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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夹竹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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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哪里开始出的错。
好不容易在露台上冷静一些后,好不容易试图找回一点残留顾氏的尊严的顾逾之在自己的嘴唇接触到凉凉的汤匙和温热的浓汤时,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像被冷热交替地烧开了。
自己大概是和亲近的人呆久了,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无一例外能知道他的脾气。
要是站在这里换成是陆钟,他一定能知道顾逾之但凡是问了自己,就一定是“本公子今天不想吃饭了,打算坐这看着你吃”的意思。因为要是顾逾之自己肚子饿了,那他可成大爷了,完全犯不着问他区区陆氏一个无名小卒的想法。
就算是兄长,也只会侧头吩咐家佣去令厨房做些顾逾之向来拒绝不了的各式糕点,至少让他填填肚子。
顾逾之慌乱地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热意。
不仅因为没想到季野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也因为方才和他的距离实在过近,近到自己的耳朵都感知到他平静的呼吸。
顾逾之很想发火,却不是因为生气,倒更像是因为害羞。
被别人喂吃饭这种事!连自己亲娘都至少十年没做过了,为什么偏偏季野做起来这么顺手啊?
显然小公子全然没意识到身为如此声色之地的“工作人员”,季野理应学会做的可不仅仅是喂客人吃饭这样简单的事。
顾逾之打起精神,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对季野说:“你坐到那里去。”
季野几乎是还没听完那句命令,就起身到了小公子指定专座上坐下。
这下身旁的座椅总算是空了,顾逾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人虽置身佳肴旁,纯白的衣衫也未曾因此染了半分人气,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他的眼眸墨黑,看自己的眼神就和……狗一样。
顾逾之也差点被自己脑子里盘旋着的形容笑到了。
但是就是像狗一样啊?
不等自己发话,绝无下一步动作,绝无二心的忠犬一般。
“你吃啊,不用管我,慢慢吃。”
眼前的人这才终于有了举动,开始喝自己碗里的汤。
——可是这不是刚刚自己的碗和汤匙吗?
因为在顾逾之的授意下坐到了自己正对面,此时顾逾之可以把季野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顾逾之的眼神绕了圆桌一圈,发现这偌大的桌子上却是实实在在地只摆了供一人吃的碗筷。
不好意思,你司员工怎么连饭都没得吃啊?
顾逾之虽然和陆钟在赌坊里混迹地多,但是青楼这样的地方还真是第一次来。
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程度。
当然也就不知道其实大部分客人介意和艺伎们同桌吃饭,毕竟在他们眼里除了那些个头牌名角儿,其他的人就和服侍他们的下人别无二致。
况且大部分的艺伎们极在意自己的外貌与气味,一般也不会在晚上多食,最多是陪着喝酒,免得误事。
什么情啊爱啊,只不过是在铜臭、酒精或者那药散的作祟下,涣散的眼神和迷离的思绪之间,意外吐露出的谎言。
十几岁的顾逾之还捋不清其间的道理,只当是这里的黑心老板克扣员工伙食。
顾逾之在心里暗下决定要买下这栋楼送给赵管事,让赵管事来好好给建邺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员工爱客人如爱自己的良心企业家。
大概是觉察到自己的疑惑,季野在老老实实地吃饭的时候还不忘吃一口看一眼自己,像是怕错过自己要开口问什么事似的。
顾逾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耳尖似乎又开始发烫。
“吃饭的时候不要看我。”顾逾之几乎是有些咬着牙了。
漫长的一餐。
在他警告季野不要再看自己之后,季野确确实实没再看过自己一眼,垂着眼甚至有些刻意闪躲,只是一口一口把饭菜送进嘴里。
正坐对面,不看他也不知道看谁?
顾逾之也就放心大胆地看着季野用膳。
季野吃饭小口小口的,吃得文雅,而且看上去似乎并不挑食,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循规蹈矩地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浅尝辄止。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以也看不出到底哪个菜合他意还是他不喜欢。
简直是陆钟的反义词,但凡吃到他觉得不好吃的肯定当场吐掉,然后还要夸张地灌一口酒,让下人直接拿去倒了。
季野就看起来很乖很好养活。
自己还没长大还处于“被人养活”人生阶段中的顾逾之在心里给刚刚起身时目测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季野下了定义。
而且完全没意识到其实顾逾之本人也是在挑食方面也是和陆钟难分伯仲的一个德行,都是无人能及的程度。
见他吃到最后一个菜,顾逾之像有感应似的觉得季野要抬头看他了,就假装去看自己眼前的一盘菜。
筷子被端端正正的摆好后,季野果然抬头了。
“小人吃完了。”
顾逾之试图假装自己并没有全程在看季野吃饭,假笑了一下说,“嗯。吃饱了吗?”
“饱了。”语气诚恳。
“让人来收掉吧。”
季野闻言起身,在屏风旁的桌案上拿起一把折扇,往门边敲了两下。
很快地,刚刚来过的小厮就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子人,均是低眉顺眼的,没一个人抬头看顾逾之和季野的。
小厮在目光触及桌上刚刚是放在顾逾之面前的碗筷现在却是放在顾逾之的对面时,脸上又马上显出了一副了然并且把“我什么都懂了”这五个大字写在脑门上的样子,朝季野挤眉弄眼。
顾逾之百无聊赖,便去听雨。
夜色是彻底地暗了下来。但属于这条月下街的灯火却是愈发地亮了。
雨落屋檐,雨落柳枝,雨落荷面的声音均是不同。还挺有意思的。
读不好书,却空学来了酸臭文人喜欢看水听雨这样的毛病。
雨势不大,却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自己现在无马无车,更是连顾氏在建邺的宅邸也不知道远在何处。
但是既然陆钟有这个信心丢下自己跑,证明是真的没有人会来把自己领了带回去了。
想到这里,顾逾之有点欲哭无泪,竟然都感觉吹在自己身上带着雨丝潮意的风也稍带了一些寒意。
现在的顾逾之连兄长和娘亲什么的都不想了。
只心心念念着山庄里的赵爹能不能灵光乍现发现陆钟这个歹人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踩着七彩祥云把自己接回山庄舒服的房间里一个人呆着。
房门关上的声音。应该是收拾的人退了出去。
顾逾之偏头往屋内看,却发现季野也不见了踪影。
去哪里了?顾逾之也没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几乎是一瞬升起的疑问。
不过还好,在顾逾之思忖着要不要打开门去问问谁的时候,门就被打开了。
来人还是方才那个小厮,手里拿着洗手用的盆和匜。然后才是慢慢走进来的季野。也许是被抓去又施了些粉黛,季野的脸上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
小厮一见顾逾之就献谄似的地笑,询问道:“顾公子,用完膳了,小的服侍您洗手罢?”
虽然小厮表情和语气上的讨好太过明显,但可能是他横竖不过十岁的年纪,脸和衣服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着实也让人反感不起来。
顾逾之就点点头,把手伸到盆上方。
小厮还是乐呵呵的:“我来给公子持匜。”而后隐隐给一旁的季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季野,来给公子洗手。”
季野这时倒是从善如流,往顾逾之身边靠。
在顾逾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像白玉一样的指尖已经轻轻捏住了顾逾之悬在空中的那只手,随之而来的还有季野身上那股有些浓郁的香气。
小厮双手举着匜,许是干这差事多了,分寸把握得好。水流不急不缓,轻轻地落进盆中。
季野的指尖摸过顾逾之的手背,然后是骨节,指尖相碰,再而握住了他的掌心,像捏一般地拂过。
太安静了,只有屋内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相融,落到了一起。
带着凉意的水流穿过两人的手心,顾逾之只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的温热。
要是说之前那两次季野的靠近是纯属意外的话,那这次他明显就是故意的了。
……竟要做到这种程度,看来一行还是有一行的难处。
顾逾之没作声,只是等到匜中的水流尽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厮跟顾逾之道退,把里头已经只剩空气的匜放在盆中,仅用一只手抱着盆,另外一只手忙不迭将房间的门关紧。
又剩下季野和自己两个人了。顾逾之猛然有些身心俱疲之感。
之前还是不以为意的顾逾之干脆现在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和眼前这个人挨到明天早晨了。
“我有些乏了。想睡觉。”
天地可鉴,这是百分百的真心话,白天还去游了泳,来建邺的一路也是被陆钟搞得不堪其扰,来到这间屋子又备受精神折磨。顾逾之只觉得筋疲力尽。
“小人帮您更衣。”
“不用!不用!”顾逾之连声说,说着他略带戒备地瞟了一眼房间里的床榻,很是宽敞,比起自己家中的也小不了多少。
自己家的床睡个睡相极其不佳的陆钟再加上自己都绰绰有余,和季野井水不犯河水地呆一个晚上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
“你站一旁去吧。”
季野静静地听着身后的衣物窸窣声,因为背对着顾逾之,季野的神情总算是松了片刻。
“……你还是来帮我一下吧。”接着顾逾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掩饰得很好的窘迫。
季野转身看他。顾逾之两手捧着松垮的锦带,腰间挂着的的金色球型香囊和金饰相碰,声音生脆。
不知被他怎么搞的,腰身那边的衣服却比端正穿着时更紧了。
腰也更细了。
看来顾逾之平素是不穿这样繁琐的衣服的。
比起寻常的衣物,他身上这件更加难穿脱,更像是那些官僚子弟为了显摆自己的时候穿的锦服。
仔细地重新理了一遍锦带,手顺着顾逾之的耳朵,绕过脑后,将他的长发轻轻撩了一下,另一只手将他一侧的外衣脱下。
脱了外衣,季野低头发现顾逾之的肩要薄了不少。少年正长身体的年纪,看起来却显得有些瘦削。
但是赭红色衬得顾逾之很好看。
他又想。
“你还挺厉害的。”
季野并没有看他,只是笑着:“谢谢公子夸奖。”
花的时间也确实久,久到让季野终于分辨出了顾逾之身上的味道。
香囊外侧的纹路精致,里面的香料固定着,能很长时间不散去。所以从顾逾之进门时季野就闻到了这种味道。
是沉香中杂着丝细微的夹竹桃甜味的香味。就连季野也从未闻到过。
夹竹桃虽不名贵,但加工花费颇多。
因为其从茎叶到花瓣,都是有毒的。
毕竟如若要做成在府内熏着的熏香和这样的香囊,不知要多少株花,不知会死多少个粗心的奴仆。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顾逾之在床榻上端坐,默许了季野帮他摘下发簪的动作。
在府上需要两个丫鬟才能做好的事,季野自己一个人做起来也是有条不紊的。拿来洗漱的东西时也没让小厮帮忙,就像是做过数百次那样。
没事干的顾逾之更加困了,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温热的湿细巾一寸寸地擦过,从眉眼再到鼻嘴。
顾逾之只觉得困意翻江倒海地袭来,两眼朦胧、脑子无意识地在床榻靠里面的位置躺下。
“你在这……再去拿一床被褥……”就算是这样与周公博弈的“弥留”之际,顾逾之还是不忘守护自己的身体。
嘟囔着,顾逾之没了声音。
这安神药本来是季野怕发生别的一些情况而备着的。
而眼下——季野看了一眼床上背对着自己睡去的顾逾之,帮他掖了掖被褥。
然后走到窗边,承着这雨夜,闪身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