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拾伍·将在外不受君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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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三载春秋。
楚军不断深入乌戎腹地，势如破竹，八州九城也逐渐一一收入囊中。易清晏令全军上下施行半战半农的政策，农忙时轮流下地务农，战时再上阵杀敌。时间一长，竟基本实现了粮草自给自足，不再需要向安匀和楚京催着要粮了。
他们还教会了当地的乌戎人如何务农，逐渐将西北的荒漠开垦得宜耕宜居。乌戎一开始还对他们满怀戒备，在楚军下地干活时甚至拿着武器躲在屋后观望，生怕下一刻楚军手里锄地的出头便要挥向他们。乌戎的小孩子也拿着弹弓藏在树上，有几个顽皮的甚至打中了楚军的脑袋，也只换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小兔崽子”。时间一长，乌戎人也都知道楚军没有恶意，还愿意教他们农事，才渐渐放下心来，楚乌两族开始打成一片。冬天一到，楚军的棉服不够厚了、有破损了，竟还有热心的乌戎姑娘自愿帮忙缝补。一来二去情愫暗生，有楚军小伙子请求娶乌戎女子为妻的，易清晏也一律点头同意了。
渐渐的，八方皆知楚军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伤百姓，不欺妇孺，还教种地、教收稻，还教小孩子读书认字。八州九城的百姓都没开始时那么害怕楚军攻城了。更有甚者，还盼望着楚军早日收复失地。
人人皆知楚军统帅易清晏英明神武，未攻城先攻心，殊不知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想法还是将军夫人慕容清提出来的。
这三年里，易清晏与慕容清也逐渐在西北安顿下来。易清晏在金武置办了一座宅子，将慕容清从定城李太守家接了过去。战时，易清晏便住进中军帐里；闲时便与慕容清一同在金武城居住。只是战事吃紧，终究是聚少离多。
他拼了命似的成长，比失去父亲那段时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始终觉得金武一战极其窝囊，硬生生将对手拖到投降，在他心中毫无大将风范。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眼前都是金武城下的惨状，残垣断壁、残肢断臂，还有一声声哭叫嘶吼，一张张流着血泪的脸，甚至还有想象中父亲的死状与一遍遍出现在他的梦魇里，令他冷汗淋漓，泪洒枕巾。
又是一夜子时，他“啊！”的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止不住地大口喘气。他胸口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令他几近窒息。好半天，他才感觉后背冰凉，伸手一摸，全是冷汗。
“又魇着了？”慕容清也坐起身，面露担忧地抱住他的肩膀。
“没事。”他慢慢平静下来，面带歉意地对妻子笑了一下，“吵醒你了吧？”
慕容清慢慢摇摇头，声音很轻：“清晏，我好担心你。”
“自从金武一战后，你就时不时被梦魇着，已经两年了。”她说道，“长此以往，我担心你的身子。”
易清晏在黑暗中久久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妻子。好半天后，他无奈地道：“我睡不着了，出去走走。你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下床，小心地掖好被角，不让西北的冷风灌进温暖的被窝，随后转身离开。临走前他冲慕容清笑了一下，笑容里万般无奈。
慕容清默默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目送着他离开。
他披衣走到议事厅，站在墙上悬挂的巨大舆图前。这是一幅西北全局的舆图，自安匀而起，囊括整个乌戎。
他的目光顺着舆图上标注的红旗游走，从安匀一路向北，定城，金武……随后目光定在了一点：乌野。
这是他们下一步准备攻打的城池，也是八州九城中的第五座。打下乌野后，就是邬都，乌戎的都城。一旦攻下邬都，整个乌戎将不战而溃，收复所有失地对他们而言将犹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身上的担子仿佛千斤中，裹挟着西北初秋的夜露一齐压在他肩上，身上的大氅都仿佛重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刘刈睡眼惺忪地前来上岗，却发现易清晏早已穿戴整齐，坐在了书案后，手里正翻着一堆文书。见他进来，他微微抬眸，神色不动：“去通知所有将领，即刻开会。”
小半个时辰内，所有将领都聚到了议事厅。
易清晏一脸严肃，背着手站在舆图前，说道：“如今正值秋收之际，万不可轻举妄动。待到所有粮草收割完毕，着人运至乌野城外粮仓。还有攻城所需的一应器械，也要提早做打算。”
“待入冬时，攻打乌野。乌戎人必早已有所准备，我等万万不能有所懈怠，务必在三九前拿下乌野，让弟兄们进城歇息歇息。”
“是！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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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不是万事都如易清晏想象得那般顺利。
早春二月，一个长着一张稚嫩娃娃脸的小个子太监带着一封明黄的圣旨到了金武，辗转一打听，才知道易大将军还在乌野城下的战场上督战。
他又带着两三随从到了乌野，被满目疮痍、仿佛人间炼狱的战场惊得说不出话。他这辈子都在楚京，何时见过这么大阵仗？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又被踩出带着黑印的肮脏痕迹。大地上点缀着滚滚硝烟，或是硝烟后留下的黑坑，仿佛一张脸上丑陋的疤。城墙下不断有楚军倒下，或被流矢射中，或被滚木砸中。他们趴在地上悄无声息，又有后面的楚军踩着他们尚且温热的身体，前赴后继。
小太监终于在一处高坡找到了易清晏。他身上的黑袍已经被割裂了，仿佛一块破布般吊在他身后。满脸脏污，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半个月都没修理过的青色胡茬。他身上的黑衣隐隐能看出来一块深色一块浅，也不知深色的地方是雪水、汗水还是血水。他正双眉紧锁，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对属下嘶吼着传递命令。
战场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小太监扯着嗓子对易清晏喊道：“见过毅国公！我乃大内总管侯公公的义子侯光！此番特奉陛下之命，传递圣旨！”
谁知易清晏眉头一拧，压根不理会，吼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战场上什么形势！有什么圣旨收兵了再说！”
侯光一愣。从前在皇城之中，因着侯壬是他义父，几乎所有人都会对他和颜悦色，还是第一次碰见易清晏这般不留情面的。偏偏对方还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亲封的毅国公，叫他有怨气没处撒。
他嘴巴一噘，正要反驳，却听易清晏大喊一声：“小心！”随后领子被人一拽，往旁边一扯，差点扑在地上。他揉着被扯痛的喉咙，正要破口大骂，却看见一支箭矢钉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上，箭尾上的羽毛还在颤动。
他喉咙一紧，震惊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多谢毅国公救命之恩。”
然而易清晏却全然不在意，摆摆手道：“快回营地呆着，战场非同儿戏，不是你呆的地方。”
侯光一听，如蒙大赦，立刻带着随从跑了，什么圣旨不圣旨的，也不在乎了。
他在军营中一直等到黄昏，才等回了收兵归来的易清晏。他身上的泥污与血污更甚，整个人狼狈不堪，哪有当年“楚京第一美少年”的风采？
他压根没意识到侯光的存在，兀自滔滔不绝地向属下布置着作战计划。经过白日里的命悬一线，侯光的那一点骄纵也消失了，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直到易清晏身边的大小将领全都走了，侯光才对他行了一礼，道：“毅国公，圣旨到了。”
易清晏也不多废话，一撩袍角跪了下去。他虽然满脸疲惫，这动作却意外地利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听闻易卿收复失地数座，朕心甚慰。今朝中要事连连，颇为紧急，朕特命卿即刻回京，以解朕忧。钦此！”
侯光中气十足地念完后，说道：“毅国公，请接旨吧。”一低头，却对上了易清晏惊愕的目光。
他将圣旨往前递了递：“毅国公？”
易清晏盯着他手里的圣旨看了片刻，忽然一撩袍子，又站起身来，郑重地道：“这圣旨我不能接。”
“什么？！”侯光简直要惊呆了，“毅国公，你可搞清楚了，不接旨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知道。”易清晏依旧不疾不徐，“只是如今正是攻打乌野的关键时期，已经拖了小半年，眼看胜利在望。若是此时接旨退兵，我易清晏对不起所有战死的大楚将士。丢了一座志在必得的城池，那才是大楚的罪人。”
“你回去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待我攻下乌野，必定亲自回京向陛下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说罢，撩开中军帐，往外走去了，只留侯光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侯光传旨不成，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顶着风雪与炮火在军营中住下了，好像是在等易清晏打赢这场仗。他每日不轻易出去，更不去易清晏眼前晃悠，久而久之，易清晏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只是几日后又一次收兵回营，易清晏又在中军帐里碰见了他。
“侯光？”易清晏脸上疲态尽显，“有事么？”
“易大将军，我是来传圣旨的。”侯光说罢，又将上回念过的圣旨完完整整又念了一遍，随后说道，“大将军，这是陛下的亲笔信，以及陛下予我的尚方宝剑，命我便宜行事。”
易清晏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笺递给自己，又看着他抽出腰后的尚方宝剑，仿佛大尾巴狼一般狡黠地笑笑：“易大将军，接旨吧。”
他跪在地上，整个身体都仿佛不听使唤了，手伸不出来，腿站不起来，连脑子都转不动了，只能望着眼前明黄色的圣旨发愣。
尚方宝剑，他从未想过荀灏会用尚方宝剑逼他回京。任何“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辩驳、任何火烧眉毛的战事在尚方宝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要见到了尚方宝剑，他便是只剩一口气，都得吊着回到京城。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侯光都忍不住要出声提醒他接旨时，他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捧回了圣旨，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臣易清晏，接旨。”
随后他站起身，背影失魂落魄。
已经是丑时了，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便是此时。寒风呼啸着穿过军营，卷得营中写着“楚”“易”的旌旗猎猎作响，发出布料被刀剑割裂的声音。中军帐还亮着灯，里面却没有人，再一看，帐前的三级台阶上，坐着一个披着大氅的昏暗身影。
易清晏怔怔地坐在中军帐前，脚边放着一坛酒，手里还端着酒盅。
他似乎灵魂出窍一般，手不自觉地伸向胸前的衣襟里，第一百次取出荀灏的亲笔信，没有展开，只是放在手里慢慢摩挲。
信很短，看了这么多遍后，他早就会背了。
卧床不起，国事紧急，太子年幼，不堪重任，盼弟速归。
一共二十个字，却生生在他心上割出一道口子来。
他恨不得立刻飞回楚京，探探荀灏的情况，看看京城的情况。然而西北这一片苦心经营三四年的土地，有哪里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这三四年里，他在京城待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近乎荒芜的土地上，看着它一点点变得青翠，一点点变得繁荣。他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打交道，憨厚勇敢的士兵，一开始满怀戒备却实际上极其朴实的乌戎男人，热烈奔放却也会羞涩脸红的乌戎女人……还有一点点向乌戎腹地挺进的军队，若是现在撤退，只怕乌野一战便是功亏一篑……便是养了三四年的阿猫阿狗，也该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这么大一片的土地呢？
然而信纸对面的不是别人，是他结拜了近二十年的兄长。荀灏的事他隐约听慕容清说起过一些，只知道云锦书诞下一子，难产而亡。那孩子刚出生便被封为太子，被荀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而荀灏这三年里，再也没有选秀选妃，而是一心扑在国事上，将大楚治理得越发繁荣。
自云锦书死后，他们兄弟二人的书信也变少了许多，只能从遥远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彼此的情况。这封短短的书信，还是近半年来的第一封。
书信和尚方宝剑，软硬兼施，他如何能拒绝荀灏？
易清晏沉默地坐在寒风里，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气味流入肺腑，又反着直冲喉头，一直窜到天灵盖，辣得他的眼眶生疼，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冷风一吹，眼睛更是又干又涩，痛得发酸。
守夜的刘刈不知何时过来了，看见他一个人借酒浇愁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大将军，您小心着凉。夫人若是知道了，定会担心的。”
易清晏惨淡一笑：“那就别让她知道了。”
他又灌了一口酒，对刘刈吩咐道：“明日一早通知各营将领，今日不攻城。再给夫人传个话，让她准备回京，先去安匀。届时我去安匀接她。”
“是。”刘刈应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咱们真的要回京啊？”
“圣旨都接了，还能抗旨不成？”易清晏道，“你看见那尚方宝剑了吗？我若再如几天前那般抗旨，便要——”他用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无奈地笑笑，又灌了一大口酒。
“可乌野已经打了这么久了，都是弟兄们的血汗……”刘刈不忍地道。
“我知道。”易清晏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再说吧。”
第二日一早，各营将领便听说了一个令他们惊讶的消息：今日不攻城。
若非传话的是易清晏身边的刘刈，他们还要以为这是虚假消息。有胆子大的将领问是否开会，却得到了刘刈一个沉默又无奈的摇头，令人摸不着头脑。
军帐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最是藏不住消息。但凡有一点秘密，也要在北风掀起帐子的那一刻溜出去，溜到其他帐子里去了。不出半日，便有秘密隐隐在军中传开了，说乌野的仗不打了，要撤兵了。
几个小兵正一路回营，路上正偷偷摸摸地分享着上午听来的消息。
“我听人说，咱要撤兵了？”一个瘦高的士兵道，“真的假的？”
“八成是真的，没看今天上午都没打了么？说不定下午就要通知咱们收拾东西回金武呢。”另一个壮壮的士兵道。
“那感情好呀！咱们打了这么久了，死了那么多弟兄，终于可以回家了！”一个小个子娃娃脸的士兵开心地道。
瘦高一巴掌拍在娃娃脸的头上：“好什么呀！如今拖着这么久，好不容易把那帮乌戎人耗疲了，若是此时撤兵，给了他们修生养息的机会，那前面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那么多弟兄，都白死了！”
“哦……”娃娃脸大梦初醒般，又问道，“那既然如此，大将军为何要下令撤兵啊？”
“我听说啊，撤兵这事，还真不是大将军的主张。”壮个子鬼鬼祟祟地道，“我有兄弟在中军帐值班呢，他跟我说，前段时间京中来了个传旨的，第一次便要大将军回京，大将军直接抗旨拒绝了。谁知昨日他还带了尚方宝剑，逼得将军不得不放弃乌野、退守金武，回京！”
“当真？”另外两个人立刻震惊地望着他，“竟是陛下授意的？”
三人沉默了片刻，那娃娃脸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这岂不是像……岳飞的十二道金令？”
“呸呸呸，可不许乱说！”瘦高立刻四下张望，见半晌无人，才恨铁不成钢地对娃娃脸道，“你这话说了，可是要杀头的！”
娃娃脸吓得立刻闭了嘴。
然而无论如何，皇帝以尚方宝剑命令易清晏回京一事还是悄无声息地传遍了整个军营。听闻之人，无不惊异，即便不比娃娃脸那般缺心眼，却也在心里埋怨皇帝昏聩，莫名要求撤兵。
三日后，大将军易清晏正式下令撤兵，全军退守。他本人则马不停蹄地往楚京赶，只匆忙做了下一步的部署。
只是他也没想到，与他所爱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一别，便是数载不得归。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拾伍·将在外不受君令（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