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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建邺 ...


  •   花开花谢四载,是时,桃花盛放于流水畔。
      方过了年末,寒冷遥远的北方传来消息,西樊灭了,长江那畔又易了主,除了常常见到那些冒死过江的北方难民在南方流离,江左人民的生活没有再起一点波澜。

      陆广一家搬得离顾府近了些,两家往来自然也多了不少。
      陆钟常常故意在顾逾之温书时来寻他。要知道,为了防止书经受潮,顾府的藏书阁建在后院不高不矮的小山上,每次去找顾逾之大概算是陆钟最心甘情愿的运动了。
      顾烨对此,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问。两人虽不算形影不离,但也是实实在在地熟稔了起来。

      就算是如此这般隔三岔五就能见到,陆钟也还是常常借“家父和家妹嫌看着我心烦”之故留宿在顾府内。
      次数多了,下人也专门理了间东边侧屋来,在离顾逾之的厢房没有几步处,专给偶尔借宿的陆公子住。
      众人皆知陆公子病怏怏的,走不得远路,也不可久站,出门必是车马相随。却不知道从顾逾之认识他开始,就从没见过他哪怕受一次风寒。
      陆钟就这样如愿成了顾逾之近得不能再近的邻居。这顾府除了差一块陆家的牌匾,其他已和陆钟自己家别无二致,来去自如。就算是顾逾之见了也不免要责问:“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看你心不心烦吗?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们家新买的金貔貅。”
      听到这样的问话,陆钟则一律是装聋作哑,摇摇扇子转身就走,嘴里还死乞白赖地嘟囔“我就是顾府的吉祥物”。

      一到春夏,江东天气便很快暖了起来。
      顾氏在东吴故都建邺城外有处避暑山庄,专做江北一些世家大族的生意。
      顾逾之身为江北土著,从小就善水。今年刚过春分,但天气奇暖,五行火旺素来忍不了酷热的顾逾之就盘算着去避暑山庄玩玩水,顺便躲躲课业。
      这种好事,当然怎么也少不了陆钟。

      坐在去往建邺的马车上,陆钟看着沿途道路绿植葱葱,感叹了一句:“这让我想起去私学的路了,好生痛苦。”
      “私学设在建邺吗?”顾逾之问。
      “倒是离建邺不远。虽然自前朝战乱后建邺破败不少,但好歹是一代都城,里面好玩的也不少。你没去过吗?”
      顾逾之思考了一下:“忘了。可能随兄长去过,顾氏在建邺有些生意需兄长打点。”
      “你哥近日倒是愈来愈忙了。你怎么不学着帮他分担点?”陆钟随口说,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垫子,似乎颠簸得有些难受。
      “你是独子,怎么不学着帮父亲分担点?”顾逾之挑了挑眉,反唇相讥,拿了个旁的软垫扔给陆钟,“倒是娇气,谁都不比你。”
      陆钟乐呵呵地把软垫放在屁股底下,得了便宜,嘴上却仍念叨着:“我发现你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刚认识你看起来还脾气很好,一口一句陆兄、陆兄。若你脾气真一直如此,我说不定早就上顾府当赘婿了。”
      顾逾之又扔了个软垫过去,“一不小心”砸在了陆钟脸上。

      顾逾之以前就常来这个山庄。
      山庄的赵管事听下人说从吴郡来了顾府的车马,就知道是小公子来了,马上打点好了他常住的房间,并叮嘱下人把那个不对外人开放的水潭再打扫一遍。

      车轮辘辘,从马车上先下来的是手摸着屁股,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的陆钟。
      见陆钟锦衣玉带,料想也是贵客,赵管事对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忙不及地去准备另一间客房。
      “麻烦赵管事了。”顾逾之稍稍地行了个叉手礼,“这位是吴郡陆氏,陆钟。”
      赵管事是聪明人,一听已知晓陆钟身份,回礼道:“竟是陆氏公子相伴,少爷许久未来了,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把两人往山庄内请。
      赵管事照例谈了几句近来山庄的营生,虽然知道顾氏如今的大权并不在这位小公子手里,但思及顾烨和顾逸之对身旁这位的态度,赵管事丝毫不敢马虎,一五一十地向顾逾之诉述。
      顾逾之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很快到了已经打点好的厢房门口,赵管事招呼着顾逾之带来的小厮们,将两位公子的物什安置好。
      “你对这管事倒是客气。”陆钟用扇子掩了掩,凑到顾逾之耳边。顾逾之感觉有些痒,直往旁边躲,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房间很快收拾妥当,陆钟走进顾逾之房间,里面已熏上了顾逾之常用的熏香。
      他看了一眼大开着的衣柜,顿时愣住:“你不是没带多少东西吗!这一柜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啊?……我算是知道你从小臭美是被谁惯的。”
      赤红的、墨黑的或是素色的衣袍一列,不似穿过。定眼一看,连一旁放着的几双袜子都是软绸做的。
      陆钟眼红地看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顺了双袜子。

      两人玩闹间移步到了潭外。
      眼前巧夺天工的小瀑布,底下流动而清澈的潭水,还有铺了一路圆滑的黑色卵石。
      潭边均是巨树,婆娑树影洒在潭水之上,炙烤的阳光无法侵入,确是细碎地在潭上泛起微光。一旁已放着一块够几人坐的纯白软绸,置着装满新鲜葡萄的精致小盘,仔细一看,其中甚至还有几块碎冰。

      良久。
      “顾氏,是否,世代贪官。”陆钟一字一句道。
      “论忠厚惶不及陆氏。”顾逾之好整以暇,“我在心里都是叫赵爹的,懂了吗?”

      陆钟不善水,也不想学。就坐在岸旁,往嘴里送着还带着寒气的葡萄,眼睛看着在水中的顾逾之。
      少年脱了上衣,只穿着缚裤,平日里看着纤弱,脱了看却是有薄薄的肌肉,皮肤白皙如雪练,于靠近瀑布的潭水深处,水影模糊中顾逾之竟像是暗潭中唯一的光源。
      顾逾之在水里,一改平时那样懒散,连神情也像是活了一般。
      陆钟不善水,却也看得出顾逾之游得好。
      他不是在水中游,倒像是白浪在此起彼伏地、殷勤地托着他前进。
      巨树葱翠,潭水深处是流动的青色,少年发丝乌黑,肤光胜雪。
      色彩浮动,光暗交映,陆钟觉得眼前之景连自诩当代青年画家之最的他也无法临摹十分。

      恍惚了一下,顾逾之已从潭水深处游向了他,一步步走到岸边,伸手将额前湿发撩至脑后。水珠顺着发丝划过脖颈,锁骨。陆钟伸手捞起手边摆放规整的粗巾,远远地扔给了他。
      顾逾之接住,潦草地边走边擦还落着水的身体,停在陆钟身边,又拿起在竹篓中的细巾,轻轻地擦了擦脸。他的脚趾头泛着点红,不知是不是在水下撞到了石块,但顾逾之丝毫没在意的样子,少年棱角分明,眉间还透着愉悦。
      “游得这样好,当心被抓去当壮丁。”
      顾逾之挑眉:“谁还敢抓我不成?”
      “也就现在不是乱世了。我听说西樊皇帝被姓刘的囚禁后,啧,折磨至死啊。”陆钟说,“皇帝尚且如此了,我们何如呢?”
      顾逾之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
      “就你,到时候你上哪游水骑马去,外头的小溪小河的都是他人浣衣撒尿剩下的。”
      顾逾之低头垂眸,转了转刚才下水时也没摘下的扳指,像是想象到了自己在别人撒完尿的河里游泳的画面,然后倒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里整天想着点什么呢?”
      语气有些烦了,半响,他又朝陆钟的肩膀重重地来了一下:“本公子难得心情好,你偏要说这些,活腻了啊?我姓顾,你姓陆,活得总比旁人久些。”
      看形势不对,本来也只是突然有感而发的陆钟连忙说:“是是是,还是顾公子活得通透啊,谁都活不过你。其实我只是想说做人要及时行乐嘛!”语气带点委屈。
      末了又逃开话题:“ ——今晚带你去建邺玩?旁的不说,月下那块儿主打一个极乐之地,街上走的全是行散的文人,楼上全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
      在岸上呆了一会,顾逾之感觉有些冷了,穿上干身子的布衣,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拒绝:“没兴趣…”
      陆钟沉思了一会,以他的脑子,实在没想到顾逾之拒绝的理由:“你身体有疾吗?”话头一转,又道:“顾逾之,你跟哥老实说,你对五石散没兴趣我知道,你连美人也不感兴趣,你是不是雏儿?”
      “……”沉默震耳欲聋。
      陆钟痛心疾首,细细数过跟在顾逾之身边的人:“我看小时候就在你身边的那个,阿良?还有那个脸圆圆的小丫鬟?不是都挺好看的吗?没人教你吗?”
      顾逾之薄唇微张:“滚。”

      陆钟合了扇子,仔细看了看顾逾之的脸,没有说话。顾逾之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伸腿踹了他一下。
      “一日为兄,终身为父。你爹你哥不教你,我教你。”
      顾逾之没听完就说:“千万不要。”

      显然顾逾之还是拗不过陆钟,赶鸭子上架般被他领去了建邺的一个花楼。
      从山庄到建邺城内也要半个时辰,路上也不少颠簸,陆钟却没像来时那般喊屁股疼,而是口若悬河般跟顾逾之讲些有的没的。
      去建邺前,他特地从赵管事准备的衣裳里挑了那件赤红的,还把自己拿来的金饰亲自给顾逾之带上。
      “呜呜,有种嫁女儿的感觉。”陆钟给顾逾之捯饬完之后,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红赤金跃,连眉目也像熠熠星辉,看上去比纨绔更纨绔。
      “你不觉得你这么弄我,旁人一看是两个陆钟吗?”
      虽然嘴上嫌弃,顾逾之到底还是没拂了陆钟的兴致。看着这二傻子这么高兴的样子…算了吧。

      也许旁人看起来,顾逾之和陆钟的友情里看起来更强势的是顾逾之。
      实际上,在顾逾之和陆钟从四年前的那一面起,他就从来没对陆钟说过“不”字。常常是嘴巴上损陆钟一句,但是还是什么都随陆钟去,什么疯事也都跟着做。
      在赌坊陪陆钟赢一个晚上,连赌坊主人都偷偷含着眼泪拉过顾逾之央求这两位手下留情,但顾逾之看陆钟开心,把今晚两人赢的份叫阿良又从顾府上拿了一份给坊主,坊主这才破涕为笑。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段关系里,顾逾之甚至是“顺从”、“纵容”的。
      大抵是先生教《庄子》讲到“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时走神了吧,少年素不知交朋友如何用嘴巴说。
      也可能真的如顾逾之母亲说的,对从生下来就被家族保护得太好的顾逾之来说,陆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所以顾逾之也不自觉地、笨拙地试着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对待他。

      到建邺城内时已是傍晚,最近渡江逃窜来的北方难民很多,城门口有不少侍卫值守。
      城门的侍卫在停到车夫中气十足的一声“吴郡顾氏”后甚至没拦下马车检查,就直接放行。
      掀起车帘,城内的灯业已亮起,一路可见官衙、酒楼,坊间商贾众多,香料、糕点味繁杂。顾逾之将帘子轻轻放下,小贩的吆喝声隔着车帘往后飞去。

      马蹄声停。
      顾逾之随陆钟下车,立刻感觉到青楼门口来往的人们没有恶意的打量,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往陆钟身后躲,眼神往眼前的青楼上面飘去。
      此处建筑并没有旁的同行那样招摇,倒有点像平常穷酸的文人们掏光荷包也要去上一次的名家茶馆。刚才打量着他们的客人,也均是刚食完散的飘飘然状。

      这五石散,虽然在士人间盛行已久,却也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
      ——食散之类的,说出去还怪有面子的呢。
      这里招待的客人当然也是非富即贵之辈。

      虽然觉得一路上陆钟说的基本上是废话,但是善于抓重点的顾逾之依稀也记得陆钟说的,这青楼的主人并不是寻常的老鸨,而可能是某个颇有身份的人。

      顾逾之不怕见到熟人。
      这群客人眼神涣散却欢愉,不像是能记得事的样子。
      顾逾之不喜欢这样。大概是从陆钟跟自己说自己喝完酒的样子很蠢开始,他便觉得自己若是食散,肯定又要遭他笑话。

      倏地感觉到一个视线,顾逾之颦眉,朝楼上看去。
      楼上站着的人似乎愣了一下。花楼灯火通明,和更远的殷红晚霞连成一片,看不真切。
      顾逾之转眼,心想着这建邺的人眼神不好使啊,这么早亮灯,对那个视线倒也没太过在意。

      陆钟在他身前,低声和身材矮小的青楼龟公说着什么。
      顾逾之凑着耳朵,也只听到“开张”、“干净”、“劳烦公子照顾”这些话,只觉得在这大夏天也寒毛竖起。
      陆钟突然转头,“要男的还是女的?”
      顾逾之没什么被抓包的愧疚感:“男的。”

      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顾逾之确确实实对美人没什么兴趣,而且也不想占女孩子的便宜。
      男人应该好对付些,横竖少不了他的斤两,聊聊骑马射箭,再难熬的话玩几局棋,今天先把兴致上头的陆钟糊弄过去再说……
      真是麻烦啊……

      被陆钟几乎是推搡着进了一个房间,顾逾之面色不悦。
      季野停下抚琴的右手,左手仍摁在弦上,顿了一会,抬眸看向屏风右侧。屏风遮掩间,被大片赤红色衬得面如凝脂的少年公子,漂亮的眉眼却因旁人粗鲁的动作微蹙了起来,面带恼色。
      眼神却不像方才在楼下时往自己方向看来时那般带着寒意。似太行山上虎豹的浅色瞳孔丝毫没被脸上的表情和那人的举动染上愠色,而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

      季野感到自己的左手用力了一些,琴弦下沉。似乎是想摁下那些突然纷杂的莫名思绪。

      脚步声逼近。
      顷刻后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

      “公子。小人季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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