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我说话你肯听吗
“夏小姐不好么?”静荑清雅面孔上满是疑惑。
路易早有准备,仍被问得噎一口气。许久,他认输似的笑了,放慢语调斟字酌句地说:
“我没有立场解释这些。可我不希望和叶小姐之间产生任何误会,或是潜在的隔阂。”
话说成这样,再装傻几乎就不礼貌了。静荑沉默一阵,低头小心地从口袋里捧出一只装茶匙的锦袋,揭开封口,几天前那支签字笔安稳地裹在里面。
“我想,是我有些误会没同沈先生讲清楚。”静荑抽出笔递给路易,“我并不记得这支笔,它在我这并不合适。请沈先生收好,不要再落下了。”
“不,它很合适。”路易望着那只锦袋。
静荑顺他目光看去,于是将笔搁回袋子,一并捧给路易。
“那就送给沈先生。”静荑笑了。
路易摇头,“我是说放在叶小姐这里,很合适。”
静荑垂下面孔,纫香馆许久的沉默,幽微的兰花香,静荑将锦袋握紧了些。
“我说过,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了。无论沈先生在找谁,我都帮不上忙了。即便曾经是,如今也不再是了。而且我也并不想再……”后半句静荑没说完。
“我这样说,沈先生明白吗?”
路易垂着头,出神似的望着静荑睫羽投下的阴影,
“第一天,我将这支笔交还叶小姐时就有觉悟。记不起,或是不愿记起,都没有关系。”
“我愿它留在叶小姐身边,就当两年的寻觅终于有一个结果,可以吗?况且看上去它在叶小姐这里很妥帖。”
静荑不语良久,将握着锦袋的手收回去些,指尖扣紧了些。
“不,它在沈先生身边要好得多。我自己……烧的烧、删的删,已经不剩什么了。”
静荑语调平静,路易却似乎有些不忍听,强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所以,叶小姐现在是由衷地快乐么?”
静荑沉默一阵,“心之所向,有什么不快乐?”
“可叶小姐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静荑吸一口气,没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请叶小姐一定直言。”
静荑揉着锦袋上的纽子。
“出钱也好,出力也好。”
……他要帮忙?静荑思绪纷乱,怎么帮?拿钱硬去砸人么?谈何容易。
“或者……只是听你说一说话。”
静荑仍沉着睫羽。
……说话。说话。
说话!
“我的话,沈先生都肯听么?”
路易认真点一点头。
“肯好好认真地听完?”
“自然。”
“那好,沈先生记得今天的话!”静荑忽然就添了精神,说罢握着锦袋一路小跑出了门,人看着都轻快不少。
“一定记得!”已去了好远,静荑忽又转身再说一遍,然后绕过粉墙没了影。
仲春时节是淡粉褪白,各色花木齐放,搁到园林便是深深浅浅的红,沈园漆门后是一条幽深的粉廊,粉墙雨渍斑驳,墙根一株蔷薇枝叶扶疏,清癯的藤蔓笼过头顶,此时枝头已结满了小小的花苞。
镜头里路易同夏江淳站在一处,夏江淳今天的旗袍是淡粉色,路易驼呢的外套是深灰色,里头西装马甲则是庄重的深黑色。两人缓缓踱过花街铺地的小径,谁也不忍去打扰。
静荑被工作人员引到两人身前,今天是分组的游园。
路易望向对面,她今天身上终于又是那天茶寮时的袄裙,上衣淡藕合色,下裙笼烟白,头发简单挽在脑后,唇上涂着淡淡的口脂,此时拢着袖子立在白墙下仿佛一幅画。
路易看着前方陷入沉默,连夏江淳仿佛都有些吃惊,再瞥路易一眼,忍下唇角一丝微笑。
静荑轻声同两人打了招呼。场务喊了“Action”,静荑重新挂起微笑,认真向两人介绍:
“我们沈园成于明嘉靖年间,历经五百年岁月,形成今天两位看到的格局。”静荑边说,引着两人反向大门走去。
“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自初代园主沈凤山购下后,历经四百五十余年,园林一直被沈氏精心守护,从不曾易主,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沈德赛先生无偿捐献给国家。这两位大约是知道的。”
边说,一群人已到了景区大门口。镜头外工作人员有些看不明白,静荑转向两人笑道:“人都说沈园美在夫妻携隐之佳话,然而它真正的妙处,还得两位看一眼它的门外才能明白。”
路易和夏江淳相互望望,夏江淳没有动,路易独自走近门廊。朱漆门外是大约两人宽的巷子,自行车铃叮当隐约,远处传来几声糕饼叫卖。
“富者我不攀,贵者我不顾,故云‘轩车不容巷’。早在嘉靖时,沈凤山辞官归隐,便亲自为沈园定下这最初的风骨。无论其内如何富丽,门却要开在窄巷。高官轿马不得而入,林泉归隐,夫妻耦耕……”静荑含笑,一双柔媚的长眼睛此时也弯下来,睫毛在眼底投下长长的阴影。“这才是沈园的初衷了。”
镜头外路易目光定在静荑身上,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失神。
静荑说完安静下来,镜头转向嘉宾。夏江淳有些茫茫然地看向路易,再看看静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路易等了片刻,眼前仍是安静,他展颜笑道:
“叶小姐讲得风雅。‘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想来无一个‘隐’字无以称林园,自来‘林泉’之乐莫不如是……”
两人就一个“隐”字谈了许久,夏江淳抱了双臂低头盯着脚边书带草。好一会儿,路易终于转过话头,“沈园风骨,一个‘隐’字,一个‘情’字。我记得夏小姐的代表作,您扮演的‘嘉怡郡主’也是一个为爱成痴的角色。”
夏江淳这才笑了,点点头接下去:“是的,一般人会猜想皇亲国戚,大概是要风得风……”
三天后,第四期放出的隔天清晨,李主任一把将会议纪要拍在桌案上。
“你现在有人撑腰了,胆子大了?你想做什么!”
静荑安静立在对面,任李主任骂得满脸通红。
静荑那段“轩车不容巷”随了“沈夏”热度传遍全国,从未亲眼见过江南林园的国人都为之感叹,沈园门口的窄巷名声甚而高过了园林本身,“含蓄”重新成为国人引以为傲的美学本旨之一。旅游局的提案自然也随之无疾而终了。
“谁教得你做事这么棱棱角角,我说没说过你别着急?领导说话你是听不进吗?”
静荑唇角抿得颜色浅淡,却没有还口。土地局的备案都下来了,李主任瞒着她不说。
“做起事来不顾全局,凭一点小聪明就逞一时之勇。你想没想过这案子是什么人提的?能走到这一步,后面是多少人背书,你不怕得罪他,这一园子人呢?你王老师、我、还有你的霓霓,以后局里怎么和人打招呼?”
“……是我出的镜,和大家不相干,我去写检讨。”
“放屁!就算和其他人不相干,我亲自带你去的市局,给你说了多少好话,让你在会上发言,我重视你,谁看不出来?”
静荑终于湿了眼底,豆大的泪珠从苍白的脸上落下来,“是我对不起李主任,给您添了麻烦。我会负责,向局里道歉,解释您并不知情,然后引咎辞职,绝不牵累您。”
静荑说着深深向李主任鞠躬,李主任不好动手,连连摆手拦着,“起来起来,什么傻话。你一个编外,引的什么咎!”
静荑摇头,“是我的错,我太任性,可沈园是爷爷……”话到一半缄住了,静荑低头沉默一阵:“我会辞职,不牵累您。”
“行了,我这个岁数还在景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有什么好被你牵累的?我这么说是要你仔细想想,能不能这么做事!”李主任点着桌子,“你知道那人是什么背景、得着谁的赏识,这提案又有多少人点过头?就算罢议,也得体体面面地来,才不伤了和气。”
“像你这个脾气,入了这个圈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没编制。”静荑小声咕哝一句。
“还顶嘴?”李主任作势竖起眉毛,“放你两天假回家好好反省!深刻检讨你的错误!”
“我不用放假,景区忙……”静荑连忙拒绝。
“行了,看你这几天顾不上吃顾不上睡的,什么脸色,回家歇着,现在就去。”
静荑还要分辩,几乎被李主任赶出门去。
——这样的脾气,到底和她爷爷一模一样。
年过半百的老园林人一声长叹。
静荑拎着手包一面沾去泪痕,独自向门口踽踽而去,竹径尽头“沈总”一袭葛灰抱臂垂首,月洞门外对着静荑凤目沉沉。还未近前,周身凛凛寒意已惹得静荑一个激灵,竹林沙飒作响。
“沈先生怎么在这?”来人堵住了去路,静荑勉强打一个招呼。
路易看得眉头皱起,有些话倒不好出口了。
又一阵风摇影动,几缕发丝散碎地拂在静荑面前。
“既然需要我帮忙,为什么不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