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遗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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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前，他又打了个喷嚏。
看来真的麻烦了。
西塔维斯在心底哀叹，几乎已经开始怀念在她身边的日子。他想，这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离骑士的身份越来越远。
在她订婚后，陪同而行的冰风骑士便回归北地。由此，维克多对未婚妻的态度急转直下。尤其是他那对艳遇近乎狂热的追求，一度让高傲自负的女伯爵难以接受。
怀疑，不安，愤怒，躁狂，再到后来的绝望……
他曾亲眼看着她如移植不当的玫瑰，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一点点地憔悴下去。布里尼公爵远在天边，里德一世早已因为身体缘故不问事务，所以只有他。
德门妮塔的骑士、西塔维斯不会允许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开始有计划地削减手上的职责，抽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呆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远离人群，变得如阳光下的灰尘一般安静。时间长了，他觉得自己的血似乎渐渐冷了下来，除了她，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让它激荡。尽管他还保持锻炼的习惯，但依然无法抑制地感觉到，身体正在时光的浸泡下逐渐生锈。还有，他开始记不住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前说过的话。
如果说普通人就是这样，他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并且事实也已经证明，这样做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西塔维斯摸了摸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他珍而重之的宝物都还在——很好。
顿时觉得安心许多。
“大人叫你进去。”通报的中年男子沙普似乎根本不知道礼节为何物，冲西塔维斯点了个头后用拇指向内比了比。
所有武器都已被收缴，西塔维斯别无选择。
坎尼亚巴登公爵就端坐在正对门火红沙发上，神情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阔剑，脊梁挺得笔直。面前一张巨大的水晶案几将他与客人远远地隔离开来。但这不妨碍观察。这位近年来声名大噪的公爵大约三十岁上下，很年轻。深灰色的卷发茂密，双颊偏瘦但却干净，下巴上的深棕胡须修得整齐端方，裁剪合度的丝绸凉衫还有马裤很好地显出他里尔萨斯人特有的壮硕体格。
古怪的眼熟。
西塔维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迷惑。坎尼亚巴登公爵同他见过的许多贵族一样，精于修饰自己的外表。但他确信，眼熟的感觉并非来自服饰那么简单。
或许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以至最后先开口说话的是公爵本人。
“你似乎很惊讶，远自王都而来的布里尼客人。”虽是如此问着，公爵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请原谅我的失礼，大人。”西塔维斯退后一步，微鞠一躬，以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西塔维斯•格林，你母亲的身体里有一半弗洛斯家的血，她是桂冠诗人里昂莱纳•弗洛斯的远亲……呵，英雄的血统。”他依旧专注手中的剑，仿佛那才是真正与他交谈的对象。
“您谬赞了。”西塔维斯敛目，“我只是一名效忠于王后的骑士……”
“不，尼古拉斯家现在还没有王后，”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的声音同剑锋是一个温度，“因为里德一世还活着。”
这句话让西塔维斯多少惊讶。他迷惑地望着面色沉郁的公爵大人，一时不解他对里德一世究竟是何态度。
维护？不可能，考皮卡特不久前又夺回了固什要塞的固什要塞，取得了重大胜利，并且还在继续接收“猩红之吻”持有者，无论怎么看都站在里德一世的对立面。
那么是敌对？似乎不完全是。西塔维斯直觉上感到，公爵刚才话中的敌意针对的是尼古拉斯家。
究竟是什么意思？西塔维斯苦思。
对他来说，辨明坎尼亚巴登公爵的态度很重要。难道不是么？毕竟这是维克多亲口托付给他的出使任务：趁着里尔萨斯还在固什休整，找到考皮卡特，告诉他王都愿意和解。
从开始到结束，那位陛下只用一句话便将命令交代完毕。当时他正急匆匆赶赴下一场诗歌朗诵比赛，所以在场离他最近的侍从就成为了西塔维斯使团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随行人员。后来几次求见，都“巧遇”陛下行色匆忙，于是具体方案无从谈起。而西塔维斯最低限度的请求——增加随行人员，则被维克多以战事紧张为由拒绝。最后实在不耐烦了，那位陛下宣布这次使命极为机密，参与者不宜过多。
不明所以，不知所谓，这位准陛下的行事风格一如他的艺术风格般诡谲莫测，荒诞不经。
那是第一次西塔维斯为自己的谨小慎微感到后悔。他后来想到，或许自行组织完人员后再禀明、甚至不用禀明维克多•里德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他不能。一想到他的女士在王室中如履薄冰的处境，他便不愿给她再增添任何隐忧。为此他甚至婉拒了德门妮塔的好意，最终也没有向维克多提出另派他人。
——“如果你坚持的话，西塔，那我将为你向月神祈祷。露娜莉亚是旅人的守护者，记得跟随着她的指引，千万、千万不要迷路。”
虽然带着胜利与荣光归去的希望渺茫，处境一如预期般被动。但西塔维斯想，他至少可以满足他女士的请求，平平安安地回去。
毕竟双子神禁止他们的信徒在屋檐下戕害客人与使者。
因此即使坎尼亚巴登公爵面色不善，西塔维斯依旧不慌不忙：“大人，请允许我阐明来意，维克多陛……”
“我知道你的来意，拒绝是我唯一的答案。”坎尼亚巴登横剑在膝，终于抬头正视西塔维斯，“还有，里德一世还没有死吧？”
“……是的。”
“所以维克多还没有资格被称为陛下。类似的问题请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遍，不然你将无法承受我的怒火。”
西塔维斯语塞，不仅仅为坎尼亚巴登公爵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粗鲁，也对他提到里德一世时那出乎意料的执着而感到震惊。
他努力搜寻脑海中关于此人的资料，却发现他们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有限。从即位到叛乱，有谁能料到，这位年轻的公爵在位不过五年而已？在他两年前做出那个举世震惊的决定前，还很少有人将目光投向西部这片苍老荒凉的土地。
“至于拒绝的理由，”坎尼亚巴登挥手制止西塔维斯开口，“你没有必要知道。总之和里德一世不同，我不会再犯他曾经犯过的愚蠢错误。”
西塔维斯更茫然了。
从来里德一世都是同“伟大”“完美”“光辉”等词联系在一起，虽然亲眼目睹了曾经勇者老朽的模样，但“愚蠢”一词还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坎尼亚巴登公爵倒也不怒，只是点头，“很可以理解。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不明白真实的历史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
“关于里德一世，你又知道些什么呢？”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托腮反问，“比如，你还记得他的本名吗？”
“……休曼•里德。”由于不敬，西塔维斯迟疑了一下方才说出那个有所记载、但已很少为人所使用的名字。
“没错，我想我们最初听到的故事都是这样的。身负古老神秘血统的休曼•里德得到了三柱神的指引，在旅行中找到了其余英雄，包括桂冠诗人里昂莱纳•弗洛斯，圣骑士甘布勒•尼古拉斯，哦对了，还有我那个以路痴而闻名于世的祖父大人，兹格萨格•坎尼亚巴登。”
按照人们惯有的礼节，西塔维斯微一鞠躬，以示对人族英雄们的敬意。
“很好，看来你还记得。”公爵点头，接着立刻抛出了一连串问题，“那你是否还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去‘乐园’？结果呢？那之后他们又做了什么？”
“勇者们为了改变同族的悲苦境遇而前往‘乐园’寻求帮助，而他们出海后历经重重考验，终于摘取了成功的果实。自那以后人族再也毋须忧惧更为强大的外族……”西塔维斯不得不强迫自己跟上年轻公爵敏捷的思维。
“除此之外，除了那段精彩纷呈的‘乐园历险记’外，你还记得什么？”
“在同伴相继离去后，他还统一了大陆……”
“呵，请看看吧，”公爵叹息，“这就是英雄的后代，即使你是弗洛斯的后代，也就只记得这些而已。忘记了所有的牺牲，忘记了真正的恩主，更忘记了最初的愿望与承诺……不过是两百年，仅仅是两百年……”
“……”
“很显然，人们都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考皮卡特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而遗忘是不可宽恕的罪。”
西塔维斯觉得那笑仿佛触动了什么模糊的记忆，但若要细察下去，终究无力。
“难道你从没有过疑惑？”坎尼亚巴登公爵握上剑柄，“比如勇者们在‘乐园’究竟遇到了谁？为什么一同前往‘乐园‘的同伴中，只有里德一世活到了现在？是谁给了他无上的恩赐？无与伦比的力量、超乎寻常的寿命究竟从何而来？是从不干涉地上界事物的三柱神吗？还是另有其人呢……这些问题，难道你从未感到好奇？”
说到激动之处，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猛地站起，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火红的披风如烈焰般汹涌而起，刺痛了西塔维斯的双眼。他如一位雄辩家那样咄咄逼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挥舞的不是双手，而是利剑。
随着剑芒跃起，巨大的水晶案几应声而碎。
西塔维斯下意识地按上腰间，随即反应过来那里早已空空如也。眼看寒光近在眼前，他只得狼狈地向侧边摔滚避开。而连续几个打滚后，他终于咬牙不再动弹，却不仅仅是因为避无可避——随着他停下，阔剑的攻势也在距后背要害半分处生生止住。
“哦？怎么不动了？”
西塔维斯抬眼，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大人，我并没有感到您的杀气。”
“呵……不愧是弗洛斯家的后代。”考皮卡特赞赏，“或许你可以考虑向我宣誓忠诚？”
上位者特有的笃定神情，眼熟的装扮，意外的执着，还有王族独用的火红披风……
西塔维斯脑中渐渐明朗。他终于明白心中那古怪的相似感究竟来自何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骑士站起，整理好衣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显得镇静。
“大人，”他努力平稳声音，“即使您是陛下的崇拜者，我也已经有了自己宣誓效忠的对象，所以很遗憾。”
他知道自己说这话的后果，并且如他所料，这一次，剑锋真真切切地咬入了他的肩胛。干脆利落地。
“不要用休曼•里德那个出处不明的杂种来侮辱我，老家伙，不然你将无法承受我的怒火。”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遗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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