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遗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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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
纵使身体上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睡意依旧好像盘旋在头顶的恼人飞虫：明明近在咫尺，却迟迟不肯落下来给她个痛快。而身侧的精灵少女早已发出轻微的鼻鼾，还不时含混呓语几句，似乎在和露娜利亚女神作愉快的交谈。
女神真偏心。
露娜想。显然这位掌管梦境的神祇没有继承其同胞兄长的优秀品质，不明“公平”为何物。
可惜埋怨并不能引起女神的注意。在继续辗转反侧四五个轮回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女神抛弃的残酷事实。
为什么？难道是自己不够虔诚？
露娜怀疑，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答案。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只有……
她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右手手背。堪堪正午时候，正当她们要进入古里底城，纳蒂利开玩笑似的说所有人都需要变装，尤其是要在她们的身上画点东西。
而那东西竟然是“猩红之吻”！
第一反应是抗拒。无论是露娜还是向来对女巫言听计从的芙洛拉都表示坚决反对。
——“怕什么？又不是真的。”
不意外引来女巫的嘲笑。像是要让两位少女安心般，女巫伸出双惨白若骨的手，在自己同色的脖颈上随意勾画了几笔。
然后那鲜血般怵目的痕迹就出现了。
没等两位少女惊呼，她又以相同的方法将那印痕轻松抹去，下手干净利落，颇有绘画巨匠的风范。
看到这一幕，芙洛拉惊得差点没当场摔下鸵鸟背。而露娜强忍着转身就跑的冲动，指出女巫的行为绝对是对三柱神的亵渎。
——“呵，为了大局，我敢保证，女神一定不会生气的。一定。”
而所谓“大局”，不过是为了顺利蒙混进城。里尔萨斯对猩红之吻格外宽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女巫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那个印记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除了她本人外，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抹不去，甚至能逃过里尔萨斯的魔法检测……
念及那个鲜红不祥的印记，露娜只觉得寒意像水一样兜头浇下，激得她几乎要惊跳起来。
“怎么了？旅店的床睡不习惯？”
女巫的声音极轻，以至于她问了第三遍，露娜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经坐起，浑身发凉。
女巫正安坐于窗边的月光中，膝头搁着几乎与长袍融为一色的黑皮书。乔装打扮之后，纳蒂利已将那一头过于显眼的白发变为了普通的黑色，但不知为什么，露娜看了反倒生出几分极不自然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干涸的人偶，无论外表如何瑰丽，终究缺乏生气。
“做噩梦了？”
“不……”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瞥到熟睡的芙洛拉后止住。
女巫微笑起身，缓步走向到床沿坐下，翻开黑皮书。
怎么了？露娜以眼神无声提出疑惑。
“呵，给睡不着的孩子讲故事啊。”
“……”
“听完了就要好好睡觉哦。”
“……”
似乎不怕吵醒芙洛拉，女巫径直忽略了少女抗议挣扎的表情，开始扮演好奶妈的角色。
“啊，很久很久以前，精灵的歌声尚未止歇，偶尔会有龙划过天空，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影……那时候所有种族都还混居在同一块大陆上，其中也包括人。”
“但那时候的人啊，实在是太弱小了、太弱小了……被龙族欺负，被精灵排挤，最悲惨的时候甚至可能沦为魔族的食物。”
“一年年过去，无论怎样挣扎反抗，处境也没有变得更好。人们开始怀疑，哀伤，甚至绝望……‘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出路究竟在哪里呢？’啊，他们是多么希望有位英雄能带领自己走出这样悲惨的境地……”
“于是人们选择祈祷，诚心诚意地。直到有一天终于出现了一位勇敢的年青人。在三柱神的指引下，他找到了一群值得信赖的伙伴……然后勇者们一同翻过九十九座冰封的山，跨过九十九条燃烧的河，渡过茫茫的黑海，最终到达了世界的尽头，寻到了名为“乐园”的存在……”
露娜无言。
这个关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勇者、里德一世与他的同伴的冒险故事，她至少已听过不下五十次，讲故事的人从奶妈到爸爸，再到奥菲，而最后甚至由她开始讲给薇莎听……
默默钻回毛毯中，她突然觉得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这该死的女巫似乎从来就不知道睡眠与疲倦为何物，依旧兴致勃勃地叨唠着里德一世在“乐园”上的冒险，什么斗恶龙，穿迷宫，遇神明，情节熟悉到让人厌恶。
“……不想听。”
“哦？那亲爱的女孩想听什么？”
“和我说说你自己吧。”
“……”
女巫向来弯起的唇角慢慢平复。即使改变了发色，那唇却是乌黑依然。
“不行吗？”
“呵……你想知道什么？关于女巫纳蒂利的悲惨往事？我似乎已经说过了啊，她就是一个不值得怜悯的背叛者……”
“不，不是。我就是想知道纳蒂利以前是怎么生活的，交什么样的朋友，有什么烦恼，比如……呃，比如有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想知道？”
沉默着听完少女一长串问题后，女巫的面上只剩下可以称之为冷淡甚至警惕的神色。
“因为……”露娜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因为……想多了解一点……”
“为什么？”
在那双漆黑眼眸的注视下，露娜结舌，一时什么漂亮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和女巫对视半晌，直到那不自在的感觉让她再也无法忍受。
“就是想知道而已，不说算了！”蒙毯在头。
眼睛又开始发酸，她想，纳蒂利真是再讨厌不过。
“……最初自然是过着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生活。呵，那时候总以为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所有最好的都应该属于自己……当然也包括他……”
“那时候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幸福生活，直到永远……可是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幸福永远呢？”
露娜屏息，却没听到女巫继续说下去，不由好奇探头，恰巧撞上女巫的目光，笑意盈盈。
“继续啊。”她厚着脸皮催促。
“听完了就睡觉？”
“嗯。”
“因为没有那么多幸福永远，所以最终也没能在一起。”
“然后？”
“然后我的故事就说完了。”
“……”
“快睡吧。”女巫微笑，“难道要我唱摇篮曲？”
“你会吗？”
“会啊，就是……不太好听。”
“那我要听故事。”她固执地望着她，“给我多说说你的他吧。”
“我已经告诉了你结局……不管怎么样，那并不适合睡前说给好孩子听。”女巫没有再继续下去，但眼中弥漫而起的哀伤已经说明了许多。
——撒格玛被灭族，她的朋友、爱人都已经不在了，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和自己一样。
露娜懊悔。
“不用难过。”撒格玛的女巫似读懂了她的表情，宽慰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
女巫凑近了些，替她掖好被角：“不是不愿意说，而是关于他的许多，我已经忘记了……”
“怎么会？”
“是真的。”女巫微笑如常，“那是时间最残忍的诅咒，所有生灵皆无法豁免，名为‘遗忘’。而我，不过是活得有些久罢了。”
“……”
“在想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怕……怕他回来的时候不肯原谅我……怕他以后一个人难受，还怕……怕找到他之前，就已经忘记了他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说着，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从何时开始哽咽。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向任何人诉说心中的那些忧怖，因为能够倾诉的对象都已不在。
“所以我明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认识的他是不是从来都只是一个幻觉……”
她呜呜咽咽地说着，说着，直到大脑开始晕眩。
女巫冰凉的袍袖不时轻擦她的脸颊，衣料触感柔软。胳膊上传来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仿佛安慰。
少女慢慢闭上眼，任世界在黑暗中变得轻盈。
她想还好，还好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能听她说话……即使她不是“人”也没有关系，真的，只要有谁还愿意听，就实在是太好了……
她的抽泣声很快就弱了下去，直至于无。一旁的精灵少女梦呓般嘟嚷着翻了个身，仿佛抱怨。不久，轻微的鼻鼾重新响起，有规律地。
房间终于又安静下来。
女巫伸个懒腰，向窗边走去。
她在月光中安然坐下，黑皮书搁在膝头，与长袍融为一色。面庞苍凉宁静，一如身后那轮几近圆满的月。
……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遗忘（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