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允在）》七月王朝之雾

3、长乐公主

　　曾经运筹帷幄平衡了朝野各方权势的太皇太后，在大瑜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一笔传奇，如今却也只是一位满头银发，终日念经礼佛的老太太而已。
　　在中安静的跪于她身后，听着她口中喃喃的佛经，心神恍惚，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她问自己的那句话——
　　……你可愿做这后宫之主，你可愿做允浩之妻？
　　未曾想，这一做便是七个年头，当初离家时八姐刚刚怀上身孕，如今怕已是六岁大了罢，自己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上前来说话吧。”太皇太后停下手中拨弄的佛珠，睁开了眼睛，目光矍铄。
　　“……”在中面对这依然威严的老人，仍然显得局促不安。
　　“可是为了和亲一事？”
　　太皇太后冷漠相问，在中诺诺相应，气氛凝滞。
　　“皇后可是已有合适人选了？”
　　老人从头至尾未曾将视线停留在在中身上，却使得他汗湿重衣。
　　“……臣妾认为……长乐公主已是适龄人选……”
　　“……长乐吗？”
　　在中克制着战战兢兢的心绪，忍受着这蚀人的安静。
　　“……那丫头也到了适龄的时候了啊……”
　　太皇太后忽地微笑了起来，竟要去扶在中起身。
　　“孩子，这些年过得可好？”
　　在中惶恐的起身，僵硬的点头。
　　“……孤当年问你，可愿做这后宫之主，倒是委屈了你……唉……”
　　在中面对着太皇太后忽然而至的温暖话语，多年来的寂寞，委屈竟一时间涌上了心头，眼睛酸涩，蓄满了泪。
　　饶是如此，在中仍然摇了摇头，不流下一滴泪来，直看得太皇太后一阵嗟叹。
　　“你也有二十二了罢，若是平常人家，也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太皇太后慈爱的轻抚在中的肩，仿若这七年来的避而不见从未存在。
　　“……你可曾后悔？”
　　眼前那些少年时候的光景渐渐被一张威严冷漠的俊颜所代替，即使他从未露出丝毫关怀温暖之意，但自己的头还是缓慢而坚定的摇动着。
　　“虽是男儿身，倒也称得上这皇后之位……孤累了，你跪安罢。”
　　语落，太皇太后淡了神情转身重新诵读起了经文，再也不看在中一眼。
　　在中依言跪安，出了宁寿宫却止不住的心寒，好似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物事般，令人惴惴不安。

　　“孙儿给皇奶奶请安。”
　　在中前脚刚出宁寿宫，允浩后脚就踏了进来。
　　“允浩来了，来来来，给孤看看，身体可还好？”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牵着允浩的手上下打量着。
　　“哎哟，怎么瘦了？今儿个就在孤这里用午膳罢，好好陪孤说说话。”
　　“好。”
　　允浩暂时抛下了烦心的政事，专心陪着老人家说话，谈心，逗趣，直乐得太皇太后笑得前仰后合。
　　“允浩啊……是不是有心事，怎一直愁眉不展的，莫不是嫌弃孤这老太婆了？”
　　“孙儿怎会如此想呢？只是朝堂上的事略让人烦心而已。”
　　允浩连连摆手，太皇太后敛了笑意，微微叹气道，
　　“可是和亲一事没了主意？”
　　“皇奶奶……”
　　允浩尴尬的点点头，太皇太后细细思量着，沉声道，
　　“允浩看，长乐如何？”
　　“什么！”
　　允浩登时跳了起来，
　　“皇奶奶，智慧还……还小，皇奶奶怎忍心将她送去和亲？况且她可是朕的亲妹妹，皇奶奶的亲孙女啊！”
　　“长乐也有十六了罢，皇家的女儿……应该知道自己的本分。”
　　太皇太后冷淡的说，来回轻撇着手中茶盖。
　　“可是……随便在宗亲家族里选个格格送去也是可行的啊，皇奶奶！”
　　允浩慌了手脚，心头因为太皇太后的冷淡而越加忐忑。
　　“……允浩啊，九五之尊首忌什么你可记得？”
　　允浩看着太皇太后依然无动于衷的神色，手脚开始冰凉，颓丧地回道，
　　“……首忌情绪轻易波动，失其心志。”
　　“如此甚好。”
　　允浩失望的闭上双眼，心头抽搐着。
　　“……皇后之言，甚是得心，既然皇上也同意了，这和亲的人选就这么定了罢……说了半天话，孤也累了，摆膳罢。”
　　太皇太后忽地轻声说着，却使身后的允浩猛的撰紧了拳头。
　　什么？！
　　……皇后之言，甚是得心……
　　是你？

　　“皇上万……”
　　“滚！”
　　郑允浩一脚踢开坤宁宫大门口的内侍，一路冲了进去。
　　“碰！”巨大的响声中，在中惊讶的看着被踹开的房门以及门口脸色阴翳，鼻翼翕张，分明已是暴怒的男人。
　　“陛下……”
　　在中愣愣的开口，被冲上来的暴戾男人死死掐住了脖子。
　　“和亲人选是你向太皇太后进言的？”
　　本来在郑允浩凶狠的桎梏中奋力挣扎的在中，骤然听闻这句愤怒的逼问，松开了自己脖间努力掰着的手，闭上了眼，憋青了的脸上竟然一片平静，不复见方才惊慌神色，隐隐有种解脱的意味。
　　红了眼的郑允浩见他仿若承认了的举动，怒火更炽，手上更加使力，在中已然奄奄一息。
　　“娘娘！陛下！手下留情啊！陛下！陛下……”
　　湖怜哭叫着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娇俏的脸上涕泪横流，额头一片模糊。
　　郑允浩仿若从魔咒中被惊醒，愕然的放开了手，看着在中像是使尽全身力气般捂住口剧烈咳嗽，无力的跌坐在地，眼眶泛红，脖子上一片青紫，心中竟升起一丝快意，他收敛了怒气，沉声道：
　　“金在中，你记着，今日在智慧身上所加诸的，朕要你来日百倍偿还！——回宫！”
　　郑允浩一走，湖怜再也忍不住赶紧上前扶着气息艰难的在中，哭得更加厉害。
　　“娘娘！……公子！公子……”
　　“……咳……湖怜，我没事，你别担心。”
　　在中摇头安慰惊慌失措的绿衣侍女。喉头因方才的强力挤压而隐隐作痛，胸间气闷不已，轻轻呼吸都略感刺痛。
　　“……公子……想哭……就哭出来吧，您这样……奴婢更加难受！”
　　湖怜心中一动，将深藏的疑问脱口而出，却看见她美丽的公子弯起了嘴角。
　　“……我现在是笑着的吧。”
　　明明是那么想哭的表情，却生生扯出了一抹笑容。
　　“……我……不会让你们看见我哭泣的样子的……”
　　娘亲说过，只有弱者才用眼泪博取同情……
　　所以，我以为只要我不流泪，我就是强者。
　　我一直这样坚信着。

　　长乐公主出使大食国的队伍一直从玄武门延至城门，城里的百姓莫不欢欣鼓舞，争抢着挤在官道边要一睹公主芳颜，这样举国欢庆的重要时刻，身为皇后的在中也不得不现身在送别的队伍里，而长乐公主和皇帝却静静的矗立在鸾轿前长时间沉默不语。
　　“……皇帝哥哥……智慧要走了……”
　　一身大红盛装的长乐公主被描绘得精致高贵的芙蓉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认真的盯着郑允浩有些闪躲的眼神，凄然的扬起像平日一般的笑脸。
　　“为什么……皇奶奶不来送我呢？”
　　“……皇奶奶不忍心，来了定伤神伤心。”
　　郑允浩尴尬的回着妹妹期盼的眼神。
　　“哥……我知道皇奶奶一向不喜欢我……只是智慧今日走了，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你们一面么？”
　　郑允浩被问得一时间滞住，竟无话可说。
　　长乐公主收起了泫然欲滴的泪，转身咬牙上了鸾轿，层层叠叠的纱帐垂下，隔绝了兄妹两人无边的相望。
　　长乐公主脆若黄鹂的歌声婉转渐起……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大食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
　　所有的人都沉默的听着那哀怨的歌声，包括金在中，包括郑允浩。
　　在中站在他的身后，安静的看着那个寂寞的身影，他坚毅的下颚微微内含，嘴角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他一向张扬的霸气此刻也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像是受了伤的野兽，即使疼也挺直了优美的脊背。
　　在中正怔怔的想着，突然的，他痴痴望着的男人终于侧了身，给了他一抹冰冷而怨毒的眼神，在中忙抬起眼睛看去，却已是他在众人簇拥间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在中忽然间哽咽了，好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一个人呆着，无论是八鹿台外的竹林，还是这深宫里的某处僻静之地，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红了的眼睛，也不让湖怜看见，旁边却响起了人声——
　　“娘娘，老臣有事禀告。”
　　在中侧头，愣愣的看着尚书金政旬平和敬畏的面孔，心间所有的委屈忽然间退了个一干二净。
　　“……大人请随孤来。”
　　两人寻了个僻静之地，时间仓促，只能长话短说。
　　“父亲……”
　　“在中，这次做得不错，为父很满意，记着，不要忘了你的使命，时刻将郑允浩的动作告诉我。”
　　在中张着半开的口，象是离岸的鱼，嗫嚅着。
　　“……是。”
　　“很好，为父未看错你……”
　　金政旬抚须点头，精光积聚的细长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在中：
　　“可查出俊秀的消息？”
　　“……未……未……”
　　“什么？！混账东西，你入宫七年，可是贪享这荣华富贵？还是——”
　　金政旬微微眯起寒光四起的眼，狠狠的问：
　　“——你爱上那个郑允浩了？”
　　在中惊慌的跪下，将头剧烈的摇动。
　　“父亲，九儿没有……”
　　“谁允你自称‘九儿’的？别忘了，你只是暂时代替俊秀的身份。”
　　在中痛苦的闭上眼，慢了摇头的速度。
　　“……是的，父亲，‘九儿’是俊秀小少爷的！在中……记得了。”
　　金政旬越看眼前惨白了脸的儿子越是厌恶，正想拂袖而去，衣角却被他轻轻拉住了——
　　“……父亲，在中想问，为何……为何要将长乐送去和亲？”
　　金政旬耳闻那犹带丝丝颤音的气音，心下愈发不耐，一脚踹开了那苍白纤细的手臂，整整衣襟，讥笑地道：
　　“哼！我只是将她送回她本该去的地方罢了，怎么，你可是为郑允浩心疼了？”
　　“……在中不敢……”
　　“……哼！”
　　金政旬抬腿欲走，在中忽地又抬起头问道：
　　“……父亲，娘亲可好？”
　　“死不了。”
　　语罢，甩袖而去。
　　在中孤零零的跪在地上，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还好，没有哭。
　　娘亲，一定要平安的等着在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