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子飞鱼

3、入宫（上）

　　离了索尼那里，凝楚沿着回廊慢慢走。月光皎洁，却也清冷。即将要入宫了，可自己对于宫内，却是一无所知。往常，亲戚朋友也有进了宫回来讲自己经历的，可因为凝楚心里排斥，也从没有听过记过。只知道，她要嫁的那个皇上，却是比自己还要小的。至于小多少，长什么样子，却是一点都不了解。想到这里，凝楚一笑——真是讽刺，她这个准新娘做的，还真是不称职啊……

　　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就朦朦胧胧见着母亲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面向自己来的方向。凝楚心中微微泛酸，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向母亲问安。
　　“原应是女儿去向母亲请安的，只是见天色晚了，怕扰了娘休息便没去。是女儿错了。”
　　母女二人相携走进屋里，凝楚有些自责的说。
　　“没什么……娘也是刚来一会儿……”朱氏拉着女儿的手，清浅的笑着。“原是已睡下了的，却是突然想跟楚儿一起睡便过来了。不知道楚儿愿不愿意跟娘睡？”
　　“娘若不嫌楚儿睡觉的时候不老实，那楚儿是很想跟娘一起睡啊。”凝楚微微笑道。
　　小的时候是跟娘一起睡的，那时年龄小，又多病，自己跟娘是极黏糊的。往往是自己霸占了母亲一人，撵了父亲和哥哥往别处去，为了这，哥哥还被气哭过，直说爹娘偏心。不过后来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年龄大些也懂事了，她便搬到了这画音阁，便不再缠着娘了。
　　近得屋内，朱氏拉着女儿坐到梳妆台前，为其解了发辫，用篦子柔柔的梳着。许是也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争抢床铺的事情，也笑道：“那时候啊，你可是个霸王，还把哥哥打跑了呢。你阿玛说，半夜你哥哥还气得哭醒过。”
　　“那是哥哥气量小，怎的又怨人家啊……”凝楚微微撅嘴，向母亲撒娇。
　　“傻丫头……”朱氏瞧着镜中女儿的笑靥，却是没了言语。
　　瞧母亲沉默了，凝楚也是有些黯然。和哥哥打打闹闹，冬天钻在母亲的被窝里不出来，似乎还是没几天前的事情，可现如今，弟弟妹妹都长成了那时候的自己那么大，自己，也快要如那时候的母亲一样为他人的妻母了。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凝楚上了床靠里面躺下，朱氏斜倚在床头，搂过女儿，缓缓拍着女儿的背，就好似自己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一样。
　　“娘……”见母亲久久不语，凝楚叫道。
　　听见了女儿的叫声，朱氏似是回过了神，用手轻蹭了下眼角，缓缓道“原是也没想着我的孩儿能这么早的就嫁人……也还没跟我楚儿说过这人家的媳妇该如何当呢，这就该去了……”
　　“娘……”许是不好意思，又许是听到了母亲话语中淡淡的酸楚，凝楚急急的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
　　“傻丫头……”朱氏拢过绕在女儿脸颊的一缕乱发，将女儿搂的更紧了些。“你呀，平日里在家，家里人把你骄纵惯了，现在你这样的性子，怎能去做好人家的媳妇儿啊……”
　　若是嫁在平常人家，贵为首辅大臣的孙女，嫁过去又有谁敢说半句不是，自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千般担心，万般挂怀。可是，女儿嫁去的是皇宫啊，那能言善道，开朗活泼的小姑去了尚且还落得凄凉而终的下场，自己这个女儿，自己的这个骄傲清高、才刚十三岁的女儿可如何不叫自己牵肠挂肚。
　　“丫头，做人家媳妇……不比在家里……”朱氏沉默了一会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女儿的头，缓缓道：“头一条，就不能任性胡来。在自己家里，跟哥哥妹妹拌嘴了，打打闹闹了，自己家大人，只会觉得孩子活泼可爱，没人说什么。可皇宫里个个都是人精，你一举一动，都有一双双的眼睛看着，你上午生气了，下午便会传的满城风雨，婆家人只会觉得这个媳妇儿没教养，不识大体，断不会觉得你可爱了去……”
　　“女儿知道，女儿去了，一定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皇宫永远不是自己家里，女儿懂的。”
　　“是啊，去了皇宫，便不是自己家里了……”凝楚往自己母亲怀里缩了缩，不经意间便听见母亲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孩子……去了定要孝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娘不在你身边，就把她们当做母亲去奉养，有了事情千万不可自己一人做主，你还小，要多请示二位太后。两宫太后都是明白人，只要你规规矩矩的为她们好，她们断不会为难了你去……”
　　朱氏虽没觐见过太皇太后，但是她也明白，这个辅佐过三代帝王的女人，必会有她的过人之处，她定不会是寻常没有主见的妇道人家。只要孩子没有差错，力排众议钦点了凝楚进宫的太皇太后，应该不会过多的刁难孩子吧……
　　朱氏心道，以后，只能佛前多烧几次香，祈求这位尊贵的女人，可以保得自己孩子的平安……
　　“娘会安排墨菊和子奴做你的陪嫁进宫。墨菊年龄大些，稳重老实，也常在府里随我一起打点你们姊妹的事务，拿主意的事情多与她商量。子奴年纪虽小，但胜在心思灵巧，伶俐敏捷，况且从小在家长大的家生子，也比外人牢靠。其他都是皇宫里的人了……咱们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论是谁，都要对人家客客气气的，说话做事千万一万个小心，可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去。”不是自己心思气量小，只是朱氏还记得，过去自己的小姑子，就是太相信别人，最后自己才沦落进了冷宫。
　　“嗯，娘，孩子记下了。”凝楚心中微微叹息，自己一个还不够，还饶进去两个一起进那地方的。墨菊和子奴她都视为姐妹，现在让她们陪着进宫是没办法的事，以后自己若是能在宫里立下根，定要将她们送出来，好好的过寻常人家的太平日子。
　　这一夜，母女二人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几乎到了天际发白，凝楚才倚在母亲怀里昏昏睡去。而朱氏，却一直盯着女儿的睡颜，无声叹息。

　　玛法预料的果然没错，后日晌午，皇诏就下了。皇宫里下了聘礼，来了太监颁旨以外，还来了一群来给凝楚教习规矩的宫中嬷嬷。索家早已将家中的主房腾出，安置凝楚和各位宫人。
　　这两个月，凝楚过的颇为忙碌和紧张。开始乍一住到主房，凝楚很不适应了些时候。但更让她缓不过来消化不了的，不是皇宫中重重繁琐的规矩和礼仪，而是一个她始料未及从未想过的问题——做人家媳妇，不仅仅是要孝敬公婆，谨言慎行，更重要的，是要与自己夫君相处，但最重要的是——为夫家传宗接代……
　　晚上，凝楚坐在床上，想着白天教习嬷嬷给自己隐晦的提起的大婚之夜，脑袋就疼。
　　“想什么呢姑娘，还不快躺下睡，明儿还得早起学祭祀之礼。”墨菊放下一边儿的帐幔，看着凝楚搅着自己的头发发愣，出声催促。这些日子嬷嬷把各项礼仪学习安排的颇为紧张，以至于凝楚好久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哦，睡，这就睡……”凝楚回过神来，僵硬的冲墨菊笑了笑，倒在床上。
　　“菊姐，跟我说说话吧，我现在睡不着。”墨菊放下帐子正要离开，凝楚在帐里幽幽的道。
　　墨菊愣了一下，随即便回身掀起帐子坐回床上，对着凝楚一直笑。
　　二人相伴多年，早已知心，凝楚自是知道她在笑什么，当时教习嬷嬷说什么“周公之礼”的时候，墨菊就在一边伺候，况且她比自己大，自然比自己明白的还要早。
　　“坏姐姐，还笑！”凝楚微微红了脸，不由啐道。
　　“好好，不笑，不笑，别生气姑娘……”见凝楚十分不好意思，墨菊止了笑，伸手替凝楚掖了掖被角，正色道：“姑娘留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凝楚顺势握了墨菊的手，用蚊鸣般的声音叹息道“我害怕。”
　　墨菊微微动容。自己从十岁被买进府里就开始伺候着这个主子。凝楚小的时候自己陪她一起玩闹，一起欢笑，凝楚大些了自己就在一旁陪着她练习琴棋书画，学习经史子集。从凝楚小时候的天真无忧，到现在的内敛沉默，自己都一点点的看在眼里。这些日子以来，繁重的学习压得凝楚已经疲惫不堪，但是她尚能应对自如，不出差错；而现在这即将来临的大婚之夜，或许是她要面对的最大障碍。其实，眼前的这个姑娘，说到底，再怎么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没什么好害怕的啊姑娘，你做的很好啊，这些日子，宫里的教习嬷嬷都不住的夸我们姑娘聪慧灵巧，去了皇宫，姑娘肯定能游刃有余的。”虽然知道凝楚在害怕什么，但是自己也只能捡着宽慰人心的话说。
　　“你知道我怕的不是这些个……”凝楚脸一红，轻声道：“你说，大婚之夜，到底该如何过啊……从没人教过我这些……说到底，那小皇帝比我还要小半岁，我们二人，不过刚是第一次见面，你让人怎么……怎么……”
　　“是人家的妻子，都是要经历这一遭的。”墨菊反握住凝楚的手，自己年龄虽大可也没嫁过人，况且她也知道现在的凝楚，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和办法，而是一个安慰，一个依靠可以让她稍稍喘息一下而已。
　　“前两日娘要跟我说这些，被我搪塞回去了。我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一点都不想。一想到那个小皇帝比我还小，我就觉得荒唐，菊姐，你不觉得真的很荒唐么？我……”凝楚面色凝重，声音渐大。
　　“姑娘快别说了！”墨菊急急打断凝楚的话，回头望向窗外，自从下了皇诏之后，凝楚所住的正殿便已然多了宫中的太监侍卫把守，这些日子以来，连自家的兄弟姐妹凝楚都不能随意相见。
　　“姑娘进了皇宫便贵为皇后，地位超然，不同于其他后宫女子，姑娘应多想想该如何协助皇上与太皇太后打理后宫才是，其他的……便顺其自然吧……”墨菊叹口气，听着外面没有动静，半晌方道。
　　凝楚默默点头，转身朝里睡下，不再言语。夫妻之间之事，逃也逃不开，自己怎么会如此排斥？以前看亲戚家中的姐姐出阁，都是紧张但却带羞涩甜蜜的，可为什么想到要见那个夫君，自己会如此惶恐？人都说做了皇后便是一个女人无上的荣耀，可为什么她一点都觉不到？为什么不断地说服自己要开心，可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为什么一想到将要面对的后宫生活，巴不得现在突然身染恶疾，死了才好？
　　还是不甘心——做皇后——终究是不情愿。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曾经幻想过千百次的明月天山，苍茫云海，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随性的人生和自由的幻影，已渐行渐远。这些天过的繁忙慌乱，更压抑的是在人前从不曾有过的谨慎小心。日子再往后过，怕是自己也认不得了自己，怕是于皇宫中迷失了最初的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