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为》Ws3

4、谁走谁来

　　方悟念说不清看到踩点飞进来的林万朗没先坐到座位上而是递给自己一张纸上的内容时的心情。

　　因为这太郑重、太小心翼翼又直白大胆了。

　　他好像能看见那个冷淡的男孩尽量正视他，微不可见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伸到他面前，试探但很认真地说：“你好，我是林豁千，可以认识一下吗？”眼神坚定不等到结果不把眼神挪开、不把手放下。

　　三尺冰面下是翻涌的、能把一切吞没焚坏的岩浆。

　　他很礼貌，方悟念想。由于方悟念的交际能力过于出色，再加上他几乎对同龄人涉及的各个领域都有接触，所以有很多人非常乐意和他待在一起。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耐心的、不会让话落在地上的倾听者。

　　但是里面不乏有许多自大者，他们在一开始或者在自己不想戳破闹得难看时不自觉地越过边界，等到反应过来时甚至是方悟念的一句：“嗯？”

　　失礼者先被拒之门外。这可能会是方悟念最没礼貌的举动，会让他心里不舒服好几天，但没关系，不是所有认识的人都必须要有一份永恒的联系的。

　　更何况羁绊这东西……他的目光触及到那张纸上，嘴角微微勾起，有了开始就不能再否认它的存在了不是吗？

　　林豁千在那棵柳树下转了半天，直到阳光强势到柳叶护不住他才上楼。不然真的可以在那里待一天，毕竟世界那么热，有一片专属的阴凉真是再幸福不过了，更别说年迈的树皮和柳叶散发的大自然的味道，简直是把人从钢筋混凝土里解放出来的良药。他也是这时才意识到，世界上有这么隐秘又直白的美好。

　　回到卧室，他把写字的一面露到外面贴在床上方的墙壁上，然后给阳台上铺好毯子，再搬来一个懒人沙发，就安静地靠在上面，看那棵被阳光晒得发出光泽的柳树。

　　手边是那杯早已变冷的豆浆。

　　不想喝，想留着。他这样想。但是……会变质吧。“头疼。”他用食指戳了戳豆浆。

　　他动手上网查了查：“早上的现磨豆浆放到什么时候会变质？”

　　回答：“豆浆保质期一天，保鲜期2—3个小时。”

　　他重重地倒下去想着怎么解决它，他是很想留下来，可变质的豆浆应该也很丑……

　　对了！干脆把豆浆倒掉，然后把里面洗干净还可以当个小容器去养花。

　　那养什么花呢？这倒是难住了林豁千，毕竟他以前从不认为自己能有一天感受到来自自然的美好，与之共情。

　　这样想着，他不是一个习惯把自己困在问题里的人，打算先把塑料杯洗好了再说。这时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他疑惑地接通：“喂，您好？”

　　“林万朗家长，你好，我是寻星补课机构的助教方悟念。”

　　林豁千并没有感到多惊喜，因为对方的语气有点紧张。

　　“方老师，请问有什么事？”他稳住声音。

　　“是这样，孩子今天上课的时候很不对劲，所以我下课问了问他，他没说什么，只是把头埋在胳膊里，等到快上课了，他才走过来说，希望联系一下你，让你今天给他请个假把他带回去。”

　　林豁千听得时候不断思考，为什么林万朗会有这种反应。他先回复：“好的方老师，我马上过来。请问小朗现在在你旁边吗？”

　　“没有，已经把情况向代课老师反映了，现在孩子在一个空教室里坐着，头一直低着不说话。”

　　林豁千在脑里快速思考哪一点出了问题，今早还好好的，和小朋友的相处也很和睦，没见出过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呢？对了，上课后不对劲……

　　“方老师，请问今天学了什么？”

　　方悟念没想到他会问到这里，愣了一下后立马回复：“学了几个单词爸爸妈妈之类的……”

　　“哈，还真是……”林豁千自言自语着说。

　　他又很快地说：“方老师，麻烦您进去陪他坐一会，不要挂断电话，我马上就过来。”

　　“好。”他坐在教室门口，注意着林万朗的动作。

　　因为离家很近，林豁千一路跑着过去，他的喘气声在电话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悟念不敢把手机拿开，也不敢把声音调大，害怕错过他的话，也害怕被别人听到。

　　大概三分钟后，喘气声变得格外急促，方悟念急了起来，“怎、怎么了？”

　　对方似是直起了身子，说：“没事，方老师，麻烦把手机给他，我到门口了。”

　　“好的，稍等，我来开门。”又听见他说，“小朗，哥哥的电话。”

　　林豁千听到那句“哥哥”，心脏好像被什么触碰到，但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声，放轻语气说：“小朗，哥哥来了。”

　　林万朗本来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听到林豁千的声音，鼻子一酸，把嘴撅起来，豆大的眼珠就掉了下来。

　　方悟念去给林豁千开门，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长腿一迈，顺着声音很快就找到了林万朗。

　　林万朗坐在板凳上，双手张开要抱，嘴里也在哇哇地哭着。

　　林豁千半蹲着抱住了他，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嘴里没有不哭，只是说：“哥哥来了，没事啊。”

　　“呜哇哇哥哥，上课……爸爸妈妈……我没有……”断断续续的一句话，但他们都能听明白孩子的意思。

　　“嗯，哥哥在。”另一只手顺着他的头发。

　　林万朗哭得头有点疼，也慢慢停下来了。方悟念这时进来给林豁千递了一沓纸和一杯水。

　　林豁千接过：“谢谢。”然后用纸擦了擦林万朗的脸，然后给他说：“喝点水吧，嗓子疼吗？”

　　林万朗乖乖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方悟念也蹲下来微笑着问他：“还要吗？”

　　林万朗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谢谢老师，我不要了。还有……对不起，我耽误了你上课。”

　　方悟念倒是被这句话弄蒙，这个小孩……好像有些过于敏感了，下意识去看林豁千，林豁千也只是笑着看他，一只手在林万朗的下巴摸着。

　　“没、没事，以后不舒服就及时说好吗？不然把自己憋得难受。”他试探得摸了摸林万朗的手。

　　“嗯嗯。”林万朗点点头。

　　看他差不多不哭了，林豁千问他：“那我们现在回家？”

　　“嗯……但是还得请假。”
　　“没事，假已经请好了。”方悟念站了起来，牵着他的手把他扶下来。“但还需要你在花名册上签一下名字。”

　　“好。”林万朗点点头就朝前台那里走去。

　　“林万朗家长。刚刚孩子在哭的时候我在门外，但还是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内容……”他低着头，语气里有一丝愧疚。

　　好神奇，原来有人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愧疚吗？林豁千有点出神，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说出来。

　　“啊……没事。”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往外说的，也会提醒一下代课老师让她以后在课堂上注意一下这点，每个单元只学一天，所以不用担心明天孩子还会听到这种内容。今天的话，希望你可以回家放松下心情。”他眼里满是承诺和关心。

　　“……”

　　看林豁千没有反应，方悟念突然有点急。“对不起。是、是我多嘴了……”他把头低下去，手在后脖颈处一直挠着。

　　直到那片白润染上了红色，林豁千才反应过来，他有点急，直接把方悟念的手拉了下来。两人皆是一愣。

　　林豁千懊恼地跺了跺脚，又直视他：“对不起，我刚才直接抓了你的手。因为你刚才的语气太关切了，我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方悟念张了张嘴，好几次没发出声音。

　　“你完全可以把你想的说出来，我非常开心小朗多了一个关心他的人。”

　　“还有，我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大？我这个暑假完了就上高二了，方便问一下你今年……”

　　“我、我刚参加完高考。”总算有一句话可说了，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比你大。”

　　听到最后一句，林豁千也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好的，那我应该叫你哥，不知道小朗有没有把纸给你，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哥以后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叫我的名字吧。”他笑得坦荡，竟让方悟念觉得他们在阳光下。

　　那边林万朗已经签完了字，正准备往这边走，林豁千见状说：“那我们先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方悟念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他的身后。

　　等到了门口，看见林豁千平常起伏不大的脸上有了明显的震惊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要加联系方式吗？好负责。”

　　林豁千这一路是被林万朗拉着走的，路上阳光高照，却没有把他晒清醒。回到家后，再次被阴影笼罩，他顺着门坐下，把林万朗抱住，像永夜里沉默着长出来的花。

　　“哥，妈妈为什么走了？”

　　“她……”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这句话又轻飘飘地冒出来。

　　“她太难受了，只能走。”

　　“……”

　　“那爸爸呢？爸爸也难受吗？”

　　“他太想妈妈了，所以也必须走。”

　　“那我呢？我难受、也想妈妈，我为什么没有被带走呢？”

　　“……”

　　林万朗七岁了，他不再是小时候什么都可以糊弄过去的小孩。他很乖，或许是以前看到哥哥听完问题后也会发红的眼眶和抖得不停的肩膀，他没再问过。

　　“小朗，他们只能走到那个时候了，只能陪我们到那里。剩下的，要靠我和你。”

　　“那哥哥会不会什么时候也‘必须’走？”

　　……

　　“哥哥会陪你很久。”他把林万朗更紧地抱住，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因为哥哥也只有小朗了。”

　　下了班的方悟念走在街上，今天经历的一切打得他措手不及，但没有给他任何不适感。

　　于是他走在路上，用相机拍拍天空、拍拍绿叶、拍拍梧城。

　　他发现虽然照片不能完全复制眼里看到的景物，但对他而言，却比描述、画画接近太多。所以，他选择这样替奶奶看看她曾生活的土地。

　　回到家对门有一个手上提着装满零食的大袋子的男人看起来很犹豫，在不知道他第几次转个半身叹气时，方悟念认出了他是那天在面馆的大叔。

　　等等……他那天说什么来着？

　　“朋友去世，剩了两个孩子……”

　　不是吧，这么巧？

　　不过对面的人最终还是敲了敲门，门开得很快，屋里的主人整个人看起来丧丧的。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方悟念也不好偷听，于是打开了门回到了卧室。

　　“原来……他们是林叔的孩子……”

　　方悟念今天叫的外卖，因为今天的语音作业更难评，根本没有时间去楼下吃。更何况……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桌子上有一堆照片还没来得及收拾，他昨天就是在这里面给林豁千挑了一个。

　　忍不住思考两小孩的情况，最终还是没忍住给林豁千发了个消息——

　　貌似一个人：你们……还好吗？

　　貌似一个人：以前我和你爸爸是对门，他很爱你们。

　　貌似一个人：不要太难过了猫猫摸头.jpg

　　貌似一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我给你的照片上的柳树就是楼底下的那棵。那是我爷爷给奶奶种的，后来我爷爷不在了，奶奶也离开了这里。

　　貌似一个人：可这棵柳树还在这里，所以我一直记得他们和我之间的事。

　　学生的作业又进来了，不能多等，只好先去回复。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返回和林豁千的聊天界面，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唔……他会不会觉得我在说教啊……可是现在也撤不回了救命。

　　貌似一个人：给你看我刚刚拍的！

　　他一种分别只选了一张发了过去。方悟念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自然的，我只用把这些发过去，如果他愿意看的话，那么大自然可以痊愈一切。毕竟他的很多功能在遇见林豁千这短短几天里已经宕机无数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