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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时间 ...

  •   鹅毛笔尖轻轻颤了颤,一滴墨汁落到干净的羊皮纸卷上。

      又毁了。
      西塔维斯叹气。一整个下午过去,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的废纸,他却还一词未落。

      起身推开窗,他望见古里底城的尘烟正随暮色一同沉淀,露出安静朴素的颜来。

      而事实上,称之为“朴素”也实属谬赞。
      上午,当他们一行站在这座城市脚下时,西塔维斯依然不能确定自己已经到达了旅途的终点。若非随行猎人脸上毫无半分玩笑的意思,他几乎以为这不过是热砂之海中随处可见的一片乱石堡。
      如果说北领布里尼的都城怀特奈特是铁血铮铮的战士,那王都温斯布莱曼就是美貌多情的贵妇,至于南领之都伊利斯,向来都被人们称为“血液中流着油脂蜂蜜的阔佬”。相比之下,古里底只能沦落为蓬头垢面的瘦老头:锐气已褪,年华不再,一贫如洗——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只有那除了他自己外似乎就没有人记得清的历史。

      究竟该如何叙述是好?
      他开始犯难。

      出发前,德门妮塔特地找来了许多书籍地图画册,和他一起研究沿途可能经过的城市景点。

      ——“西塔,记得你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呼吸……好好观察、聆听、碰触一切你所能接触到的事物,然后回来的时候要告诉我你的经历,一点一滴,所有的。”

      他确信,当他告诉她自己受到维克多陛下委任、需要出使远行里尔萨斯时,除了担忧,他女士的眼中分明还闪过了艳慕以及向往。
      但是没有办法。他想,在接受王冠前,他的女士就该有了殉道般的觉悟,为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当然同样包括自由。

      所以他理所当然就成为她在外的代理,义不容辞地实现她的心愿。但西塔维斯很快就发现,对一位记忆日渐衰退的中年人来说,这实在是项无比艰难的任务。因此他决定采用最稳妥但也最麻烦的办法:用笔亲自记下来。

      而在这样的旅途中,独处的机会实在难能可贵。比如现在算算时间,派出去的随从也快回来了。

      取过一张新纸,西塔维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抓紧写一些。

      “辉光历996年果月7日……

      离开法维拉后,终于转向真正的目的地。虽说麻烦,但这个方法确实不容易引起注意……

      这些天来一直在热砂之海中行走。无论有没有风,这都是一段让人倍感困扰的旅程。白天是亘古不变的干热,而夜晚则能让人轻易想到布里尼那些滴水成冰的日子。但就是这样一块显然远离水之乌鲁法恩泽的土地,在很久以前竟然被称为魔族的乐园。据说他们被勇者驱逐到末日深渊后,还一直希望着回归。难道如传闻所言,深渊确是现世的炼狱吗?比砂海还难以忍受?真的无法想象……

      所幸在第四天的中午,终于还是进入了古里底城,传说中的“沙漠明珠”,人类荣光的发源之地,英雄们的聚集之所……
      可除了老朽与无力,很难在这里寻找到一丝一毫曾经辉光的痕迹。忽然想到,这样的想法或许并不公平。就如人们耽于遗忘,时间只是习惯无情而已……”

      写到这里,他将最后一句又读了一遍,然后觉得自怨自艾的意味似乎明显了些。想要删去,却又莫名犹豫。思索再三,还是继续写了下去。

      “……在去旅店的路上,遇见不少让人惊异、不,在本地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比如随处可见的‘猩红之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样刻意暴露的不祥实在是让人难以适应。但显然,这里的人们以拥有这种印记为荣。
      那些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投奔的病患们,争吵着想要加入西领军队,在征兵站前不断炫耀自己咒痕与所拥有的力量,叫嚣着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和温斯布莱曼的厌战情绪完全不同,这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莫名狂热的战时情绪。让人十分不安……

      由恐惧突然转为崇拜,极度的反差……为什么会这样呢?
      猩红之吻的恶果显而易见。即使忽略‘诅咒’的说法,它的性质也该和瘟疫相去不远。

      或许是因为镇压太过?假设猩红之吻确实只是‘疾病’,就不该将它提到与信仰对立的程度。毕竟比起□□的消亡,信仰的灭亡才是最让人恐惧的惩罚……
      那么猩红之吻究竟是什么?它和‘背叛真神’确有联系吗?如果有,那么究竟因何而起?如果没有,里德一世又为什么要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关于这一点,始终感到迷惑……”

      笔尖突然一颤。最后一段晕成了一滩墨迹。
      他意识到自己写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照理说,他应当立即将手中的东西撕碎烧毁,一点痕迹也不剩。但意外的,西塔维斯发现自己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张东西收到了专门的空间戒指中,毫不犹豫。

      只是没有更多的时间重写一张而已。西塔维斯说服自己。

      但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他将戒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作为回去送给他女士的礼物,这只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黄铜指环就挂在他的脖子上,里面已经存下了不少笔记,真实记录了他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呼吸到的事物——无比真实的记录。

      像是想要驱散心中的不安,他猛地站起,将窗户开到最大。

      此时,钴蓝色的夜空下,这座赤岩黄石垒砌而成的低矮古城竟透出几分悠远的意味来。来自旷野的风将吐息缓缓送入交错的巷道,如低低奏响的遥远呼唤,捎来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残存香气。

      是的,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那是沉香木的气息。
      虽然是不同的香味,却同样的甜美,所以他才不觉得讨厌,反而尝到了某种怀念的味道——那是玫瑰的芬芳,浓郁而又热烈的香气,很容易让人产生幸福的幻觉,窒息般的晕眩。

      不,他知道那绝对不是幻觉。

      关于她的回忆,他一直都有小心地藏好,藏在梦境的最深处,从不曾褪色。

      她冲他微笑的模样,比阳光下怒放的蔷薇还要夺目;她端着杯盏的双手,比珍贵的白瓷更加动人心魄;她曾经轻轻地唤他“我的骑士”,亲口开启了那段梦一般的时光……

      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

      啊,他记得的。花月十六日。
      那日园里的玫瑰怒放如火。她的父亲、布里尼公爵大人把十四岁的她带到了他的面前:“这就是你的骑术兼剑术老师西塔维斯·格林。”

      她只是扫了一眼,便道:“不是冰风骑士团的人,不要。”

      这样失礼的内容,由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称述出来,直白得毫无回寰的余地。

      “格林先生是八阶的大剑师。”

      “为什么不是冰风的骑士?”

      公爵咳嗽了一声:“骑士团的人不合适,你需要一些……更优雅知礼的人跟随。”

      “但是优雅在战场上没有任何用处。”虽然声音尚显稚嫩,但她说出的话却已掷地有声。

      说得很对。西塔维斯在心中点头。若说剑术的实用性,没有人能比得过在亡灵之境历练出的冰风骑士。这次若非因为一位有几分远亲关系的伯爵推荐,尼古拉斯公爵万万不可能记得自己领地上还有这么一位精通优雅骑术剑术的小小落魄男爵。

      “西塔维斯先生身体里流淌着南领最古老家族之一、弗洛斯的血……”

      “我知道。当年陛下的同伴、桂冠诗人英雄里昂莱纳就是弗洛斯家的人。”

      “他们在艺术上的造诣很高。相信格林先生一定能将你培养成一名合格的淑女,而不仅仅是战士。”

      西塔维斯苦笑,不知道在崇尚武力的北领,这样的评价究竟是褒是贬。

      听了父亲的话,公爵小姐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双翠绿似盛夏的眸子灼得他的心一阵冷,一阵热。

      “如何?”

      过了许久,她方才点头:“好吧,就他了。”

      他明明应该松口气的,但是听到了她的话,却莫名地更加紧张,半天方挤出一句:“请您吩咐,我的女士。”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他声音的紧绷,扭头和公爵说了几句后,便吩咐他:“先去看看马吧。”

      他神思恍惚地跟着,穿过几条长廊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去马厩的路。

      “我的女士,这条路……”

      “没走错。你在这里等着。” 他的女士径直步入花园,留他一人在常青藤拱门下呆呆地等着。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的女士还没有出现。

      就在他等到绝望,开始考虑是不是进入花园寻找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惊讶转身,却见她捧着大束新摘的玫瑰,嘴角噙着调皮的笑。

      芬芳扑鼻。

      “你很听话。”她抢先开口,“所以,这是奖励。”

      她抽出一支玫瑰递给他。

      他接过,甚至忘记了道谢,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玫瑰,连掌心被锐刺扎破了也毫无所觉。

      她轻笑,示意他放轻松。抬手掐下花朵,将之别在他胸前仅有的一枚马术冠军的勋章上,再示意他单膝跪下,然后接过荆条轻点他的右肩三下,神色认真而又庄重。

      受封骑士的仪式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却分明感到了不知由何而起的激动与自豪,热烈仿佛少年。

      或许是花月的阳光太过温暖,他觉得脸也开始发烫。

      “请起来,我的骑士。从此以后,我的荣誉即是你的生命。”

      “是的。”

      “记住你主人的名字……”

      “遵命。”

      “我的骑士,请不要怀疑,下一则传说一定属于我们。”

      他疑惑地抬头,却见她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女主人还有她的骑士一同冒险,寻找精灵的足迹。他们的事迹被写入诗歌中,声名为众人传唱,直到永远……你看,传说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

      公爵不在面前的时候,她似乎格外活泼,神情中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

      ——“是的。”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再次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亲吻她的手,立下神圣的誓约,唯记得那日胸膛中的激荡,以及她手中那捧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玫瑰——那么红,仿佛要将他那死气沉沉的人生一举化为灰烬。

      那时他的女士还只是位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他是个正值壮年落魄的男爵。若非遇见她,今后的岁月几乎是无可改变的平庸……

      他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中,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一声紧过一声。

      西塔维斯忙将戒指塞入衣中,走过去打开,不意外看到是维克多派给他的少年随从。

      “大人。”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有消息了。”

      “进来说。”

      “不,”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紧张,“我已经联络上了那位大人。”

      西塔维斯没有再追问为什么,因为他已经觉察,自己的随从还带来了另一位客人。

      “具体的还是请您和这位先生谈吧。”说着随从飞快闪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干尸般的男子。

      尽管惊讶于对方的面貌,西塔维斯依然十分有礼貌地没有表现出来:“夜安,我是西塔维斯•格林,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啊,如何称呼沙普不重要,”男子身遭有一股掩饰不去的血腥腐臭,在开口的时候尤其明显,“重要的是,公爵大人现在想见见你。”

      夜风吹在半湿的衣衫上,凉意不可抑制地渗入皮肤。顾不上失礼,他连打两个喷嚏,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已经着凉。毕竟时间习惯无情,自己早已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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