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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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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祜的丧葬简单却隆重,太后亲自操办此事,远在赤诚的康熙也垂泪安排后事。为保证孝庄静心疗养,康熙严命众人对太皇太后保守秘密。
承祜下葬那天,朱氏陪着女儿呆在坤宁宫中。皇后遥遥听着阿哥所传来的锣鼓之声,木然站在窗前。
“我的儿啊,几天没吃东西了,你就喝口粥吧……”
朱氏亲自端了碗米粥,走到凝楚身边,哀声叹道。
听到母亲说的“我的儿”,凝楚尚未淌干的泪水忍不住又落了下来,但她却如这几日一样,仍然不发一言。
朱氏放下粥碗,搂住女儿的肩膀,摩挲着女儿的头哭说道:“我的儿啊,祜儿去了,别再想了……你总如此,若是有个好歹,你让娘该怎么活啊……你妹妹如今就要嫁到草原了,你哥哥远在关外不知啥时候回来,我的乖儿,娘就指着能时常见到你了……”
凝楚缓缓转身看着朱氏,只见母亲脸上已然生出了深深的皱纹,双鬓也已开始泛白。看着哭的眼睛红肿的母亲,她方才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竟然始终忽略了母亲的所需所求。
抬手替母亲擦干眼泪,凝楚终于哑声开口道:“娘,女儿想一个人呆一会。”
朱氏担忧的看向女儿,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住了嘴,默默转身离开内室,反手带上了门。
沿着炕边儿无力滑下,凝楚摊坐在冰凉的石地面上,任泪水肆意滑下。
也许,祜儿,本不该存在……
他和她,纯粹的利益纠葛,她的孩子,怎能是他的心头肉?她竟然还妄想让孩子能见父亲最后一眼,她怎能傻到如此地步?他与她在一起,只不过要的是赫舍里家的权势,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信他所言?
玄烨,或许是以前求的恩典太多,而这些,超出了你所能给的极限,可是,那个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液的孩子——她可怜的祜儿——又是何其无辜?
玄烨,若是拿了我的命来换,你会不会,会不会,回来看孩子一眼?
只一眼,我不过只愿孩子能走的安稳平静、了无遗憾……
承祜下葬后半月,太皇太后与皇上终于回京。太后率后宫诸人于慈宁宫门外迎接。
康熙骑着高头大马,伴太皇太后车撵旁,向人群中遥遥看去,很快就捕捉到了隐身其中那孤独落寞的身影。走近宫门,扶孝庄下车,康熙向太后问好毕,落后半步想与站在太后身后的凝楚说句话,但她却低头闪身紧随太后而去。
众人进到慈宁宫内殿,分长幼坐下,孝庄对太后道:“我跟玄烨去了这么久,这宫里都好吧?”
此时孝庄仍是不知承祜夭亡一事,仍是满面笑容。
太后知报告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说道:“虽忙乱了些,但老祖宗病体痊愈,再大的烦难也不碍的。”
孝庄呵呵笑着点点头,复又对凝楚道:“皇后啊,怎么不让孩子们来啊?如今哀家已然康复了,哀家的祜儿你还不给送过来!”
凝楚心里狠狠抽痛,无助的看向身旁的太后,只是无言。
“愣着干什么?”太后忽然开口道:“皇后,老祖宗说了要见见孩子们,你还不快去把孩子们带来!”
太后转头向凝楚使一眼色,示意她沉住气,复又对众人道:“你们也都下去吧,请个安也就算了,老祖宗才刚好些需要静养。”
众人知太后想要跟孝庄说承祜幼殇之事,便在皇后的带领下纷纷告退离开。
拒绝了东珠作陪的提议,凝楚疾步向前走去。快步走动带起的风吹落她难以自制的泪水,她努力抬头将眼泪逼回眼眶。
她知道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他的祖母,他最亲爱的人,知道了承祜去世,肯定需要其他的孙儿慰藉伤心。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忍着独子之丧的痛苦,去宽慰那个子孙满堂的老祖宗。
“楚儿!你等等!楚儿……”
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凝楚走得更急了。
玄烨,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我用什么心情面对你?
快步向前跑了几步,凝楚忽然被一双大手拉向身后,一跤跌入那个她无数次偎依过的怀抱。
康熙用力抱紧皇后,生怕她挣扎逃了出去,等定下神来才发现,怀中的人儿竟然如死灰一般,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楚儿,你……”
康熙放松皇后,低头看视,只见她表情冷清,木然盯着身旁鲜红色的宫墙。
听见康熙询问,凝楚抬头,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轻推开康熙跪下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
“楚儿,你别这样!”
康熙急忙想要拉起皇后,却听得凝楚道:“太皇太后刚刚病愈,皇上怎能不在身边?臣妾这就去阿哥所,将小阿哥们都带来相伴慈颜。求皇上准臣妾离开。”
听闻此话,康熙便蹲下身,直视皇后道:“楚儿,朕知道你怨朕。可夫孝,德之本也。朕即为天下人之表率,便不可以任性妄为。朕是亏欠儿子,亏欠你,可是我只能告诉你,若是让我再选一次,我仍然不会回来。”
面前的皇后低着头,康熙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却只看到她身前的一方青砖已然被打湿了,他有些后悔方才说的重话,便搂住皇后柔声道:“楚儿,你怨我,打我,怎么惩罚我都行。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们还年轻,以后,我们一定还会再有可爱的孩子……楚儿……只求,你别恨我……”
凝楚听着康熙的话,不信任充斥内心。刚刚还强硬表态,如今便温柔似水,这个男人,到底哪面才是真的?轻轻推开抱着她的人,凝楚擦擦眼泪,笑对康熙道:“臣妾没有怨皇上。皇上请回去吧,太皇太后怕是已经知道了,想必需要皇上的宽慰。”
康熙思及孝庄那里的情形,又看看皇后,有些两难,凝楚又道:“臣妾始终谨记,臣妾不仅是祜儿的母亲,更是大清的皇后,是赫舍里家的女儿。臣妾身上,有和您一样的使命和责任。臣妾不会有事。”
听闻此话,康熙静默半晌后方道:“那好……我就先过去。你回坤宁宫吧,我让东珠去叫孩子们。晚点儿,我再去找你……”
凝楚俯身磕头应下。康熙向前走了两步,复又转身看向她,嘴唇嚅嗫了半晌但却没有开口。最后,他终于叹口气,随即转身大踏步而去。
直起身子看着远去的康熙,凝楚默默心道:皇上,臣妾为皇后,不会怨你恨你。可玄烨,我即为祜儿母亲,便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噩噩的过去,没了承祜,坤宁宫似乎也与笑声绝缘。皇后变得更加沉默内敛,若闲来无事,她只偶尔往东珠处坐坐,其他时间,不过只在屋内足不出户。康熙虽时不时来坤宁宫,但他二人,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热络,往往只是沉默相对,皇后按规矩礼仪应对的同时,也并没有多少笑脸。这一幕幕的情形,就仿若回到了她刚进宫时那般。
宫里小阿哥小公主一个接一个出生长大,太皇太后跟前从来不缺小孩子承欢膝下。逝去的承祜,就好像年初的那股倒春寒一样,虽然寒冷凛冽,但终归是消于无形。
康熙十一年十月,太皇太后复发身疾,康熙再次奉其于赤诚疗养。
康熙诸人走后第二日,照例是朱氏前来探望的日子,皇后早早就起床准备。自儿子死后,她全副心思最大的念想,就只是让家中父母兄妹过得安稳太平,不要为自己担心。
左等右等,眼看半晌午都要过去了,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好不容易小丫头报说赫舍里府来人了,凝楚迎出门去,看到的不是母亲,而只是墨菊扶着玛嬷而来。
满心惊讶上前请安问好,将她们迎进屋内,凝楚扶着年岁已高的索尼福晋道:“玛嬷怎么亲自来了?本应是孙女儿去给您请安的,都是孙女儿不好,进了这地方不得自由,还得让您这么远来。”
老太太腿脚已经不灵便了,拄着拐棍儿一颤一颤的向前走,但耳朵尚且好使,听了孙女儿的话笑道:“我这老婆子哪儿还敢烦劳皇后娘娘啊!不过是前两月得了场大病,差点儿就随了你玛法去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就想着得赶紧来看看我这大孙女儿,要不不知什么时候啊,就见不着了呢……”
凝楚听得心中一阵儿酸涩,扶着老太太坐下,紧张说道:“怎么从没人告诉我玛嬷得病的消息!额娘前两次来什么都没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复又转头看向子奴,皱眉严肃问道:“你可知此事?!为何不报?”
“哎呦丫头啊……”老太太忙拉住凝楚,只笑道:“是我不让你额娘跟宫里说的,你的丫头怎么知道。如今我也没大碍了,还揪着那事儿做什么。快,孩子,让玛嬷好好看看你!今儿玛嬷替了你额娘来,你可别怪玛嬷才是啊!”
听索尼福晋如是说,凝楚方才放过子奴,撒娇偎依在老太太身边,二人低声叙话。
许久后,凝楚方想起墨菊还在身旁,忙笑道:“早就知道菊姐结婚了呢,恭喜恭喜。做新娘感觉如何?”
墨菊在一旁行礼道:“承老太太、太太关照,墨菊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挂怀。只是娘娘万望好生照顾自己,子奴这丫头笨手笨脚,粗心大意,她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姑娘可一定要多跟这丫头说,别怕麻烦、心疼她就算了省了……姑娘可务必爱惜自己……”
墨菊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已然有些哽咽。
凝楚听得沉默不语,心内十分感激。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将她看的比自己还要重要。
“好了好了,”老太太不耐,拿起身旁的拐杖轻戳了下墨菊,皱眉道:“快跟着子奴这丫头出去吧!我们祖孙俩好不容易见了面儿,你就在这儿嚎丧!还不快下去!别招人不待见!”
子奴见老太太生气,忙拉起墨菊行礼离开,凝楚不禁有些错愕,她这还是第一次见玛嬷如此无礼的对待他人。
二人走后,索尼福晋就重又开始拉着凝楚叨叨叙话。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索尼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又说了许多,方才带着墨菊离去。
送走老太太返回屋内,凝楚心情不错。今日见到祖母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她心中满满的全是宽慰。如果父母哥哥妹妹都能过的好,那她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痛,也是值得的。
在屋内坐了没多久,凝楚看着窗外热烈照耀的太阳,忽然想起有好一段儿时间没去东珠那里了,便径自向外走。转头看见子奴尚且呆在屋内皱眉发呆,便好笑的摇摇头,也并不叫醒她,摆摆手示意其他宫女不必跟随,便一人往外走去。
出的坤宁宫,刚要穿过一道宫门,凝楚突然听到有女子在一扇门后悄悄叙话的声音。凝楚心道不过是小宫女下了值,拉着小姊妹说说体己话儿,也不愿打扰,悄悄放慢了步速,准备从另一侧走掉。刚要跨过门槛儿,“皇后”两字便被风吹进耳朵。
凝楚皱皱眉,转身躲到墙后。她自忖为人谨慎,平日里待下人不薄,这一年除了没有了孩子,她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又成了宫中众人的谈资。思及承祜,沉寂多日的心忽而又抽痛起来。
这时,只听得一个宫女道:“我也是偷听那放出去的老宫女墨菊在侧屋悄悄跟子奴说的。她们说的时候特隐秘,想来就是为了背着皇后娘娘。”
“那这事儿,就打算一直不告诉皇后么?”
“哎呦,这谁能做得了主。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横竖不过是撑个一时半刻罢了。”
“这皇后娘娘也真可怜,刚开了春儿就没有了小阿哥,如今家里又出了这么大变故。你说,要是她以后知道,她哥哥死在了关外,她娘也快气死了,那她还有的活么?”
“可不……这也是老话儿常说的月满则亏,前两年风光的什么似的,到底还是有福无命……”
两个小宫女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凝楚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脚步如注了铅一样沉重,什么叫“哥哥死在了关外”,又是什么叫“娘也快气死了”!
靠墙站立了许久,秋日傍晚的穿堂风嗖嗖的吹向穿着单薄、但却已毫无知觉的她。远处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人走过自己,忽然掉转头来抱住她,颤声道:“姑娘怎么在这里?我刚去东珠娘娘那里找您可她说您不在。姑娘您在这儿站了多久了?怎么冻成这样?!”
“子奴……”凝楚费了半天劲儿才看清眼前来人,随即神智清明许多,厉声问道:“墨菊都跟你说了什么?!你马上给我说出来!要是让我发现你有半句虚言,我即刻把你送入宗人府中治罪!”
子奴着实被吓得不轻,这是皇后娘娘第一次如此严厉的兴师问罪。马上跪下对着皇后磕头,口中道:“奴婢和菊姐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让老太太入宫也是怕娘娘知道了实情忧心。请娘娘恕罪!”
“我不问你罪……”凝楚蹲下身,与子奴平视,放缓了声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我就不问你罪。”
子奴抬头看见凝楚冷冷清清的表情,仍是有些踌躇,她不敢想,这件事儿告诉了皇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好孩子,说吧,我没事儿……”凝楚想到子奴的担心,宽慰道:“祜儿都死了,我不还是这么过来了么……我也不过是听人说了一嘴,也不知真假,你只管说,我就想要一句实话而已。”
子奴把心一横,心中暗自咒骂那多嘴之人,对着皇后磕头低声道:“博敦少爷在关外感染风寒,因救得不及时,三日前就走了。今儿才把尸首拉回赫舍里府,夫人就哭的背过气去,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大老爷和二老爷怕娘娘担心,不敢告诉,就硬让老太太替了太太进宫来,前几月老太太在床上躺了许久,人都说是回光返照了……”
子奴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然没了声音。她想抬头看看主子的情况,却半点儿也不敢乱动。半晌后,凝楚伸出手扶起子奴,俯身拍拍她膝下的泥土,动作十分缓慢。
“姑娘……”子奴抓起凝楚的手,哭着道:“姑娘,大家瞒着您,都是想让您好过些。您可别太伤心了……”
“傻孩子。”凝楚凄然笑笑,转身回宫,慢慢道:“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哥哥和玛嬷,还有……祜儿,不过就都是寿数到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