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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病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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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钟当当当敲了三下,声音虽轻,但环绕在空荡冷寂的坤宁宫中,余音缠绵,久久不散。此时已是第二日了。
凝楚仍是抱膝卧于床边,呆呆看着打开的窗户外月挂中天,难以成眠。听到下午的噩耗,她的心中似乎仍然如往常一样平静,并没有起什么波澜,只不过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浮现出来许许多多的画面,全是她还在做姑娘时呆在索府中的星星点点。玛法从府外给她带来糖果,妹妹争抢她漂亮的头饰,哥哥带着她偷偷跑出去骑马,阿玛时常把她举过头顶转圈圈,额娘在她听了鬼故事不敢独自睡觉时笑着摩挲她的头发,一点一滴,美好又破碎。
蓦然间,凝楚仿佛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隔着遥远的时空,从宫殿深处传来,轻轻浅浅,但又仿若现实存在般真切可闻。难以置信的四处望去,她竟然看到了床榻内侧躺着自己的祜儿,抱着他最爱的布老虎,眨着的那闪闪亮亮的眼睛,在暗黑的屋子中格外耀眼。
凝楚颤抖着手伸向孩子,她的祜儿,竟然还在,竟然还——活着。
伸手抱紧孩子,怀里的小宝贝却没有了动静,凝楚慌张低下头查看,却仿佛听到了孩子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声音:“阿玛……阿玛……”
“祜儿想要阿玛啊……”凝楚抱紧怀中的宝贝,轻声呢喃:“玄烨,你可知道?你,可听到?”
“阿玛……阿玛……”
凝楚的泪水瞬间被孩子的呼唤唤出,祜儿死时终是没有见到父亲一面,这已经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楚。
“若是玄烨让你伤心了,楚儿,跟哥哥走吧。”
凝楚扭头,看到博敦哥哥笑着伸手向她走来。
“哥……”心酸悲愤间,乍见家中亲人,凝楚已哭做泪人一般。
博敦笑着站在殿中央,并不近前,却只是对着凝楚轻声道:“好妹妹,跟哥哥走吧。你看看窗外,你的祜儿,我们的玛法,都在等着你呢。”
博敦哥哥。我的祜儿。我们的玛法……
顺着博敦的话向窗外看去,凝楚竟然真的看到了玛法怀中逗弄着自己的小祜儿,祖孙二人正笑的灿烂开心。
这里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了的。没有了孩子,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撑。在窗外,有她的幸福和期盼啊……
看着窗外,凝楚嘴角泛起笑意,带着一丝解脱后的释然,向博敦伸出手道:“哥哥,玛法,带我走……带我走……”
宫、女子奴一夜未眠。
前一日晚上,主仆相伴回到宫内,皇后神色平静如常,只不过沉默无话,早早就洗漱睡去。倒是她一直寻思着要背着皇后查出是谁大嘴巴说出的消息,一宿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一亮,子奴便早早起来查找昨日当值之人,想着太后入了佛堂不用请安,私心想让主子多睡会儿,并没有叫起皇后。直到日上三竿,近晌午时,东珠过来请安,子奴方才惊觉主子仍在床榻之上。
东珠听了子奴的报告,止住她要去叫起,径自走进内室。心内只道今日皇后着实异常,按她平日的严谨性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睡到这个时候的,莫非……
轻推开房门,东珠稍稍放重了些步子道:“皇后娘娘吉祥。臣妾东珠来给娘娘请安。”
等了半晌,床帐内无人应声,东珠提高嗓音又说了一遍。
帐内依然无人应答。
东珠心中一紧,快走两步走至床前,只见皇后仅着中衣躺在床边上,手中紧紧抱着一个抱枕,紧闭双眼,似乎睡意正酣。她上前拉过一床被子给皇后盖上,却摸到皇后身上火热发烫。东珠吓了一跳,轻声叫着“皇后”,却发现皇后已然昏迷不醒了。
皇后此病,来势汹汹。五天五夜,滴米未进。所有的太医都聚到坤宁宫,依次诊脉之后,向太后汇报时,虽不敢明说,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皇后已然是在挨日子了。
太后对此事不敢怠慢,连续三天向太皇太后和皇上发出了皇后病危的折子,听回报的侍卫说皇上侍奉太皇太后不便前来,太后坐在昏迷不醒的皇后身边,默默无语。想起前两年她和玄烨二人琴瑟和鸣,那时原以为她会一直幸福下去,可好日子才不过几日,宫中不断添进秀女,兼之除鳌拜,殁祜儿,她家中又连遇种种不幸,这孩子能撑到今日,也实属不易了。
太后拉起皇后的手,入手仍是火热一片,心中默默感叹:玄烨啊,你若再不来,你和你的皇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思及承祜死时康熙的“无情”,太后长叹口气,抚上皇后的脸颊,蓦地只见皇后眉头皱的更深了,呼吸加重,干涩的眼角流下了湿润的液体,干裂的嘴唇开始喃喃的说些什么。太后有些心惊,俯身去听,只听得弱弱的几声全是“玄烨”二字。
太后复又叹口气,似乎有什么模糊了眼眶:傻丫头,你都被折磨成这样了,怎的还想着他呢……
皇太后用帕子轻试了下眼角,突然听到紧闭的屋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正待发怒,耳边却听得一屋子人哗啦啦的下跪请安之声。一阵风在身边带起,自己手中皇后的手被抢了去,只见九五之尊的康熙半跪在床沿,一把将床榻上没有生气的人儿捞到自己怀中,红肿的双眼紧紧的盯着自己的皇后。
身边苏麻拉姑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太后好似松了口气般摇摇头,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站起身便带领众人走了出去。
四周一片黑暗,只余远处一片刺眼的白光。凝楚紧紧看护着身边活蹦乱跳的孩子,往前方那片亮光走去。祜儿在前面咯咯笑着跑着,时不时回头喊一声额娘,笑容稚嫩又灿烂。在即将到达那处光亮的时候,却见祜儿停住了脚步,凝楚心中没来由的突的一跳,忙要俯下身出声相询,祜儿脸色突然一变,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喊,孩子便瞬间消失在了前方白色光芒之中。
凝楚被尖叫震得头昏目眩,但是她听得清楚,孩子叫喊的分明是“阿玛”二字。
“玄烨……玄烨……”凝楚心中震颤,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四下望去,那片原本可以走进去的白光竟然已经消失了,凝楚发疯似的四处寻找,可黑洞洞的四周,就仿若死一般的冷凄寂静。孩子就这么消失了,她的宝贝,她的亲人,她的一切,就这么瞬间消失了。
玄烨——凝楚哀戚的想——到此刻,你竟仍然不肯放过我们可怜的母子二人……
跌坐于冷寂的黑暗中,凝楚已然绝望了。耳边似乎断断续续的听到了玄烨的呼唤,她狠狠闭上眼睛,不想理会,更不想顺着声音去查看,她不想再掉入那被玄烨亲手毁掉的信任陷阱。突然间,凝楚感到一阵疼痛,就好像千万只钢针同时扎入了身体各处,仿若撕裂般的痛苦逼着她睁开眼睛,入眼处却是模糊一片。
“醒了!醒了!娘娘醒了!”
听到一声叫嚷,凝楚本能的微眨下双眼,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有玛法,有博敦哥哥,还有她最亲最爱的祜儿。
可是如今,梦醒了。
狠狠逼回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不要回来,她还要那个耀眼的光芒,她好想要回到那个有祜儿的地方……
好想好想……
闭上眼睛稳定下心神,凝楚慢慢恢复了清醒。意识逐渐明朗下,她清晰地感到身后拥着她的一股坚定的力量。明黄的袖口在眼前闪烁,凝楚想要看向身后的人,但几日内昏迷不醒让她连一个小小抬头的动作都难以招架,眼前瞬间便暗黑一片。挣扎着强自保持清醒,凝楚深吸口气恭谨道:“臣妾恭请圣安。”
她不知道,因长时间未进食水,她那沙哑暗沉的声音听在康熙耳中,是多么震撼心疼。
翕动着嘴唇不知如何应答,康熙只狠狠将妻子圈进自己怀中不愿放开、不敢放开。他两次的离京换来了儿子的死亡,妻子的病重,如果这次他真的保不住她,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侍奉祖母保其身体康健事关大清社稷江山,可是如果这大清的大好河山没有了她的参与,少了她的陪伴,他该如何应对那未来孤独的漫漫人生路?!
“楚儿……你不能有事,朕不准你有事……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两个时辰的苦心呼唤,快马加鞭的千里追随,几日几夜的祈祷祝愿终于换来了凝楚恢复清醒,康熙瞬间松了口气,颤声在凝楚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自康熙二年孝康章皇太后去世后,他第一次泣不成声。
感受到颈肩处慢慢温热,紧箍着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凝楚心中的怨怼愤恨瞬间消散。小手覆上康熙的手臂,这时的她,只想伸手擦去他的眼泪,只想轻柔抚平他的皱眉,只想让他不再哭泣、不再担忧。她终于叹息着承认,她爱这个男人,这个让她伤透了心可又难以远离的男人。此刻他的泪水,足以让她所有的委屈煎熬化作乌有,为了他不再流泪,为了他的笑颜,她愿意,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心中一阵激动,凝楚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只是干咳,康熙赶忙端起床边小几上刚刚呈上的水杯,慌张间一个没拿稳,水杯应声而落。
在屋内守候的众太监宫女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跪倒在地。
康熙也被吓了一跳,瞬间呆楞。水杯落地而碎,是为不祥。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杯子碎片被一片一片收走,康熙仍然不敢动一动,也不敢低头看怀中的人儿,他好怕,好怕……
忽然间脸上被覆盖了双温热的小手,康熙终于低头正视妻子,怀中的女子浅笑着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眉梢嘴角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揶揄。然而他并不在乎,只是亲吻皇后的额头脸颊,清浅的一点一点的吻下去。
感谢上苍,他的楚儿,还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