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困卡

1、江左

　　离东吴覆灭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西樊皇帝未曾南渡过江，对江东以不闻不问之态就这么过了这二十年。
　　而江东人民也乐得清闲，商贾辐辏，人文鼎盛，日日把酒言欢。
　　喝到夜深，这些什么都拥有的“亡国之余”又似念起了故国般，借着酒意嚷嚷着“天道尚左，天道尚左”，江东人们便带着莫名的不甘称自己为“江左人”了。

　　要说此等富庶之地，也还有富庶中的富庶，且独属吴郡。
　　而最令人咋舌的，又是吴郡之中的富庶。
　　吴郡四姓，顾、陆、张、朱四个江左闻名的世家大族。

　　前朝政权灭后，在西樊的放任自流中，属于这些世家大族的大片土地原封不动地延续了下来。
　　事实上，在那场覆灭中，这些江南豪族们的势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这样论起，顾逾之的出生实在是挑了个好时间，挑了个好姓氏。
　　顾逾之是顾烨幼子。顾烨，前朝的黄门侍郎，因其兄弟被贬交州，顺理成章也就成了吴郡顾氏此时的实际掌权人。
　　吴郡顾氏向来多痴情公子，讲究的是一世一双人。
　　顾烨却是其中的例外，虽未曾纳妾，却有两任妻子。与发妻诞下一子，唤顾逸之。
　　发妻病重，去世三年，续弦吴郡朱氏女朱璎，生下顾逾之。
　　顾烨对外对内从不称嫡否之别，只称呼两个儿子为“家中长子”、“家中幼子”。坊间也就称这两位公子为顾长公子、顾小公子。顾家两个公子，虽非同母所生，却都是一等一的好看。顾烨因此还多对外吹嘘说自己年轻时可是当年的“江东五俊”。

　　顾家长子顾逸之年方十九，少年温润，长身玉立，微微敞开的领口间，皮肤就白细得如松间雪一般。
　　长公子笑起来好看，眼睛闪烁似有微光透过白雾，身上檀香阵阵。让卖他糕点的小贩也晃了神，连公子身边的家官递过来的银钱也来不及找。
　　顾长公子只是笑笑，示意家官拿着糕点离开。

　　顾逸之从家官手中拿过糕点，走进府邸。
　　在亭中见到顾逾之歪着头似是瞧着书中的字，其实是摩挲着又白又滑如霜一般的蚕茧纸，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走近，教顾逾之习书的荫客微微颔首，起身离开。顾逸之将糕点放至石桌之上，伸手摸了摸顾逾之的头。
　　顾逾之本绷着的一张脸在抬头一瞬便换了神情，拉过顾逸之骨节分明的手，眼角带笑：“兄长！”
　　顾逸之反手握着顾逾之的手坐下，拉近和他的距离，语气颇有些无奈。
　　“手指都起茧了，习起箭来便不知时辰，读书从未见你如此。”
　　顾逾之从兄长手中抽出了手，自顾自地凑近凝视半晌，又拿远了看：“实在是那扳指不合手，影响我箭的力度。”

　　在他别扭间，顾逸之已经打开了糕点，桃花糕香味四溢。顾逾之还来不及道好香，兄长已合着纸递到他嘴边：“昨日已经命人去另打一只，都过了一天，还没送过来吗？”
　　顾逾之听了摆了摆手，嘴里还吃着糕点，说话含糊不清：“算了，我都十二岁了，马上就能用那扳指——兄长买的桃花糕就是比旁人买的好吃。”

　　亭旁的翠竹因风作响，片叶飘入湖中。
　　顾逸之看着幼弟，一时竟是没发现自己的笑意。
　　两兄弟正聊着，府邸门口传来车马停驻声。家官匆匆地穿过亭道，上前道：“陆氏来访。陆广大人——和陆钟公子。”
　　顾逸之脸色一凝。
　　西樊幼帝迁至长安登基的事已有耳闻，在这种时候，陆氏找上门来，恐是已经开始思忖对策。
　　幼帝才十三岁，被迫扶持登基，刘姓人的手已随之而来，虽一时半会不至于波及江左，但眼前西樊的局势早不稳妥。

　　“逾儿，你是随我与父亲一同，还是……”
　　眼见着顾烨沉步从屋内走出，顾逾之连忙说：“我就不给兄长添乱了。”

　　陆氏父子方从马车上下来。一匹白马，毛色顺丽。顾烨朝陆广行了叉手礼，便开始寒暄。
　　顾逾之的手仍被兄长握着，眼睛却无所忌惮地打量起了站在陆广身旁的陆钟来。
　　陆钟似乎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一袭松垮的深红色袖衣，腰间是一把纯黑的麈尾腰扇。差不多颜色的袖衣，在他的父亲陆广身上便显得得体严肃，在陆钟身上却显出一丝轻傲。
　　察觉到顾逾之在看自己，陆钟面色不变，只朝他拱了拱手，正经道：“顾小公子。我们见过的。”
　　顾逾之并未回礼，却是笑道：“我如何不知？”
　　“哎呀呀，”陆钟闻言故作惊讶，细长漂亮的眼睛微微睁了睁，“在下不过是被家父送去私学了几载罢了，小公子竟不记得在下了。好伤心。”
　　顾逾之笑，似是被陆钟夸张的语气逗乐。

　　要说见过，应当是见过，只是顾逾之当时年纪还太小了，只是贪玩，忘性也大。
　　管你什么族什么辈，与我何干？
　　再说这顾氏和陆氏两族，一直以来，并非士族中关系最好的。要说熟稔，顾逾之还是和母亲朱氏一族较为熟悉。而陆氏则与张氏世交。
　　如今陆广来找顾烨议事——思及那近年来家事混乱、丑闻不断的张家，倒也不算奇怪。

　　顾逾之记性不差，甚至比常人都要好。只是独独在记旁人的名字和样貌时屡屡受挫，有时甚至刚听别人说完转眼就忘了。所以当每次家里来了“周伯李叔”之流时，也是次次都要兄长在一边提醒。
　　枉论那些个长辈了，他对眼前的陆钟更是没什么印象。

　　“逾儿，你陪同陆钟公子四处逛逛吧。”
　　陆钟巴不得别和陆广呆在一块儿，也就对这俩兄弟自说自话的安排没什么意见。

　　把腰间的腰扇抽出，陆钟对身后正打算跟上来的顾家侍卫比了比。
　　“两个人就足够。我和顾小公子并肩，你们至少离得这么远，休要听我们说话，知道了吗？”
　　看到陆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顾逾之只是朝侍卫点了点头，便转头问他道：“你想去做什么？骑马，游水？”
　　陆钟将腰扇展开，半遮了脸，有些讪然地出言拒绝：“陆某坐车来，路上颠簸，怕是没力气陪公子骑马游水了。”
　　没等顾逾之有反应，陆钟就摇摇扇子，无辜地笑了起来。
　　“但若是樗蒲、投壶、小酌，陆某就有力气了。”
　　“听你的吧。”顾逾之好脾气地笑笑。

　　江北不似长江对岸，那里士人风气盛行，武将屈居于士人阶层之下。
　　北方的士族子弟大多手不能举肩不能扛，但却个个口吐莲花，手腕十足，心思险恶如毒蛇一般。
　　而前朝政权影响下，江北的豪族子弟虽也崇文，相较起来，却显得更尚武道。

　　之前听兄长提到陆钟，说他画艺了得，且年纪轻轻已被江南文人们所推崇，但其父陆广却不甚赞成。
　　有段时间，江左文人届甚至私传起去陆府外蹲点的事来。因为说不定就能捡到从墙内飞出、墨还没干的陆钟独家亲笔画作。
　　不过也不怪陆广看他不爽。
　　同样姓陆，整个士族里偏偏自己的长子这样不争气，整日醉酒作画，不成气候。
　　毕竟陆氏的“工作狂”属性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别管老板是谁，他们就是乐意当这个社畜。此族向来多出朝臣，西樊朝廷刚收纳江北时也是从陆氏子弟中挑人召到了中央。
　　这样的士族中，像陆钟这样志不在此，却在山水之间，笔墨之上的，确实独他一个。

　　酒楼内。
　　“顾逾之，你真的是第一次玩樗蒲？？”陆钟攥紧了手里的五木，咬着牙说。
　　顾逾之不置可否。
　　手中的五木被抛起，又落下，眼里笑意盈盈：“骗你做什么？我刚刚听公子讲玩法的时候还不够仔细吗？”
　　“不玩了不玩了！——来人，把樗蒲撤下去，上酒来。”
　　陆钟把五木随手一掷，丢在了樗蒲上。
　　看看顾逾之，脸上笑意还在。背后的屏风上的墨画是大片的深色，衬得他愈发白皙好看，正正好好长在左眼正下方那颗浅浅的痣似乎也因此变得显眼了起来。
　　虽顾家两位公子不是同母所出，长得也没多少相似之处。但任谁来乍一看这两位，都不免让人觉得这就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
　　硬要说的话……他们都爱笑。
　　顾逸之常是笑着的，甚至不说话时嘴角也是弯起。但顾逾之不笑的时候就有点不近人情的意思了。

　　此刻他笑起来时又不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之人。
　　单单是喝酒的这一个时辰里，顾逾之就常被陆钟逗笑，且是忍不住的开怀大笑。
　　他笑的样子实在好看。
　　这让陆钟虽因棋戏懊恼，但心情也不至于太差。

　　小二很快地把热酒呈上来，又端上来了些晶莹的水果。
　　陆钟用腰扇轻轻扇走了酒壶上的白汽，又拿过酒来随意地给顾逾之斟上了小半杯。
　　“也许你不记得，几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到我膝盖。”
　　顾逾之勾了勾嘴角，戳穿他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我长得也不慢。”
　　“你是十二岁吧？”陆钟只悠哉地抿了一口酒，“倒和那个刚登基小皇帝是一个年纪。”
　　顾逾之没什么反应，把方才陆钟给自己倒的酒喝得不见底，只当没听见。
　　充耳不闻，这时倒是有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赖皮劲了。
　　“是了，那些中原人与我们何干呢。”
　　陆钟自说自话又给他斟酒。
　　这次是满满的一杯，同样是拿着他的宝贝腰扇扇了扇，放在玉碟中，给顾逾之推了过去。
　　“江左人便与陆公子有关了？”酒杯在顾逾之的手中晃了晃。
　　“当然有关了。陆氏向来心怀天下。江左这地界，不管哪个楼少了哪个貌美的小女子，陆某断会心疼。”语气调笑。
　　顾逾之也勾起了嘴角，与他碰杯：“那确实是心怀天下啊。”

　　杯中清酒微晃，往窗外看去，江左已是落霞漫天。
　　统共不过喝了几两清酒，顾逾之竟然已脸色有些微红了，等陆钟叫他起身回府时，也是手指抵在桌上使了力气才慢慢站起。

　　“我说顾逾之，你总不会连喝酒也是第一次吧？”陆钟有些无所适从，想去扶已是微醺的顾逾之。
　　“那又如何？横竖不过是喝酒。”顾小公子哼了一声，摇了摇手表示不需要陆钟搀扶，但话却多了起来，“我须尽地主之谊。”

　　……可是我们好像是一个郡的。
　　这么想着，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肘被身旁的人轻轻抓住。太阳落了，空气有些微凉，陆钟穿得单薄，能感受到少年微热的体温。
　　陆钟惊讶地看了一眼顾逾之。
　　好你个顾逾之，不要人扶，自己抓着别人便使得了？
　　“走吧，走吧，小少爷，回府去吧。”陆钟无奈道。

　　待两人走进顾府，顾逾之的酒已醒得差不多。
　　今晚月光清亮，树影婆娑，银光下的顾逾之只剩下眼角还有点微红。
　　顾逸之迎面走来，从陆钟那牵过顾逾之，甚至不用俯身，就闻到了顾逾之身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酒味。
　　“喝酒了？”
　　顾逸之似是皱眉，但也是一瞬，让陆钟没来得及看清。
　　陆钟莫名地缩了脖子，感觉周遭忽有寒意。
　　“仅喝了少许，贤弟就不胜酒力了。”说着，陆钟心虚地在顾逾之身旁扇了扇那把黑扇，仿佛这样就能让酒味散去。
　　“兄长。”顾逾之抬头，带着些酒劲，冲顾逸之傻笑。
　　顾逸之一下就忘了刚刚心底升起的一丝不豫：“已布好飧。朱离也被母亲带来了。”
　　顾逾之颔首，与顾逸之往正厅去。

　　月光下，陆钟见顾逾之猛地一回头，姣好的脸突然变得明晰了，睫毛微动，竟似是树影，一时难辨这是月色还是他的肌肤本身。
　　“陆兄，快来，等会宴上坐我身边，省得我爹烦我。”
　　陆钟听见他说。

　　果不其然，席上顾烨问及陆钟他们去做了什么的时候，陆钟隐去了樗蒲的环节，只道自己想看江畔之景，便央顾逾之去整个吴郡地理位置最好的的酒楼中酌酒赏水。
　　顾烨听了倒是满意地点点头，道：“甚好。犬子素来不知礼数，不如陆公子八面玲珑。日后倒是烦请陆公子多带着他了。”
　　顾逾之闻言转头朝着陆钟那边，偷偷翻了个白眼。
　　陆钟看着他笑了，向顾烨道：“我和顾小公子也是相见恨晚。”
　　这顾逾之，大概是酒劲还没过去，竟敢在席上如此。

　　顾逾之的母亲朱璎手中抱着个小姑娘，听了也笑道：“那可好，逾儿从小也没几个同岁好友。朱氏都是些姊妹，逾儿从小也就和逸儿亲了。逸儿大了，忙了许多，也顾及不上弟弟了。你们俩倒是刚好作伴。”
　　顾逸之本欲说话，最后也只是笑笑。
　　而眼尖的顾逾之瞄到了兄长的表情，又状作无赖一般地说：“娘，怎么顾及不上了，我的事就是兄长的事，对不对，哥。”
　　顾逸之眼里盛了笑意，没有说话。
　　朱璎则有些嗔怪地说：“倒是我失言了，离间了你们兄弟俩。”
　　顾逾之知她玩笑，将筷子放在一旁，起身到母亲身边。
　　“娘。把朱离给我抱吧，我去院子逛逛，消消食。”说着，也没等众人作声，就走了出去。

　　席上，陆钟也抱了抱手，冲上座道：“我也随顾公子去逛逛。”
　　顾烨看了看身边的陆广。
　　而陆广表情不好地看了一眼陆钟，却也是点点头。
　　陆钟只当没看到，追着顾逾之出去了。

　　听到身后而来的脚步声，顾逾之怀中抱着朱离，停了脚步。
　　“逃出来也不捎上我。”
　　陆钟手中拿着腰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顾逾之的肩膀。这席上的大人们，各有各的心事和忖度，陆钟实在觉得不宜久留。
　　被抱着的朱离见了扇子，很感兴趣，伸手便要拿。
　　小姑娘眼睛圆圆的，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让人实在不忍拒绝，陆钟把手中的腰扇递给她玩。
　　“这小姑娘是你的谁？”陆钟问，“朱家的？”
　　“表妹。”顾逾之应道，“同我母亲很亲。”
　　“逾哥哥，这是什么。”
　　细软的女孩儿声音打断了他们，卷起来的腰扇大概朱离还没见过，扇柄细长滑润，又是纯黑的，不细看倒真有点像利器。
　　陆钟将腰扇拿来展开在朱离眼前，给她递过去，耐心地说：“这是扇子。”
　　小姑娘的脸肉嘟嘟的，见展开的腰扇马上变成了一把寻常的黑扇，嘴巴也撅起来了，用小手把腰扇推开，一字一字道：“不要了。”
　　陆钟闻言诧然且不明所以地和顾逾之对视了几秒，手里拿着被半路退货的宝贝腰扇，半晌说不出话。
　　顾逾之被陆钟的表情逗乐，笑道：“你别看我啊。”

　　“我也有个妹妹，”两人说笑着行至湖中亭，“和你一样的岁数。名陆姝。”
　　顾逾之放下朱离，让她在石凳上坐着。
　　“没和你一同来？”
　　“……你不懂，陆广那人，老古板。在我家中，便是我母亲也是说不上话的。”陆钟一时有点语塞，摆了摆手，“但我那妹妹，倒是比我像陆氏子弟，端正、正义。陆广心里肯定恨急了我不像她。”
　　“还有哥哥像妹妹的道理呢？”顾逾之没做评价，只回了句不轻不重的话。
　　“你们顾家倒是真的奢侈。”陆钟也就顺势换了个话题，“府邸中竟能有这样漂亮的湖。”

　　陆钟并未坐下，只倚在亭柱上，看月色银光不吝啬地洒满整个湖面。
　　月色清亮，湖面的倒影也明晰。陆钟一身红衣，像水中闷闷燃起的火。

　　“我总是在此背书……”顾逾之沉沉道，“见到这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陆钟静了一会，转身看他，面上揶揄：“你猜那俩老头在谈什么？”
　　顾逾之没作声。

　　没等到回答。
　　“不会是陆氏、顾氏将有喜事吧。”陆钟笑着打了个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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