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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呼千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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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穹庐,明月高悬,海面时有微波。
清瘦的身影独自站在海岸上,海风吹鼓他单薄的衣衫,波纹翻涌。
这是孟彧第二次见到海。
他脱下鞋,赤足踩进沙地,留下一串轻浅的足印。
后燕位于江南,毗连中原腹地,他们和吴越交战多年,才啃下这块硬骨头。
击退吴越军队的那天,他和师父、以及一众将士不管不顾的扑进海里,掀起高过人头的浪花,即使伤口会被海水沙得又疼又痒。
海面依旧遥远的仿佛没有尽头,对于它来说,千年,也只是一场物是人非罢了。
孟彧这样想着,竟笑出了声。
说起来,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岁,才几年啊,就活得不像个人了。
微凉的海水逐渐漫过他的脚背、小腿,衣摆也跟随着坠进海里,不再飘起。
他的面容一半映衬着缥缈的月光,反被照得更加苍白,另一半则完全隐入阴影。
海风将他的思绪卷起,送向更远处的深海。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夫子,我会背了!”
孟彧恍然侧目。
他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童伏在案前,拿着竹简摇头晃脑的背,时不时钦羡的望向窗外拉弓射箭的学长。
元奭太傅用小竹板轻轻敲打他:“殿下年幼,还拉不动弓。”
“那吾何时才能和学长们一起拉弓呢?”
“等殿下再长大些。”
“怎么才能算长大呢?”
“等……桃花再开两季。”
孟彧嘴角溢出一抹笑容,唇齿轻启,伴随他一同低吟出声。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遥远而稚嫩的孩童声,透过稀薄的海雾,渐渐与孟彧重合。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跟随他的脚步,桃红化为枯槁,复又春临大地。
小童也在这一枯一荣间渐渐长大,不仅能同学长们吟诗作对,敢与元太傅当堂争论经典,也能将那把西凉大弓拉得如同满月。
十岁那年,小童拜自己的舅舅——武将戚岚为师。
之后,开始随其四处征战。
戚岚将军一代骁勇,收复失地,笼络民心,战功赫赫,最终官拜骠骑大将军。
在天下无人不传唱其功绩时,却出现了另一种传言。
——“天下二主。”
——“君与臣,共天下。”
海水漫过膝盖,尖锐的刺痛使孟彧的身形晃了一下。
再抬眼时,他看见了一个跪地的背影。
——脊背微弯,肩头压着厚厚的积雪。
一位宫人慌忙跑去,想将跪地的人扶起,他却执拗不肯。
宫人忽然扑通跪下,恸哭道:“殿下,皇上下旨,已于午时将戚岚将军……问斩!”
“皇后娘娘为兄长求情不成……反被禁足。”
“殿下……您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了!保重贵体啊!!”
继续朝前走,海水越漫越深。
皇后殡天,太子失宠,宦官蠹政,青原军节度使叛乱,北梁举兵南下……
最终,他看见自己被叛军统领张邺逼至剑门崖边。
强烈的心悸使孟彧呼吸变得急促,气息穿过鼻腔钻进大脑,产生间歇峰值的眩晕。
太子接过天子圣旨,仰颈饮下鸩酒,脚步退向身后的万丈悬崖。
海浪翻涌而至,孟彧同样摇摇欲坠,在这盘根错节的死局中,他宛如一棵被风霜压折的翠竹。
将要折断的那一刻,有人忽然伸手拽住了他,体温顺着相触的皮肤向他传递。
“!”
这一瞬间,仿佛黑子落定,杀意、阴谋、欺诈……全部随着这盘已定的棋局而结束。
唯余嘶嘶风声。
孟彧缓缓侧身,无光的双眼注视着他。
那一刻,他仿佛已经知道,自己与这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不死不休。
孟听白跑得气喘吁吁,却依旧紧握他不放。
发稍扑簌簌的向下滴水,衣服也湿透了,像在海里滚了一圈。
“抓住你了。”他说。
***
皎皎明月下,孟彧神色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即使耳边风声猎猎,也掀不起丝毫波澜。
“……你为何要追来?”他的声音如同一根劈开的干柴,带着一丝即将断裂的隐患。
孟听白眉眼半垂,冷然道:“把你这副无所谓的表情收一收……看了一整天,真够恶心的。”
“你可以不看。”孟彧忽的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现在,转身,直走,回你的阴沟继续当小耗子吧。”
海风吹鼓单衣,若隐若现中,他清瘦的背影更显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孟听白偏要和他对着干,俯身鞠起满满一捧海水,“哗啦”一声,一滴不漏的全部浇进他的后襟。
“嘶嘶——冷啊!!”孟彧冰得直缩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孟听白并不回避他的视线,短暂的对视后,他忽然浅浅的笑了。
岸在身后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他们被框在中央,四周唯有辽阔的空旷。
他能看见的,只有黑天、月亮、海水……以及眼前这个面露愠色的人。
“以为我睡着了就发现不了你偷跑?”孟听白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死了这条心吧,即使睡觉,我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孟彧撇开眼,漫不经心的说:“……看来下次,要在你的水里加些料。”
“没有下次了。”孟听白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用针鼻大的脑子在琢磨什么?”
他上前一步,墨黑的双眼,有如月光般微寒的光:“你想……只要再死一次,是不是就能顺着海流冲回原本的时代。继续做你的皇家贵胄,稳坐高台,听下面的人高声呼喊‘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别做梦了,孟彧。”孟听白脸蛋精致漂亮,嘴却像淬了毒。
“你只会被海水泡胀,变成巨人观。像块浮木一样在海上漂几天,被海鸟叨走几口肉,然后又被冲回岸上。”
“别人一扒拉一看,嘿!这不是孟听白嘛?好啊孟彧,你真是坏事做尽,死了也要拉个人垫背。”
“…………你真的没因为这张嘴挨揍过吗?”孟彧的声音很小,又被海浪盖住了半分。
孟听白闷笑一声,微凉的指尖挑起他额前的发丝:“这刘海不错,适合你,三七分显精明,正好你傻得冒气。”
孟彧眼睫垂落,面容彻底隐入阴影中。
沉默良久,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如蚊讷,似乎并不是说与旁人听的,而是在自言自语。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未过春分,夜晚依旧寒冷。
孟听白来得匆忙,连件外套都没披,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海水里瑟瑟发抖。
他并没有催促孟彧,只希望他能大发慈悲,抬眼看看快被冻死的自己。
“孟听白。”孟彧忽然唤他。
“嗯?”
“如果有人因你而死,有人为你而死……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唯独剩下你还活着……你会坦然的当做一切都没发生,换个环境换个身份继续活下去吗?”
孟听白蓦然怔住,薄唇数次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正如你所说的那般,无数人曾跪在吾面前说过这句话,但是……吾于心不安……”孟彧似乎还想说话,但开口后却呛咳不止。
孟听白垂眸叹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他们忠你,所以跪你。”
孟彧抵唇摇头,缓气片刻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吾知他们为何跪,因为走投无路……他们也曾在神像脚下磕破了头,但在乱世面前,信仰不值一提。所以他们只能将希望寄予君主,可连自己跪的人是鬼都不知道。”
“臣民三呼千岁,吾便真活了千岁……吾承诺护臣民一世周全,却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孟听白沉默的听完,微微蹙眉:“所以你今夜投海赴死,只是因为不敢独活?还是……?”
“吾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时代很幸福,所以想象不到吾生活在何等乱世中。”
孟彧目光幽然的望着月亮与海面相接的远方,身形轻而薄,像一片被血泡满又干涸的布帛。
“饿殍千里,白骨遍野,孩子们在那时,根本活不过十岁……”
“他们吃孩子、卖孩子,肉摊上摆的全是八九岁的胳膊和腿……仗一场接着一场打,城一座接着一座屠,来不及回收的尸首,能让长江的水红到来年……”
不知是冷还是其他原因,他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指尖开始轻颤,呼吸也跟着变得发抖。
“但是……吾明知道仗打不赢,还是下令让他们冲锋陷阵……胆敢哀怨、咒骂者,吾均以扰乱军心之罪将他们拖去阵前斩首,有人死前质问吾,‘到底要毁掉多少人的人生,才肯善罢甘休’……”
手腕一痛,孟听白紧紧握住他,把他拉回现世。
“孟彧!”
“别想了,既然你觉得这里很幸福……那就留下来。”
孟彧缓缓抬眼,被阴影笼罩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无措:“正因为这个时代太幸福了,所以吾才不能留下。”
“……”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想在孟彧这张漂亮脸蛋上揍一拳的冲动。
“……吾曾披黄金甲,饱读夫子言,奉圣贤书为金科玉律……但吾的毕生所学,这里已经不再需要了。”
孟听白嘴唇冻得发白,他冷冷的注视孟彧:“你是不是以为我脾气很好?”
孟彧摇头,直言道:“吾觉得你像火药,动不动就炸来炸去。”
“你觉得对了……阿嚏……”孟听白吸吸鼻子,声音挂上了浓重的鼻音,“我告诉你……今天是你这张脸救了你,不然我不会让你完好无损的回去的。”
说完,他开始用力扯动孟彧。
在雪地里落疾的双腿,又被海水浸泡许久,猛一牵动,疼得孟彧身形摇晃,几乎站不稳。
他强忍疼痛,不慎咬破了口腔内侧,血腥味在口齿间流淌。
“……你以为本王领兵作战……带得都是纸糊的兵?”
“少废话,跟我回去!”
“回哪儿?”
孟听白略略思索,答道:“……回我的阴沟。”
孟彧纹丝不动,那双烟笼春水的眼眸,固执地注视孟听白的双眼:“吾不回……”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咔哒”声响起。
孟彧愕然,垂眼一看,那副冰凉的银镯子,明晃晃的挂在他的手腕上。
“你这个……”
“咔哒——”
又是一声。
孟听白竟将另一端拷在了自己的手上:“没跟你商量。”
丢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疯子……慢一点!”
海面上起了浓雾,岸逐渐变得模糊,在视野里若隐若现。
孟彧踉踉跄跄的走,又被他故意踩出的浪花呛得咳嗽不止。
本来只有小腿浸水,现在彻底浑身湿透,冷得他直打寒噤。
这人,不光疯……还瞎!
偏偏拷在他受伤的手腕上,旧伤破裂,海水一浇,仿佛是在伤口上撒盐……
终于,孟听白脱离海水,双脚踩进松软的沙地中,总算找回了些许还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可身后这人又不知道抽起哪门子风,性子上来倔,任凭他如何拽动也不走。
孟听白也不是服输的性格,孟彧用十成力后退,他偏要杠上十一成。
孟彧疼得直皱眉,双脚却依旧牢牢扎进沙地里,拱起了两个小沙包。
直到孟听白看见一行血珠顺着手铐流下,才不得不心软,松掉手上的力气。
“你到底在闹什么。”他皱眉问。
孟彧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的沙滩:“……吾的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