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拾陆·乘鹤将去托遗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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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飞雪从早春二月吹到了暮春三月，依然萧萧不停，而楚京却早已脱下了厚重的雪被，换上了艳丽的春裳。
自从接了圣旨，易清晏马不停蹄，一路向南。他先在安匀接上了慕容清，带她一起走了边塞一段路。待到入了风月关百里后，他便留下了三百精兵护送慕容清，自己则带着几十亲卫直奔京城——日夜奔波，慕容清的身子吃不消。
待到入了楚京时，已经快入夏了。
他一阵旋风一般地从城门呼啸而过，直扑皇宫，即使经过家门口也目不斜视，没有丝毫停留。
毅国公府门前洒扫的小厮正把门口的尘土归到一处，忽而一阵旋风，尘土漫天飞扬，气得他爆了句粗口。再一抬头，却见一人黑袍银枪，打马而过，只留下个遥遥的背影。他懵懵地揉了揉眼，嘟囔道：“这看着怎么像是国公爷呢？”
“大约是我看错了。”他说着，又去扫那一片尘土了。
易清晏一路飞奔到了宫门前，还不等雪影停稳，便从马背上跳下来，对守门的侍卫喊道：“臣易清晏，奉陛下圣旨回京！”
他很快被迎进了宫，无需黄门领路，他一路直奔泰乾宫，甚至连气都不带喘的。赶到泰乾宫门前，才堪堪一炷香过去。
还没进门，他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从里面传来，那味道粘稠、苦涩，陈旧得即使开了窗也散不干净，难闻得令他几欲作呕。他的心重重一跳。
不等守门的小黄门高声通报，他便已经跨进了门，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臣易清晏，叩见陛下！”
床榻上的荀灏听到声音，微微笑了起来，撑起身子道：“爱卿平身。”随后挥了挥手，示意侯壬和其他随侍黄门宫女退下。
待外人都走了干净，他伸出一只手向易清晏招了招，另一只手撑着被褥。“二弟，过来吧，坐。”
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像含着许多砂石颗粒，又仿佛被砂纸狠狠磨过百八十遍似的，听得易清晏心痛不已。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荀灏榻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热泪禁不住蓄满了眼眶。
荀灏倒像没事人一般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做什么呢这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在战场上都不流泪，可不能在这儿哭了啊。”这语气，竟跟他平日里哄荀亦安有几分相似。
“这不一样……”易清晏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他截住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哥……”易清晏抿了抿唇，用力把眼泪憋回去了，“你快吓死我了……”
“我知道，是我不对。”荀灏的眼里也有了些落寞，“只是事出紧急，若是不用亲笔信和尚方宝剑，你肯从边关回来么？”
易清晏深深地望着他：“大哥，到底是什么事？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说来惭愧，我自去年入冬起便开始病着，时好时坏的，朝中许多事都有些力不从心了。”荀灏苦涩一笑，“数九之后愈发厉害了，都是三弟一人在苦苦撑着大局，这才把你叫回来，也好替他分担些。”
“原本入了春该好些的，只是今年又有一场倒春寒……不中用啊！”他有些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被褥，说不尽的苦涩。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病去如抽丝，慢慢养着，很快就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荀灏苦笑了一下，转了话锋，“你才刚回来，先前又一直在带兵打仗，朝中之事还有些不熟，让三弟多帮衬些。”
易清晏正要应下，却听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随后是侯壬轻言细语的声音：“太子殿下，陛下如今正跟毅国公谈话呢，小的先带您去御花园转一圈，咱们待会儿再来好不好？”
“不必！”荀灏稍稍拔高了声音，冷不丁有风灌进喉咙，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开始捂着嘴咳嗽起来，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整个胸腔都开始震动起来。
“大哥！”易清晏急得大喊。
荀灏摆摆手，示意易清晏替荀亦安开门，随后背过身去又是一阵猛咳。
趁易清晏去开门的间隙，他一边咳嗽，一边摸出了帕子擦手。因为长期卧病而苍白无力的手掌上，竟染了点点鲜红的血迹。
“呼”地一声，泰乾宫的门开了，打断了侯壬耐心的劝说与荀亦安哼哼唧唧的撒娇。荀亦安闻声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剑眉星目，下颌线锋利地仿佛疆场上的刀锋，薄唇微微抿着。最显眼的还是他通红的双眼，眼里凌厉的气势已经深入灵魂，无论如何也遮掩不掉。
荀亦安被这陌生的男人吓得后退了半步，小手在背后悄悄抓住了侯壬的衣角。
“陛下请太子殿下进去。”易清晏说道，随后弯下腰道，“走吧，太子殿下。”
还不等荀亦安反应过来，易清晏一拎他的领子，将他抱起，稳稳地放在自己肩上，说道：“抓住了。”
荀亦安的尖叫还没出口，只觉得自己一瞬间飞了起来，随后轻轻落在了一个宽阔可靠的肩膀上。这感觉很是新奇，令他紧紧抱住易清晏的脖子，兴奋地大喊：“好高！”
似乎自生下来，他就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父皇的身体很不好了，早已抱不动他了，听侯公公说前段时间似乎提笔都费力了；三叔很是温和，每次都会笑盈盈地看他，教他仁义礼智信，但他从来不会抱他；母后就更别提了，面色总是冷冷的，小孩子最是敏感，能感觉到她的厌恶。
他兴奋地拍着易清晏的肩膀，对榻上的荀灏喊道：“父皇，我飞起来啦！”
荀灏已经不咳了，擦干了嘴角残余的几丝血迹，笑着对易清晏道：“你快把他放下来吧，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也不嫌重。”
“重什么。”易清晏说着，把荀亦安轻轻放在地上，“这小子还没一柄枪重呢。”
荀亦安一落地，立刻扑进荀灏怀里。荀灏拉着他，指了指易清晏，说道：“这是你二叔，快叫二叔。”
“二叔！”荀亦安立刻甜甜地喊道，一点儿也不认生，“你从战场上回来啦？”
易清晏笑着点头，随后带着些询问地看着荀灏。
“我只告诉他了。”荀灏道，“小子总该认识两个叔叔才是。”
两人又闲话了片刻，眼见荀灏渐渐体力不支了，易清晏便借口告辞。这期间，因荀灏没什么力气，易清晏一直将荀亦安抱在他腿上坐着。荀亦安不安分地在他腿上乱动，好奇地打量着这第一次见的“二叔”。
“大哥，你好好休息。”易清晏临走前，盯着荀灏的眼睛认真地道，“朝中终归是需要你主持大局的，还有子舒……”
他默了片刻，说道：“子舒比任何人都需要你。”
荀灏听了，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快去吧。”
他微微带笑，静静望着易清晏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才慢慢收回了目光。他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问道：“子舒喜欢二叔吗？”
荀亦安很用力地点头：“喜欢！”
荀灏攒了攒力气，才慢慢将儿子抱到床上：“为什么呀？”
“二叔抱我举高高！”荀亦安很兴奋地跟父亲描述道，用小胖手努力地比划，“二叔的肩膀，有这——么高！跟天花板一样高！”
他说得激动，没看见父亲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父皇父皇，等你病好了，也可以把子舒抱那么高吗？”荀亦安很是期待地看着荀灏。
荀灏愣了一下，顿了一下，才说道：“可以。”似乎是觉得两个字的回答太沉重了，他又说道：“等父皇病好了，子舒也是小男子汉了，还需要父皇抱吗？”
荀亦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拖长了尾音道：“想要父皇抱嘛——”
“好好好。”荀灏低头在儿子肉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忽然用玩笑的语气问道：“让二叔给你当父亲，好不好呀？”
“什么？”荀亦安愣了一下，随后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不要！我只要父皇！”
“父皇，您不能不要我！我不要二叔做父亲！”
“为什么呀？你那么喜欢二叔。”荀灏的心已经难过得要滴血，脸上却依然笑吟吟的，仿佛这只是一个长辈惯用逗小孩的玩笑。
“不……不为什么。”荀亦安嘟嘟嘴，“我最喜欢父皇。我只要父皇。”
荀灏听着稚童真挚的童言童语，心酸地几乎要落泪。
傻小子，若是哪天父皇真的不在了，又该把你托付给谁呢？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拾陆·乘鹤将去托遗孤（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