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7、大厦倾覆

　　一群中年人的班级，顾冶和蒋时的存在相当的突兀，但他们自己不觉得，甚至乐在其中。

　　宋十清班会开始前一小时蒋时才想起来，好像十二中每年初一高一首次入学都要举行班会的，宋十清他们班想来也不会有例外。

　　但他没有听宋十清提过，可能是宋十清觉得没必要，不算什么事儿。

　　蒋时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拨通了大魔王的电话。

　　“我好像上个星期有听舅妈说，你是这两天要跟周教授回江城参加个什么活动吧？回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声音：“你说巧不巧，飞机刚刚落地你电话就来了。”

　　“正好，你现在立马来我们学校，有十万火急的情况。”

　　“怎么，你被开除了？”

　　顾冶这段时间忙得很，上飞机前已经连续两天没睡觉了，才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又赶到十二中来。

　　宋十清班的班会刚刚开始，但开始即中断，他们班主任正站在教室门口和顾冶蒋时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真无巧不成书，宋十清班主任是顾冶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教授曾经的学生，两个人前两年在京城还见过一次。

　　班主任是简单知道顾冶家庭情况的，迷惑脸向顾冶确认道：“你是宋十清的哥哥？”

　　顾冶自若：“如假包换。”

　　蒋时附和：“如假包换。”

　　班主任：“什么哥？”

　　顾冶：“亲哥！”

　　蒋时：“表哥！”

　　二人异口异声，把班主任给整无语了，这俩人是闲的没事来消遣他的吗？

　　蒋时心虚，不再说话了。

　　顾冶依旧自若，说道：“异父异母的亲哥哥。”

　　“所以呢？”

　　“所以师兄也是知道的，那小孩苦啊，开学头一次家长会就没人来，要是因为这个，以后有同学排挤他怎么办？”顾冶这惨卖的一点也不用心，假装都不假装一下，毫无感情，实在敷衍。

　　班主任懒得跟他们拉扯，随他们去。

　　顾冶和蒋时的长相还挺像的，虽然各有风格和性格，但还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两个是兄弟。

　　说实话，单论长相，宋十清其实比他们兄弟俩更好看一些，但为什么女同学只喜欢顾冶呢？

　　还不是因为根本不在一个年龄段啊！

　　高一年级的学生大多十六岁，上下浮动一岁都是正常的，虽然宋十清已经长开了，性格比较高冷稳重，身高气质也都突出，但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大两三岁挺好，小一两岁也太可怕了。

　　穆青青是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班级里发言才看到顾冶和蒋时的，学生发言在班会后半段，所以等她们到了自习室见到宋十清，宋十清再跑到教室的时候，顾冶已经离开了，他那边还有事，时间也有些赶。

　　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冷饮，坐在宋十清教学楼楼下对面的长椅上。

　　他在等他。

　　宋十清跑到蒋时跟前，蒋时坐也没个正形，翘个二郎腿，吊儿郎当的神态。

　　宋十清原本只看见他一个人在，准备问“哥呢”，开口却是：“你热不热？”

　　蒋时笑嘻嘻：“我不怕热。”

　　蒋时拍拍旁边的位子，示意宋十清坐。

　　宋十清坐后，他把冷饮递给他。

　　“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蒋时不太在意道：“没事儿，大魔王会为我兜底的。”

　　宋十清没有说他什么。

　　两个人很悠闲惬意的靠坐着，有阵阵微风拂面，内心突然变得宁静下来。

　　那时候少年们的心中渐渐垒起了希望，会开始期待下一个明天来临。

　　明天之后的明天，他们又一起度过了很多明天。

　　蒋时用着不好不坏的成绩混着九年义务教育，而宋十清又跳级了。

　　他们的人生交集着，又各自繁荣着。

　　蒋时并没有因为感到慌张，他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至于宋十清在追赶什么，他不想说的话，蒋时也不会过问。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个秋日午后，蒋时刚和宋十清吃完饭准备回班里去，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传来了噩耗。

　　蒋时慌了神，使劲的想让自己那种不安心绪压下去。可还是感觉手脚有点不听使唤，身体也有些发颤，宋十清不知道，他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

　　蒋时舌头有点打结：“我得去趟医院。”

　　蒋时的声音颤栗着，什么东西哽住喉咙，使他难受着。

　　“舅舅舅妈去医院的路上出了事故，送去医院抢救了，大魔王还在京城，我得......”蒋时越说越哽咽，眼里在眼眶打转，他在忍耐。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如果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让他们操心。

　　“......我得去医院守着。”

　　“我陪你一起去。”宋十清眉头紧锁。

　　顾家老先生在今天春天时去了，老太太身体也开始不好了，住院有一段时间了，但怕孩子们担心，一直宽慰着说没事。

　　顾家夫妇和蒋教授请了最好的护理工照护老太太，有时间也总是亲自去医院陪护。顾冶在京城不方便总回来，蒋时就去医院陪的时间多点。

　　本来今天晚上放学之后也是要去，但不曾想，老太太白天突然要不行了。

　　顾长屿夫妇接到消息赶忙赶去医院，在路上遇到酒驾车辆被撞，夫妻二人已经是当场死亡。

　　蒋时说是送去医院抢救，不知道是不肯承认这个事实，还是听错了什么。

　　“你不能去，你学习任务那么重......”

　　蒋时话还没有说完，宋十清就直接抓紧他的手，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在你身边。”

　　蒋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好像直视冬日暖阳。他还是怕的要命，但有这个人在他身边，他好像觉得能行。

　　可他高估了自己，他不行。

　　他站在停尸房外，脚上像是绑了铅球，他抬不了一点步子迈进。

　　眼里如江水翻涌，他捂住嘴巴，让自己忍下去。可他忍不去，忍顾长佩离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宋十清站在一旁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和里面那些躺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人毫无关系，但他们也是他的家人。

　　宋十清还是陪着蒋时去看了看他们，老太太走的很安详，但顾家夫妇的遗容不太好看，毕竟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

　　蒋时哭了很久很久，那些年没有当众为顾长佩落下的眼泪，在今天也一并哭出来了。

　　逝者已矣，生者往后要如何自处。

　　蒋教授要处理顾家的后事，已经先去安排了，只剩下蒋时和宋十清还坐在停尸房外。

　　蒋时拖着哭哑的嗓子，有些无望道：“你说哥他往后......要怎么活啊......”

　　那是顾冶人生此后分明的二十岁，从人人惊羡到一朝惋惜的二十岁。

　　是啊，那样肆意傲然的天才，往后要怎么活啊！

　　宋十清也不知道。

　　“我妈妈、外祖父、舅舅舅妈、外祖母，顾家......以后只有他一个人了......”

　　顾冶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宋十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见到的顾冶。

　　如果说以往他的身上有一束追光，不管他走到哪里，做些什么，那束光始终明亮。

　　得天独厚不过如是。

　　可是现在，光在飘散。

　　他身上有一股神性，在此刻，已然破碎。

　　别说宋十清，蒋时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冶。

　　顾长佩离世前后的那段日子，他也总是会心不在焉，时时忘了顾长佩不在了。

　　经常一个人戴着耳机，安静的听手机里顾长佩的和他的那些闲谈与叮咛。

　　他也在顾长佩的病床边、遗体前、灵位前、墓前，安静的、无声的痛哭过。

　　也痛彻心扉，但都是内敛的。

　　顾长佩的离开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但今时今日发生的事情，如大厦直接倾覆，瓦解的墙体、砖瓦、钢筋水泥，一瞬间砸在活着的人身上，即刻将他们掩埋，喘不了气、呼不了吸。

　　那一瞬间，其实他也死了。

　　这是十五年来，蒋时第一次看见顾冶情绪失控，那么歇斯底里。

　　秋天的黄叶落满了地，本来就扫不完，还下了下雨，把它们粘在地面。

　　像是做无用功的强留，能留一刻是一刻。

　　气温一下降了，少年们感受不到。

　　顾冶的外放情绪已经收停了，安静的痴坐在停尸房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和躺着的她们，身体目前都还在这个世界上，但灵魂早已经远去。

　　如果没有两个弟弟陪在他身边，这停尸房里真就没有一丝人气儿。

　　很安静很安静，真的没有丝毫的声音。

　　顾冶的脑子陷入了混沌，又乱又空，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自己，又好像有所有人，唯独没有他。
　　”
　　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感觉不到身体里的血液在流动......

　　他眼神空洞，没有睡觉却恍若做了一个梦。

　　“小冶......”

　　“小冶......”

　　有人在喊他，朦朦胧胧的迷雾里他看不清楚。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是他的姑姑最爱的绣球花。

　　“姑姑......”他在梦里呢喃。

　　顾长佩的身影渐渐清晰，她和记忆力一样，都没有变。

　　“姑姑，我好想你。”

　　顾长佩慈爱的摸摸他的头，温柔道：“姑姑也很想你。”

　　“姑姑，你带我走吧。”

　　“带你到哪里去？”

　　“去你在的地方，去你们都在的地方，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小冶，我的小冶啊......别怕，姑姑在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在呢，永远都在，别怕......别怕......”

　　混沌与现实叫人分不清楚，又为什么要分清楚。

　　迷离之外，有个人也在喊他，跟姑姑的语气一样。

　　“小冶。”是蒋教授。

　　顾冶抬头看着蒋教授，这是顾家最后的大人了。

　　“姑父，我看见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