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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贰拾肆·两难境成王谋反(二) ...

  •   楚京,三更天,黎明将至。
      起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忙活了,烧水、做饭、洗衣,一派安静祥和。
      却被远处传来的隆隆巨响打断了。
      厨房里忙着蒸包子的妇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烧火的丈夫:“孩子他爹,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男人疑惑地皱了皱眉:“不年不节的,哪家放炮呢?”
      “鞭炮声也不是这样的啊。”妇女一拍围裙,焦急地道,“坏了,不会是地龙翻身吧?快把孩子们叫起来!”
      “东西都没有晃动,应当不是。”男人扔了火钳,对妻子道,“我去门口看看情况,你先去把孩子叫起来吧,以防万一。”
      妇女点点头,连忙转身回里屋,不多时,手里牵着,怀里抱着,背上趴着,带着还睡眼惺忪的孩子们站在一旁等丈夫。
      不多时,男人匆匆回来,神色焦急:“坏了,是军队入城了!”
      女人正欲发问,男人又道:“不是易大帅!不知是哪里来的兵,正朝这边来了!先去地窖躲躲!”说着,抱过女人背上的孩子往地窖跑去。
      透过映照着朦胧人影的窗户纸,只见家家户户几乎都如他们一般,大人放下了手头忙活的事,叫醒还在熟睡的孩子,或是紧张地等待,或是慌张地躲避。有胆子大的撑开窗户往外瞄,却见黑衣黑甲的士兵,手持长枪,排列整齐地向前行进,队伍绵延不绝。
      队伍最前端有一人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眼里尽是稳操胜券的洋洋得意。是荀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他一挥手,后面跟着的士兵便停下了脚步。他递了一个眼神,便有人从队伍中出来,大声叫门。
      “罪臣易清晏心术不正、豢养私兵、要挟君主、意欲谋反,现有其详细罪状十二条在此,特派成王将其捉拿,即刻下狱,论罪论刑!”
      消息很快传进了沉睡中的摄政王府。不多时,慕容清披着衣袍匆匆而来。她未施粉黛,鬓发披散,柳眉紧蹙,面色凝重,却依然清丽不可方物。
      “成王。”她朝荀焜微微颔首,“听闻王爷意图谋反,臣妇很是震惊,能否请你把那十二条罪状念给大家听一听?”
      荀焜笑了,示意身后的亲兵开始念,色眯眯的眼神却在慕容清身上徘徊不止。
      慕容清感觉到他的不轨之心,却丝毫不惧,抬头与他对视,目光如炬。
      她静静地听完那所谓的十二条罪状,都是些“欺下瞒上”、“豢养军队”、“贪污军饷”的罪名。念完后,她冷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本王如今依法将罪臣易清晏逮捕,押入天牢,还望夫人好生配合,以免牵连自身。”荀焜阴恻恻地笑道。
      慕容清面不改色:“成王真是糊涂了,我家王爷尚在边关保家卫国,我该如何配合你将他押入天牢,又凭什么配合你将他押入天牢?”
      “那请夫人交出陛下,当今圣上,决不能养在罪臣府中。”
      “圣上如今不在府中,成王若是不信,大可搜查。”
      荀焜一挥手,身后一队亲兵立刻闯入摄政王府。跑步时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的碰撞声、兵器的摩擦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就麻烦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了。”荀焜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马上俯下身对慕容清小声道,“夫人放心,本王很懂得怜香惜玉。”
      慕容清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对着他嗤了一声,他只当没看见。
      他已经想好了,等登基为帝后,便封慕容清做个妃嫔,侍奉御座之下。性子刚烈坚贞不打紧,女人嘛,性子温吞绵软到没脾气的反而没意思。
      至于皇后,他还在申绣与程濯之间犹豫。他固然早已应允了申绣,但封嫂嫂做皇后……只怕满朝的老迂腐不会同意。封发妻为后,自然是省事许多,也不会落人口舌。
      再说吧。他得意洋洋地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往皇宫的方向去。临走时还不忘转头下令:“把这罪臣府邸给本王围起来,一只活物都不得放出来!”

      皇宫。
      睡在御书房后殿的荀亦安被一阵乒乒乓乓的纷乱声响惊醒。他近日已经开始学着自己独立批奏折了,奈何学识仍有欠缺,方法也不甚高效,批阅地十分慢,不得已经常宿在御书房的后殿中。
      以往静谧的夜晚如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他抱着被褥坐起,恐惧和寒冷令他瑟瑟发抖。他小声喊道:“侯光,侯光!”
      “陛下!”守夜的侯光显然也听到了声响,回应他的声音还有些发紧。
      “外面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道。
      侯光替他点上了灯,应了一声说出去看看,随后便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回来了,声音颤抖着:“陛下,是成王进宫了!带、带了好多兵!”
      “兵?”荀亦安又惊又怕,“他要干吗?逼宫吗?御林军呢?”
      侯光拼命摇头:“小的不知。”他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了,胆战心惊地道:“陛下,成王已经往御书房这边来了,很快就要到了,咱们要不要躲一躲啊?”
      “躲?往哪儿躲?”荀亦安惊慌地环顾四周,“成王已经进宫了,到处都是他的人,咱们怎么躲?”
      “总能有法子的!陛下……”侯光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是御书房大门被打开、士兵破门而入的声音。
      “陛下!”荀焜声如洪钟,披坚执锐、志得意满地站在御书房中央。
      “来不及了!”侯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陛下,怎么办啊?”
      荀亦安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替朕更衣,咱们去会会成王。”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荀亦安穿戴整齐,从后殿中出来,走到龙椅前端坐其上,面无表情,试图维持着强装出来的震惊。他冷眼扫过一身铠甲的荀焜与他身后的士兵,道:“皇叔半夜不休息,却带着这么多人来御书房找朕,有何贵干?”
      “臣得知有心怀不轨之人企图谋反,特来救驾,确认陛下安危!”
      “哦?”荀亦安挑了挑眉,装出了一副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沉着,“可如今这阵仗,怎么看,谋反逼宫的人都该是皇叔吧?”
      荀焜笑了:“陛下此言差矣,真正谋反的,乃是您的义父,我们大楚的摄政王啊。”
      荀亦安的伪装刹那间崩溃,震惊地道:“怎么可能?你胡说!”
      荀焜从怀里掏出那讨伐易清晏的十二罪状,对荀亦安扬了扬:“陛下,那这些罪状,可都是有凭有据的。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朕不信,朕不信……”荀亦安惊慌地喃喃。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即使最初尚能稳住阵脚,碰上如此变故,也不免惊手足无措。
      荀焜弯下腰,两只长臂撑着荀亦安面前的书案,力气大到连骨节都泛着青色。他凑近了身子,眼里光芒闪烁,语气颇为阴森地对荀亦安道:“由不得您不信,陛下。如今摄政王不在京中,他的王妃,以及阖府上下,已经下狱了。”
      荀亦安的心头狠狠一震,慕容母妃已经下狱了?!
      “陛下还小,经此一事,也该晓得何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吧。”
      “摄政王借义父子之名,接手朝政,包藏祸心。为人君主,纵容臣子目无尊卑、祸乱朝纲,实难辞其咎。”荀焜松开手,直起身子,神色凛然,“陛下,您以为,您还能胜任这个皇位吗?”
      “你想干什么?”荀亦安震惊地看着荀焜,“皇叔,你果真想谋反!来人!”
      荀焜竖起一根手指附于唇边:“陛下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没有用的。”他眨眨眼睛,好像只是在跟荀亦安玩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一般:“更何况,这不是臣一个人说的。”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卷轴,平铺在书案上:“看看吧,禅位诏书都已经替陛下写好了,只要您盖上玉玺便是。后面是联名上书的官员名单与签字,您也一并看看吧。”
      荀亦安随手翻了一下,便气得浑身发抖,质问道:“若是朕不同意呢?玉玺在朕手里,你还能怎么样?”
      “嗤。”荀焜冷笑一声,“陛下真以为,臣不敢对您怎么样吗?”他将腰侧挂着的长剑拔出一尺,凛凛寒光照在荀亦安的脸上,他恐惧又惊慌的神情则被倒映在剑刃上。荀亦安毫不怀疑,若是他一味反抗,这削发如泥的剑刃便会落在自己颈边,那刺眼的寒光将会被自己鲜红的血所掩盖。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答应荀焜,禅位给他?那父皇留下的江山怎么办,父王替自己守好的江山怎么办?他会不会就此沦为大楚的罪人、历史的笑柄?
      但如果不答应他,他会不会殒命于此?若是荀焜杀了他,然后再设计陷害父王,随后拥兵称帝,那一切都完了!
      怎么办?
      他在寒冬腊月的冬夜里发着抖,拼命地思考着对策,却完全无法冷静。
      荀焜的剑又出鞘了一寸:“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荀亦安记得,这是父王曾经说过的话。那时他在听父王讲战争史,有将领穷追不舍,有将领退避三舍,还有将领坚壁清野……他曾问过父王,为何有些战役,看上去明明还有胜算,主帅却会选择撤退。
      父王当时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多时候,撤退并不代表懦弱,而是隐忍。等到自身更加强大,时机已然成熟,便可厚积而薄发、一鸣而惊人。
      他当时点头说,我听懂了。
      而现在,如果他选择在禅位诏书上盖上玉玺,是否还有一丝机会,可以隐忍不发、一鸣惊人?
      他抬起头,与荀焜对视道:“如果朕禅位给你,你会杀了朕吗?”
      “当然不会。”荀焜笑得阴恻恻的,“历朝历代,从不杀废帝。”
      荀亦安没有再答话,只是咬着嘴唇,直直地凝视着他。
      “陛下。”他将诏书往荀亦安面前推了推,手中的剑已完全出鞘。
      “朕知道了。”荀亦安闭了闭眼,把心一横,说道,“朕同意。”
      如果,如果荀焜真的不守信,把自己杀了,那……应当还有父王,会替自己夺回江山,向荀焜报仇的吧?
      在荀焜如狼似虎的注视下,他起身走到书架旁,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好像那不是短短的几步路,而是千万里的长途跋涉。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方锦盒,里面是大楚的传国玉玺,莹莹白玉泛着温柔的光。
      他拿出玉玺,或许是年龄太小、玉玺太重,他好像拿不稳似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但最终,代表国家大权的玉玺还是落在了面前的禅位诏书上。赤红的印泥盖上去,血淋淋地张牙舞爪。
      荀焜满意地笑了,将诏书卷了两卷,收入怀中:“多谢侄儿。”他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亲兵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荀亦安。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朕!”荀亦安见状,立刻踢蹬起来,还试图去咬一位亲兵的手,却没有成功。
      “自然是送侄儿去一幽静之处,安度余生啊。”荀焜笑道,“还有,侄儿要注意身份,你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能自称‘朕’呢?”
      他扫了一眼一旁的侯光:“还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也一道吧。”
      几位亲兵押走了还在踢蹬叫骂的荀亦安与侯光,偌大的御书房顿时又恢复了寂静。荀焜从怀里拿出那份禅位诏书,反复看了好几遍,目光凝视着那传国玉玺的印,不禁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如夜半三更的鬼魅,子夜时分的夜枭,令人不寒而栗。
      “褚大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头也不回,扬声冲殿外喊道,“出来吧!”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褚言辙从门外走了进来,面色波澜不惊。
      “褚大人,大业已成。”荀焜回头,望着褚言辙笑道,“多谢褚大人多年相助,从龙之功,当仁不让。”
      “谬赞了。”褚言辙也看到了荀焜手中的诏书,很合时宜地改了称呼,“恭喜陛下,得偿夙愿。”
      当天清晨,当满朝文武还在为“陛下怎么还没来上朝”纳闷时,成王荀焜携一卷诏书登上御座。当他念完诏书后,满朝哗然。
      慕容卓又是第一个站出来的:“成王殿下,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切莫做出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残害忠良、要挟君主之事!”
      荀焜一声冷笑:“慕容大人又怎知本王没有证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罪臣易清晏浸淫朝政十年,所作所为皆书于这本奏折。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自可一一查证。”
      “反倒是慕容大人,还需谨言慎行为好。若是本王没有记错,您的嫡女慕容清便是摄政王妃,如今已代替摄政王被捕下狱,听候发落。”荀焜说道,“慕容大人也要小心才是,毕竟,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您说是么?”
      听罢此言,慕容卓眼前一黑,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他与身旁的长子慕容澄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担忧。
      “诸位,还有疑议否?”
      鸦雀无声。
      这一日,是正鼎七年的二月初四。后世记载,这一日,不过十岁的皇帝荀亦安下诏,禅位给皇叔成王荀焜,改元顺祁,史称“顺祁之变”。
      由之后的种种史实来看,荀亦安并非真心实意想要禅位,而应当是被荀焜逼迫要挟所致。但究竟是如何被逼,又经历了怎样的困境、怎样艰难的抉择,让他决定交出玉玺、同意禅位,后世却是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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