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忘怀录》顾惜之

3、逝雪

　　他茫然地向前走着。漫天飞雪。雪片迎面飞来，落进他眼里，瞬间融化。他只是那么走着，向前走着。他几乎想不起此时自己是谁。
　　十七年前，他一身泥一身水地从田沟里爬起来，跌跌撞撞穿过午后明净的阳光，在篱笆墙外哭叫：“阿母，阿母，秋生摔了，阿母抱呀！”母亲便放下手中洗着的碗筷，擦擦手走进院子，柔声道：“秋生不哭啊，不痛不痛。”脏兮兮的小男孩便一头扎进她的围裙里。
　　在村里的干草场上，绡禾和虹妹都曾扮过他的新娘。她们是活泼泼的小女孩子，脑袋上盖着红肚兜，坐在小竹椅上让男孩们抬着穿过场子。孩子们欢叫：“新娘子来啰！”便模仿撒喜糖的样子，抓着草杆和尘埃，洒向湛蓝的天空，纷纷扬扬，飞舞如金尘。
　　他弄丢过希儿姐姐的簪子，信誓旦旦说要买一支镶紫色宝石的玉簪子还她，还在村口桥下的大石头上拉过勾：“金勾连，银勾连，你我相约一百年。”
　　他记得曾经和竹子、阿索一起跟邻村的无赖干架，还打了一个漂亮仗，回去被各自的娘揍得屁股开花。
　　他不愿当村野默默无闻的农夫，不甘命如草芥，在十三岁那年瞒着娘虚报年纪入了行伍，跟其他新兵一样被军官欺负。他想起了母亲无奈的泪水和沉重的叹息。
　　战场上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手中的剑不听使唤地刺向一个沉重的□□，瞬间穿透，拔出来时满手血腥。他没有看那个兵士，只是迷迷糊糊地举剑驰马向前，迎向另一个鲜活的□□。一个个敌方的兵士在剑光中倒下，只有他还在，晕乎乎地骑着马，举着滴血的长剑，却直觉异常敏锐地递出纷繁的剑招。一次次冲上战场，挥剑，杀人，杀了很多人。十五岁的少年杀出了名誉，杀出了功勋。他却只记得挥剑的刹那血肉飞扬，生命消逝。他一发不可收拾地练兵，演阵，设计，攻伐。王赐给特权，人们毕恭毕敬地叫他“将军”，他却在傻笑。有谁知道这个孩子，未及长大，已然苍老。
　　而现在，他又是谁？他身后跟着那个纯真的黑水女孩子。她紧裹在玫瑰紫的大袍子里，露出袍外的几络发丝和睫毛上粘满了冰霜，却是眼神清亮亮的，要跟他迎着凛冽的风雪，翻过云渡雪山，到远离一切战火和纷争的地方去，做他张秋生平凡而幸福的小妻子。
　　他的手移向腰间，隐约摸到了文书和兵符。我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曾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和她一起逃离一切，隐迹江湖而去。他稍稍回头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飞雪中那双信任而坚定的眼睛，迎着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