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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拾陆·乘鹤将去托遗孤(二) ...

  •   接下来的时日里,易清晏脱了铠甲,换了武将的蓝色官袍,日日去上朝。
      朝中如今是荀灏的外祖父申国公与褚言辙共同主持大局。话虽如此,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真正握着权柄的还是褚言辙,申国公只是偶尔露个面表个态罢了。
      其实要说品级与官阶,易清晏身为正一品毅国公,都当仁不让地应是主持朝政的那一个。只是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对朝中大小事务都不熟悉,也没什么人脉。朝堂里的文臣个个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一句话里十八个弯子,一颗心上八百个眼子,与军中那帮五大三粗的朴实老兵完全不同。
      文治武功,“文”的一切,易清晏都还要慢慢学习。
      荀灏的身体变得更差了,逐渐到来的夏日与逐渐上升的气温并未对他的身子有任何益处。泰乾宫的太医来了又走,泰乾宫的药味终日不散。太医一口一个“慢慢调养”“忧思过重”,开的药方一个比一个温和,说是调养身体,不过都是让他慢慢熬着日子,这些荀灏都心知肚明。
      罢了,慢慢熬吧,他苦笑着又饮尽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多熬几日,两个弟弟身上的担子便能少一些,儿子天真烂漫的日子便能多一些。
      易清晏总是日日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后来看他,褚言辙也常来。三人聚在一起,有时聊聊朝堂上的形势,聊聊近期发生的大事,更多地还是一起回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荀亦安也日日都在,每次都围着易清晏打转,好像对这个才见面不久的二叔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荀灏的身体仿佛一个气球,从强健有力一点点瘪了下去,垮成了如今这幅苟延残喘的模样,只还余着气球里的最后一口气。
      关于他的状况,易清晏也悄悄问过太医。从去年初冬起,原本只是小小的风寒,如何竟变得如现在这般沉疴难医。太医只说荀灏心事太重,郁结于心,自然难得好。话里话外,一副再也医不了的模样。
      也不怪太医如此说,如今看荀灏这副模样,这最后一口气怕是也要瘪下去了。
      四月底的一个傍晚,易清晏像往常一般去探望荀灏。今日只有他一人,褚言辙这几日忙得连轴转,抽不出一点时间。
      然而反常的是,往日只与易清晏聊一时半刻的荀灏,今日却突然有了兴致和精神,与他聊了许多,一直到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后,深蓝的夜晚笼罩了皇宫,他也没有让易清晏走的意思。
      不知为何,易清晏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乱了节奏。
      “二弟,我们结拜多少年了?”仿佛是为了印证易清晏心里的不安,荀灏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啊……”易清晏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下,“十九年了。”
      “十九年了……”荀灏把这几个字放在舌尖来回咂摸,“二弟,十九年了,我能信得过你吗?”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换做旁的人,被皇帝这么一问,只怕瞬间冷汗就要下来了,当场便要磕上几个响头,声泪俱下地大喊“万岁”以表忠心。而易清晏不是,他心里清楚荀灏没有丝毫怀疑他的意思,因此很是淡定地、甚至双目含笑地道:“大哥有什么事让小弟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荀灏也笑了,一脸的云淡风轻,然而出口的话确实石破天惊:“我把子舒托付给你,成么?”
      这下易清晏慌了:“这、这……”
      他小心翼翼地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荀灏的笑容更盛,好像完全不是在交代后事似的,“我死后,还麻烦你像父亲一样,多多照看着子舒。”
      “大哥你说得哪里话,吉人自有天相……”易清晏的话没说完,就被荀灏截住了。
      “平日里太医院的那帮老家伙便用这些话搪塞哄骗我,如今你也要骗我么?”他慢慢地道,“你只管说愿不愿意便是。”
      “我自然愿意,但是……”
      “愿意就够了。”
      他招招手,唤来了侯壬:“去把太子抱过来。”
      侯壬一路小跑着出去了。等待荀亦安来的这段时间,泰乾宫中陷入了一种颇为诡谲的沉默。
      不多时,荀亦安到了。还不等他的小短腿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先听得他清脆的一声“父皇”。待进了门,他又笑嘻嘻地跟易清晏打招呼:“二叔。”
      易清晏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收拾他的表情,愣了片刻后才扯开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反常的,荀灏没有抱他,而是让他乖乖站在床尾,说道:“子舒,前些日子我问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
      “什么问题呀?”
      “让二叔给你当父亲,你愿意么?”
      他此言一出,易清晏的眼顿时瞪大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荀灏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有这想法了!
      “不愿意!”荀亦安答得斩钉截铁,而后大约是觉得这么说伤了二叔的心,颇为心虚地往易清晏的方向瞄了几眼,“我……我只想要父皇……”
      “那如果没有父皇呢?”荀灏很是认真地看着荀亦安,“若是父皇不在了呢?”
      “父皇去哪里……”荀亦安顿时害怕起来,挪着脚步要往荀灏怀里靠,“我要跟父皇在一起……”
      “父皇和母妃一样,变成风了。”荀灏说道,“若是父皇哪一天变成风了,你愿意让二叔继续当你的父亲么?”
      荀亦安思考了半晌,似乎是在想父亲变作风后会怎样。随后他喏喏地点了点头:“愿……愿意吧。”
      “那就转过去,面向你二叔。”荀灏忽然板起脸命令道,“跪下,叫他‘父王’。”
      还不等懵懵懂懂的荀亦安有什么动作,易清晏便是大惊,两条腿差点站不住,喊道:“大哥,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荀灏说着,又对荀亦安道,“跪下叫啊。”
      “大哥,这、这、这……”易清晏彻底失语了,满脑袋的震惊与疑问理不出头绪,说不明因果。
      荀灏并不理会他,而是一直盯着荀亦安,面色阴沉严肃地仿佛要滴水:“跪下!”
      荀亦安的眼里已经蓄起了泪水,不明白为何一向温和的父亲忽然变得如此凶恶,还要逼着他认二叔做父亲。他面朝着荀灏的方向,嗫嚅着开口:“父皇……我不要……”
      “跪下!叫啊!”荀灏被气得直拍床板。病入膏肓的人了,不知哪儿忽然来了那么大力气,把垫着薄褥子的床板拍得“咚咚”响。“叫啊!”
      荀亦安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父皇。记忆里,父皇无论是健康的还是病着的、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都永远是笑容满面,会抱着他亲,会揉他的脑袋,会轻言细语地叫他“子舒”。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凶神恶煞。
      易清晏想去抱着荀亦安安慰,被荀灏一个眼神逼回去了。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只能偏头叹气。
      荀亦安终究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战战兢兢地转过脑袋面向易清晏,抽抽噎噎地喊道:“父、父王……”
      易清晏彻底傻在了当场,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应。当朝太子的这一跪,也不知是该受,还是不该受。
      “磕头。”荀灏又命令道。
      荀亦安哭着把脑袋埋到地上,弯起的小小脊背还在一抽一抽地动弹。
      易清晏闭了眼,不忍看。
      “二弟。”荀灏很是平静地开口,“你不受么?”
      “你不愿意?”
      “臣……”易清晏感觉自己说得每一个字都是含着满腹血吐出来的、是从嗓子眼里粘稠地拔出来的。
      他也往地上一跪,给荀灏磕了个头:“臣岂敢。”
      说罢,他仓皇起身,一把将荀亦安抱了起来,揽在怀里,细细地擦他脸上的泪。
      荀灏笑了,笑得一脸轻松,对门外地侯壬招了招手:“先把太子带走,朕还有几句话与毅国公说。”
      荀亦安一听要走,顿时又哭起来,好不容易被易清晏擦干净的小脸又糊了满脸泪:“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父皇!父皇!”
      “别叫我‘父皇’!”荀灏怒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荀亦安吼道,“那!那才是你父王!”
      随后,不管荀亦安怎样哭叫挣扎,他都不再说话了,而是把脸冷冷地撇到一边,不去看他,任由他被侯壬一把抱走。
      喧闹了一阵的泰乾宫又一次归于平静。
      易清晏的眼泪终于决堤。他跪坐在荀灏床边,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又是何必……”
      “我打算等子舒继位后,封你为摄政王。”荀灏平静地说道,仿佛就跟说今晚吃什么一样寻常,“我百年之后,便将子舒托付于你,以父事之。”
      “以后,你就是他父王,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做人做事。”
      “我如何受得起……”易清晏艰难地道,“我处理政务是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能当摄政王……”
      “如何受不起?古有刘玄德临终托孤诸葛亮,甚至是‘君可取而代之’。他们二人尚且是君臣,都能留下这千古佳话。如今太子年幼,我便是要效仿那刘玄德,你是我兄弟,难道还不够么?至于政务,多学多看,总能学会的。
      “况且,你是我如今最信任的人了。
      “二弟,我心里有数,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不妨与你说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朝中文武官员百余人,权臣重臣亦有数人之多,然而我只信你一个。
      “申国公是我亲外祖,然而我与他却没多少感情可言。他们这些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狐狸,我未必对他们的手段十分清楚,甚至可能连个狐狸尾巴都摸不到。三弟虽然也是我们结拜的兄弟,与我们一同长大,甚至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比与你相处的还要多些,然而他城府太深,一腔真心,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况且,三弟慕强慕权比你多得多,我不敢保证,我百年之后,他会是什么样。至于成王,虽然是我亲弟弟,但这弟弟……不要也罢。只怕我若是驾崩,他会是第一个拍手叫好的。我祈祷着他不夺了子舒的皇位便不错了,又怎么敢将子舒托付给他?
      “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二弟,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从六岁那年认识你开始,到如今你我早已过了弱冠,将奔着而立去了,你一直都没变。十六上战场,十八以一己之力守安匀,再到后面忠武将军离世,你任大将军讨伐乌戎、收复失地……这么多大风大浪,你一直都是这般,从没变过。
      “二弟,你的一颗真心,十成十地全都剖给我看,我看得见。
      “所以,别拒绝我。日后就把子舒当你亲生的孩子,就当是我做兄长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易清晏沉默了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但荀灏了解他,他知道,他这个表情就是默许。
      其实他终归是有一点没有说出口的私心在里面的。
      慕容清因为那一次掉了孩子,从此再不能生育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自己弟弟这幅一往情深的模样,势必是不愿意再纳妾生子的,他也是知道的。将子舒托付给他二人,他们也更能接受些,更容易把子舒当亲生的孩子养。褚言辙去年娶了妻,新婚燕尔的,还没有孩子,突然插进去一个三岁的奶娃娃,怎么看都不合适。
      先前那逼着荀亦安“认叔作父”的戏码和那一大段剖白的话已经消耗了荀灏太多的力气,如今他仿佛胸口一块大石落了地,悠悠地、很轻松地长吐出一口气,往身后的隐囊上重重一靠。
      “大哥!”易清晏被吓到了,连忙出声喊道。
      “没事,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荀灏调侃道,“我还有几件事不放心,再跟你说说。”
      他抓着易清晏的手,一件一件地嘱咐,关于申国公,关于皇后,关于成王,关于褚言辙,关于文武百官……大多是叫他要提防、要小心、要步步为营。唯有申太后除外,这是他的母亲,也是可以毫无保留信任之人。
      说罢了这些嘱咐,他又像是不甘心似的,竟又说起了小时候的事,一点一滴都记得格外清楚,甚至连他们几人的语气都能模仿出来。易清晏一直不言语,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说,心里的酸苦如潮汐一般,一层一层地覆上心口的海岸,揪得他喉头发涩、头皮发麻。
      终于是说累了,又或许是最后一点力气都不剩了,荀灏才堪堪止住回忆。他嘴角带笑,声音已经很小很轻了,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笑着望着易清晏道:“真喜欢那段日子啊……”
      真喜欢那段日子啊,那珍珠般的六岁,那黄金般的十六岁,有最要好的朋友,有最甜美的姑娘。他们的笑脸是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藏,比暮春三月的春风更温暖,比金秋时节的红叶更绚烂。他们将自己团团包围,声音清脆得仿佛枝头的黄鹂,喊他“大哥”,喊他“景哥哥”。
      他轻轻阖上眼,似乎是疲于再看如今这冰冷的人间。梦里出现过千百万次的身影再一次出现,跑着跳着,欢呼雀跃。
      景哥哥,我们今天去哪里?
      景哥哥,你送我的鲛纱,我很喜欢!
      景哥哥,我想同你一道去江南!
      景哥哥,江南的风物美不美?
      景哥哥,你同我一道走吧!
      阿舒,等等我……他伸出手喊着,我与你一道走……
      走呀,景哥哥!
      走呀!
      就来,阿舒,我就来。
      身体变轻了,变软了,仿佛一片在空中盘旋不息的羽毛,即将追随着风的脚步而去。
      他拉着易清晏的手骤然滑落。
      易清晏大惊,立马去摸他的脉搏,却无论如何也探不到动静。他常年行军,经常受伤,对医理也略知一二,不可能摸不准脉。
      只是那原本微弱却有节奏的脉搏,彻底消失了。
      他颓然抓紧了荀灏的手,却抓不住他的温度。他感受着那只手慢慢由温热变得冰凉,了无生气得像一截枯木。
      他弯下身匍匐在地,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拾陆·乘鹤将去托遗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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