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忘怀录》顾惜之

2、月夜

　　海上生明月。
　　这是一轮银色光辉的圆月，它的光芒淹没了群星。海在黑夜中为明月所照亮，使得水天之际清晰起来。海不甘寂寞地奔流着，低唱着。潮水冲上礁石。
　　在一块乌黑的礁石上，站着一个黑水族的女孩子。她的月白缎袍只到膝上，在月下映出一种幽蓝的光华。黑发用玳瑁挽了个髻，尤在海风中簌簌飘动。耳边的两点银星叮叮作响。乌铁的鱼叉停在她手中，笔直地挺立，像是钉在了礁石上。
　　湫城夜、池堽星一前一后往这边跑来。“海月！”跑在前面的湫城夜喊道。海月深吸了一口气，立即转过头来。那是一张稚嫩的少女的脸，红润健康，有着飞扬秀挺的眉宇和琥珀色的眼睛，神采奕奕。池堽星终于追及了湫城夜，喘吁吁地拽了他一下：“夜哥，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湫城夜生气地甩脱他的手：“都像你这样，尽会误事！”海月轻巧地跳了下来：“好啦，有什么事快说吧！”湫城夜忙说道：“源长老叫大伙儿都去湄山湖西边，有很重要的事情。”海月回望一眼：“你们快过去，我马上就来！”湫城夜拽着池堽星往西赶去，叫道：“你可快点，源长老说不许耽误了。”
　　海月又纵身跃上礁石，趴了下来，伸长了手臂用力往底下掏着。终于，她摸到了什么。“哗”地一声，她手里的东西破水而出。那是一大把亮晶晶的东海夫人。她拿住鱼叉尖头，将它们一一划开。淡蓝色的阴影里，十余颗蚕豆大的珍珠闪着柔和的光泽。她匆忙把它们拣起，包在手帕里裹好，藏进腰带。西边，湫城夜的天青短袍和池堽星的靛蓝衫子还能勉强用肉眼看见。她像鸟儿一样轻捷地向他们追去。
　　湄山湖边燃起了几大丛篝火。源长老早已在土台上正襟危坐。银色须发和纯白的长袍将他隐在光焰之中。若在平时，月圆之夜，孩子们早围着歌唱戏耍了。可今天气氛却异常凝重。男孩在左，女孩在右，按五行八卦的位置围坐。源长老便在核心。一双双晶亮的眼睛投向长老。
　　还空着三个位子。源长老看了看四周，朗声说道：“大家先唱首歌吧。《沧浪》，大家都会的。”孩子们齐齐唱了起来：“天崩地坼，九州始分。万物万灵，碧海深深。风雷并作，土生草木——”湫城夜和池堽星到了，见到此景，也不好打岔，赶紧一声不响走进圈中。湫城夜坐到震位，池堽星在巽位坐下了。“繁花盛果，欣欣此陆。离我故居，适彼乐土。水德当兴，玄墨为贵。墟荒相变，是此轮回。生于黑水，归于黄土。十五朔望，潇湘北去。星火炎炎，照彼大荒——”海月赶到了。海沙硌得她的赤脚生疼。她喘着气，张望着。只剩一个空位了。她快步走到离位坐了。“三十潮退，潋滟东归。星火炎炎，明此日夜——”“好啦，人齐了，大家听我说吧。”源低沉而威严地说道。海月见源长老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大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源严厉地盯着他们三个看了一会儿，不知是放心还是忧心地吐出一口气。“大家知道我们黑水族的来历吗？”台下一片静默，等候长老宣布答案。源接着说道：“我很老了，只比黑水国年轻一点儿。咳咳。在我很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黑水族人是从海里来的。我们的祖先是无涯大海中的鲛人。他们被瀛洲的陆地吸引，渐渐上陆生活，鱼尾变成了腿，才有了黑水族。我们与内陆其他种族不同，入水不溺。世代在这片土地上耕织，从土地获得给养。所以我们的国姓制度规定族人以水名为首姓，用含土石之字为次姓，之后才是父母所予之名。唯国王的姓名为洋。洋之一字，无际无涯，极大极尊，既是王的姓，也是王的名。海神若的名字是每代国王的尊号。海、江、河是我国大姓，人数众多。海通常是除了王以外的皇族及贵族、官吏的姓，可由王赐予。另外，波、涛、浪、潮等多是兵将的姓。源姓为各部长老专用。沧、潇、清、湘、洛五姓多为侠士、隐者所用。其姓不为水名，示其非世俗之民也。渊、湖、溪、湫、池、潭等多为平民。涓、滴、雾、露、霜五姓则是贱民和奴隶。”
　　篝火熊熊燃烧，把众人的眼睛照得晶亮。
　　“黑水建国已有一百四十二年了。开国之君浩济帝征战南北，统一潦、涵、淳、涴各部。四部自此和同为一家，唯地域风俗少异。在这一百四十二年历史上，明视者都深深浅浅留下了足印。明视者其实古已有之，多为巫医乐工之流。黑水一族由于是中陆人与鲛人的过渡人种，天赋异禀，具备了一种特殊的能力。族中常有人生而明视，即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通过习练上古灵术，常人亦可练就此能。但生而明视并不等于明视者。作为一个明视者，必须持心端正，磨砺性情，还须勤苦读书、专心学艺，学会自如地驾奴自己的能力，为民谋福，替天行道。生而明视，其实据我所知，炎洲幼童中也有不少。因嗜欲日盛，神明日减，年龄增长便混同泛泛。即使一直拥有此能，也不加重视，不知何用。而在我们黑水，明视者得到了应有的重视，正因生而明视者多心性纯良，灵力、智慧多有过人之处，泾渭帝才会下诏令长老于民间寻明视少儿加以培养，长大了好为国效力。”
　　“我就说到这里了。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话，我还是第一次说。你们都是灵透孩子，回去好好想想。在湄山大营，我日□□你们学这学那，只因你们的才干关系我黑水的将来。回去睡吧，不要忘了功课。”
　　源慢慢站了起来，望着大家。
　　孩子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好像在等着长老说下去，然而终于没等到什么。
　　海月看了看大家，不安地攥紧了腰带，轻轻站起，往圈外走。这时人群仿佛醒了过来，三三两两地散了。“海月，你去哪？”池堽星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身后。她吓了一跳，赶紧摇摇手，要他别作声。池堽星抓过她那只一直紧张地攥着腰带的手：“这是什么？”海月转身夺回手，嗔怪道：“叫你别大声。”池堽星笑着看那只有着清晰秀美指节的手，从鲛绡带里慢慢抠出了两粒流光溢彩的大珠。珍珠放在她手心，在月光下仿佛溶成两滴水银。池堽星一望即知，那是成色极好的上品珍珠。“好漂亮！”他伸手抓来，“那找的？我帮你钻孔做对耳珠吧。”“不用！”海月劈手夺拳，使劲地把珠子挖了出来，转身就走。“海月，这么晚还去湄山？有事白天再去吧！”海月低声嘟哝道：“明天就来不及了。”“到底什么事啊，我陪你去吧。”“我很快就回了，你去睡，不用管。”
　　池堽星飞跑几步，干脆伸手拦住她。少年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如星，秀长的眉微蹙着，脸膛在黑夜中浑然一色。海月怔了一下，倒笑了：“我忘了，你是夜猫子眼。那你带路呀。我去湄山村。”湄山村也在湄山脚下，距明视者的营帐有二十多里路。
　　池堽星没有再问，拔腿就走。海月一言不发地紧跟着他。前面，他一步步笃定地走着，也闷声不响。靛蓝色布衫后摆随风一扑一扑。
　　他们走进村口时，已是月上中天。静谧的渔村里遥遥传来几声犬吠。海滩上搁浅着几只斑驳的小船，泡在一汪水里。池堽星看到一只船中藏着一个小小的白影。那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小孩。海月径直向她走过去。池堽星站住了，远远地看着她们。那个孩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犹疑地伸出一只手。海月把一颗大珠放在她手中。孩子眼中立刻燃起了明火。又是一颗，又是两颗。海月不停地把珠子从腰带里摸出来。孩子不由得加上一只手，合在一起。润泽如月的珍珠在一双小手上堆起了一座小山，光芒流转。“好啦，阿囡乖，去和你阿爸跟叔叔说，今年珠赋能交齐了。”海月合起了孩子摊开的双手，“明年再过不去，就找姊姊。”孩子乖巧地点头，赶忙向村里走去了，拖着一串小脚印。
　　海月凝立不动。池堽星走上前来：“海月，你，这——”他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我们回去吧。”
　　少女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星哥哥，我想给你看样好东西。我们去湄山湖。”

　　月色凉如水，照得满山满野流着冷光。这会儿，不具夜视之能的海月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两人飞步行走，二十多里路一下子就被甩在了后面。
　　海风的咸味退去了。湄山湖的淡水蒸腾起来，在湖面上形成了轻纱一样的湿润的雾气。海月含笑点了一下头，纵身滑入了碧色的深波。池堽星的眼睛透过水面，追逐着那水草一样飘动的白绸。见海月已到了湖心，他纵身没入湖水，悄无声息地向湖心滑去。
　　海月轻灵地游过来，拉了他的手，又向下潜去。下方好像特别光亮。他知道人在水中时，水底亮，水面暗。可现在水底横着一条金线，亮得好似藏着一个太阳。他仔细看去，金线忽然扩散，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双眼疼痛。抬头向上，海月正飘在他头顶。金色的火焰，浅蓝的灰影，在她的白衣上摇曳跳动。海月笑着往下指了指。
　　巨蚌。
　　那是一只大得像车的蚌。珠光淹没了它本身的颜色和光泽，蚌壳宛如金雕玉琢。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光芒像野火一样泼溅出来，烧透了方圆一里的湖水。
　　海月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耸身向下，停在他面前，比划着，双唇说出无声的句子。“星哥，这就是‘日光珠’，已经消声匿迹好几十年了。”他惊奇地凑近那只大蚌，不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它的壳缘。光芒骤然收敛了。一股大力几乎把他掀翻。黑暗中一只柔滑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袖。然后他整个人向上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他定过神来，看到那缕金线又出现在百余丈外。海月臂上的白绸柔柔地滑过他的脸颊，挡住了他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就在东夏国攻陷泷城的前一夜，池堽星离开宫殿，独自来到海边，投入了星光下墨色的大海。湫城夜暗暗尾随其后，见到此景，立刻入海把他拖上岸。池堽星一声不响地裹在湿透的玄色银丝豹纹袍里，眼望着黑浪上跳动的银光。湫城夜大声责备道：“你疯了么，黑灯瞎火的游水干什么？”之后他默默地立着，等着疯子的回答。他等了很久。最后，池堽星僵冷灰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孩童一般天真的笑意。“夜哥，有一个晚上，海月带我去看日光珠。”湫城夜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褐地织锦大氅中的贴身铠甲：“起风了。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去东海。”他转身走了。
　　池堽星坐在沙滩上，重又陷入那一缕追想，直到日出之时一支炎洲人的长枪猛然刺入他的黑袍，慢慢地分离了骨肉，带着红热的血一齐拔了出来。这时候，他的头靠在沙上，已经想起了水波里飘漾的白绸，然后整个世界停在了那万劫不复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