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8、得天独厚

　　造成顾家夫妇事故的酒驾司机还在重伤昏迷中，顾家的丧事一办完，顾冶就去了医院。

　　“他一直这么站着算个什么事儿……”

　　“医院还管不管了……”

　　一个年长的女人和一个中年妇女，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瞥了站在病房外玻璃窗前的顾冶几眼，两人在病房里窃窃私语。

　　这间病房里躺着的是那个肇事司机，窃窃私语的是他的母亲和妻子。

　　这是顾冶就这么一言不发站立的第三天。

　　蒋教授虽然默许了他的行为，但还是怕他做傻事，但又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他，为此更忧心。

　　蒋时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家里的气氛一直低沉着，有太多细节他没注意到。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宋十清发现的，至于宋十清为什么会在医院看到顾冶，那时候蒋时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以至于到后来与宋十清间隔了太多东西，只剩无力。

　　蒋时赶到医院的时候宋十清在门口等他，等两个人一起过去的时候，肇事者家的两个妇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了，在顾冶面前哭哭啼啼在说什么，看气势不像是伏低做小的抱歉姿态。

　　年长的妇女咄咄逼人：“我儿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顾冶一直面无表情，语气冷淡漠然：“不明显吗？我在等着看他咽气。”

　　对方明显是被顾冶的话给惊住了，一时哽住忘记回怼，蒋时不给她们反应的机会，一下冲上前来。

　　蒋时的情绪瞬间起来，怒道：“不仅仅是他，还有你们，你们全家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肇事男人的老婆也不甘示弱：“我家男人是撞死了你爸妈，但他又不是故意的，他难道就想这样吗？我们家也垮了，我妈都这么大年纪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孩，难道我们就不可怜、不无辜吗？”

　　蒋时还真是少见脸皮这么厚的人，语气更甚：“受害者的亲属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居然还有脸说你们无辜？你家男人是杀人犯，他就是故意的，你们装什么傻呢！他醉酒开着货车上路，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一个为母不良一个为妻不贤，因为你们助纣为虐才有的今天！”

　　蒋时情绪激动，宋十清在他身侧拉住他的胳膊。

　　“等着看他咽气怎么了？你们不服吗？你们他妈的凭什么不服？你谢天谢地我们是在等他咽气，而不是进去让他咽气。”

　　蒋时的话越说越狠，气势越来越汹涌，对面被小孩儿的莽劲儿给打的无力招架，想来个歇斯底里的反击，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讲道理讲不过，只能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永不过时。

　　很快医院的医生护士叫了保安来。

　　被迫闹了一通之后，小孩们心里憋着的气算是顺了那么一点。

　　蒋教授是想让顾冶到他们家来住着，怕顾冶一个人在家，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傻事。

　　但顾冶不愿意。

　　俩小孩说要把他送进去，他叫俩小孩儿赶紧回去学习。

　　偌大的房子，曾经多温馨，现在就显得多空空荡荡，只剩下冰冰凉凉。

　　整整齐齐的四张遗像，好像独缺他那一张才算完整。

　　他躺在地板上，身旁就是遗像，他才觉得好受一点。

　　那种痛苦化解不了一点点，清醒的着每一秒他都在挣扎。

　　半夜，蒋教授心里莫名其妙慌的很，担心着顾冶出什么事，立马出门准备往顾家去。

　　蒋教授刚上车准备给顾冶打电话，顾冶就先一步打过来了。

　　“小冶？”

　　“姑父，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一个算命的。”顾冶凄凉的呵笑一声：“我知道他是骗钱的，但你知道吗？我即使知道他是骗钱的还是停下了脚步。”

　　蒋教授开着车听他说着，没有打断。

　　“他说命运水桶一般齐，天下的什么好事不可能一个人占尽，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他胡说八道，不是这样的。”蒋教授怕顾冶真听进去。

　　“姑父，你怪我吧，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姑姑、祖父、祖母，还有……”顾冶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把一切的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没有什么得天独厚就好了。

　　“小冶，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的出生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幸福的，你和你所拥有的天资也是让我们感到骄傲的，这不是等价交换，也不可能是等价交换。如果非要讲些玄学，那也只是命运弄人而已！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

　　“姑父，我刚才接到消息，那个肇事司机在医院死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有一点点高兴，反而觉得很失落，好像我也……”

　　“顾冶！”蒋教授厉声制止了顾冶接下来的话。

　　顾冶从小到大，不管是他还是顾长佩她们，基本没有过这样带着呵斥意味的唤他的名字。

　　顾冶愣了一下，轻笑了一声。

　　“已知世界上能飞的最高的鸟类是黑背兀鹫，它们最高可以飞到一万一千米的高空上，而再往上的某个区域……会不会就是天堂？”

　　蒋教授听他讲这些迷糊话心里急的不行，嫌车太慢，恨不得变成黑背兀鹫飞过去。

　　“……它们飞不到天堂，我想试试看。”

　　“顾冶！你如果敢做蠢事，我替你姑姑打断你的腿！”

　　顾冶含泪苦笑：“姑姑不在了……都不在了。”

　　“……她还在。”蒋教授的声音也暗沉下去，“你、我、蒋时，我们每一天在想念她，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在耳边、在眼前，她是永远不回来了，但也永远没有离开过。”

　　“你想想看，如果你现在想做些傻事，她会跟你说什么吗？”

　　——“我们小冶这是遇到什么难题啦？说给姑姑听听。”

　　——“噢，原来是这样！你小的时候姑姑就知道，我们小冶特别特别厉害，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没想到长大了的小冶会钻牛角尖。”

　　——“小冶，虽然你真的特别特别厉害，但还是得承认，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的人生轨迹由自己的命运支配，它最终是个什么走势也是关乎我们自己的选择。你觉得你牵连了我们，我们只是你某一部分的等价交换吗？那我们是被你物化了吗？”

　　——“姑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只是愧疚，可是我的小冶啊，人的牵绊就是这样的，姑姑要离开你，祖父祖母要离开你，爸爸妈妈也要离开你，这都是万物定律啊！多年后的某一天，你也要离开你的爱人，你的孩子，没有例外的。”

　　——“小冶，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本就不是事事尽人意的，你没错，你拥有的那些东西也没错。你得清楚知道，如果没有那些，也许你不尽人意的事情会更多，它带你青云直上，你谢它存在天经地义，但如今有俗事暗淡，何必怪它来的不对。”

　　——“小冶，你在怕什么呢？”

　　——“你怕看到离别，怕接受离别，怕寂静长夜，怕回忆充斥，但你想想看，若不是你怕这些，怕的就该是我们了。也许，这也是老天给你的恩赐，他知道你是一个孝义恭顺的好孩子，知道你不愿意让我们经历这些，所以叫你自己全抗下来。但他爱你不够，不似我们多，这些尽孝之事本可以晚些来的。”

　　——“小冶啊，活着吧，好好活着，为自己、为好的盼头……等等它，它总会来的，相信我，我爱你。”

　　那一天顾冶站着屋顶吹风，他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他觉得自己马上要长出翅膀，他快要飞起来了，他马上飞起来了。

　　他迎着风，风云突变，像是海浪拍打在身上。他浑身上下湿透了，躯体变得沉重，每一颗水珠都是阻力。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疲惫，他飞不动。

　　蒋教授接到一个安安静静不说话的顾冶，心中已然有好大的伤口，但身体起码没有更糟糕。

　　顾冶住到蒋家，蒋教授腾出了更多的时间看护他。

　　顾冶发现蒋教授的头上有了很多白头发，他也四十多岁了，他才四十多岁。

　　顾冶心里明白，蒋教授从来不对自己说，为了他、为了蒋时，为生者生，不为死者死这种话。

　　他觉得顾冶已经揽了太多的压力在身上，他不想再说这种话来禁锢顾冶。

　　活着吧，好好的活着，为自己、为好的盼头……

　　活着，要怎么活着？

　　那天晚上顾冶依旧睡不好，他做了很多的梦，醒来迷迷糊糊记不清楚。

　　他以为他会梦到顾长佩，他祖父祖母，他父母。

　　但好像都没有。

　　他梦到了他自己。

　　很多个顾冶。

　　刚出生时被爱意包围的自己，幼时启蒙时初显天资但有些懵懂不知概念的自己，童时独树一帜傲然自立的自己，少年时名为人赞叹惊羡的自己……

　　很多很多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像看别人的前半生那样。

　　他梦到了这个时段的自己。

　　自己安静的躺在地上，灵魂抽离。

　　有个人好像来亲吻了他的额头，给他注入了一丝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