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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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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甫一醒来,便挣扎着起来,拿了从元的竹雀、摇篮,被褥、衣物,命人生了碳盆,放到我屋内,再将他人全数赶出。我把那些东西,丢下去,一股脑的烧了,烧完后,果然手足酸软,眼睛干涩,瘫倒在地上,神思清醒却怎也站不起来。李存勖得人禀报,匆匆赶回,一打开门,见我如此,满脸的惊慌失措。
“容容,你怎么了?”
“我给从元烧去衣裳、摇篮、被褥,和他最喜欢的竹雀儿,我怕他在地下住不惯。我没什么地,大约太过劳累伤心,才会如此。阿勖你别担心,过得两日我便好了!”
李存勖的脸色白了一白,抱着我的双臂一颤:“容容,你在此处触景伤情的,先到我那里住着吧,也方便我照顾!”
他轻轻将我放到他书房的床铺上,为我盖上锦被,见我闭上眼仿佛睡熟,立刻退出去,掩上门,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李存勖与婆婆曹氏进得门来,脚步极轻,我一动也不敢动,极力让呼吸轻浅悠长,婆婆探探我鼻息,良久,她确认我已熟睡,才执起我手腕诊脉。
李存勖低声询问,语调含着焦急:“娘,她,她怎样了?”
“发现她中毒还算及时,放心吧,过得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阿勖,你动了真情可是?”
“是的,娘,不过,您可以放心,她对我的影响力未巨大到叫我乱了方寸的地步,孩儿便是死也会完成爹爹的遗愿!”
“唉,容儿个性激烈,你可要好生瞒着她从元的死因。”
“嗯,我知道的,娘。”
我甫一醒来,便挣扎着起来,拿了从元的竹雀、摇篮,被褥、衣物,命人生了碳盆,放到我屋内,再将他人全数赶出。我把那些东西,丢下去,一股脑的烧了,烧完后,果然手足酸软,眼睛干涩,瘫倒在地上,神思清醒却怎也站不起来。李存勖得人禀报,匆匆赶回,一打开门,见我如此,满脸的惊慌失措。
“容容,你怎么了?”
“我给从元烧去衣裳、摇篮、被褥,和他最喜欢的竹雀儿,我怕他在地下住不惯。我没什么地,大约太过劳累伤心,才会如此。阿勖你别担心,过得两日我便好了!”
李存勖的脸色白了一白,抱着我的双臂一颤:“容容,你在此处触景伤情的,先到我那里住着吧,也方便我照顾!”
他轻轻将我放到他书房的床铺上,为我盖上锦被,见我闭上眼仿佛睡熟,立刻退出去,掩上门,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李存勖与婆婆曹氏进得门来,脚步极轻,我一动也不敢动,极力让呼吸轻浅悠长,婆婆探探我鼻息,良久,她确认我已熟睡,才执起我手腕诊脉。
李存勖低声询问,语调含着焦急:“娘,她,她怎样了?”
“发现她中毒还算及时,放心吧,过得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阿勖,你动了真情可是?”
“是的,娘,不过,您可以放心,她对我的影响力未巨大到叫我乱了方寸的地步,孩儿便是死也会完成爹爹的遗愿!”
“唉,容儿个性激烈,你可要好生瞒着她从元的死因。”
“嗯,我知道的,娘。”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心底惊涛骇浪。
身体渐渐恢复,日子一如往常,只是不能多出门,难以寻得离去的机会,是以心情郁闷,幸好思思与周匝借口公事,常来陪伴。我察觉到了周匝看着思思时,眼中狂热的光芒。不过,思思却似是无所觉,只每每在提到勿离时,小小面庞会露出叫人不可逼视的艳光。
周匝这孩子,聪明伶俐,讨人欢喜,我不忍见他到时失望,告诉他勿离其人其事,他听完,愣愣地不出声,向我笑笑:“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转身便走,眼中一丝失意,一丝怨怼。
我想拍拍他肩给他安慰,却来不及。
三月,梁将李思安屡次为周德威所败,不肯出战,朱温亲自领兵到了泽州,勿离的消息来得奇快,李存勖大大赞赏。思思一脸的与有荣焉,周匝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暗沉沉的如同风暴将至的海洋,嘴角还含着孩子气的倔强。
四月初李存勖召周德威回晋阳,我不得不赞叹这一手漂亮,略思索一会,放出消息,叫人以为我方局势不稳,无力进兵。没想到,这一来,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梁人竟连斥侯也停了,朱温也班师回了洛阳。
李存勖一得到消息,便冲进屋,抛起我欢呼,然后速速通知大将们他决意进攻,吩咐减轻装备,疾速行军,欲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从元死后,我对任何人都不再信任,即便在思思面前,我也强自欢笑,或许因为忧思过甚,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此刻便将周匝推出去跟着,也好叫他放开心怀。
周匝回来时,神色不再郁郁,兴奋地拉着我,说什么李嗣源、周德威、李存审分三路进攻,李存璋、丁霸率人深入敌后烧寨。李存勖亲自埋伏三垂岗下,指挥若定,盖世英豪,将来他也要手握权势如此这般。
他的眼神,在某个瞬间极似李存勖,目光中火光熊熊,叫我隐隐觉得不安。
十月,朱温派了李思安、杨师厚率兵扎营泽州以攻上党,目标直指镇、定二州,镇州王镕遣使向我们求援。众人以为可能有诈,皆主张观望,我与李存勖、周匝、思思将暗部传来的消息,仔细推敲,确定不会有假,李存勖一声令下,命周德威率军屯于赵州。
十二月,勿离又传消息,朱温听闻此信,拍岸而起,任命王景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扎营柏乡。李存勖决意亲征。
这些日子,他认定我不知从元死因,对我的防备已放松,我感到逃离的机会来了。
随着大军行至赵州,与周德威会合后,我率暗部人马另行扎营,派出人马四出刺探梁人兵马行营,以饵食控制鸟儿的方法在这深林,恰好派上用场。梁人七万精兵,驻于柏乡的行营暗合五行方位,地势易守难攻,这些情报川流不息的传送。不过由于暗部的流程规制已相当完善,我无事闲人般到处观赏山水,不出几日,附近地形我已大致了解,也找到了一处极适我施展脱身之际的悬崖,接下来的日子,仍摆出忧愁难消的模样,人人劝我寄情山水,我正好悄悄做出布置。
九哥的死我不能释怀,从元的去更是我心头伤痛,我即便离去,也要为我的仇人种下祸根。想到这里,被那满腔恨意煎熬的感觉稍稍平复,泪痕已爬满脸庞。
李存勖先派人骚扰梁人,梁人坚守不出,奈何不得他们。翌日,再度进军,骑兵逼营。梁将韩勍、李思安率军分道而击,我军难以集中,周德威且战且退,退至河岸。我恰巧得知梁人造浮桥,急忙通知了李存勖、周德威,周德威退守高邑。而梁人被困柏乡,粮草食用殆尽,只得由兵士四出搜寻。李存勖得到消息,派出精兵充当巡逻队,将那些梁人派出的搜寻队伍歼灭,不敢再有人离开他们的营地。这一来,军粮缺乏,军心动荡。
正月,困守柏乡的梁人倍受侵扰,渐渐按捺不住心头焦躁。周德威、史建瑭领三千精骑致师柏乡,伏于村坞间,同时派遣三百骑,压向梁人阵营。梁人咸愤怒,倾巢而出。
周德威与之转战至高邑南,我晋军及镇、定之师与其隔河相望,梁人争桥,镇、定之师与之血战。梁人以步兵为主,虽中伏,但队列旗帜仍极鲜明,进退之间丝毫不乱,李存勖手持箭支,临阵誓言,悍勇之气,莫可披敌,人人勇气倍增,我方骑兵一波波的冲杀,终让梁人支持不住,欲退军。
暗部一干人马早被我差遣混入梁军,此刻周匝趁机呼朋引伴做势欲逃,周德威反应甚快,也疾呼梁人走矣,我军更是奋勇冲杀。李存勖立于高处,一见此势,令人击鼓传讯,李嗣源、史建瑭、安金全等人,率军自各方杀入敌阵。梁人大败,丢盔弃甲,伤亡惨重,散兵游勇四方逃窜,暗部人马皆被派出,我独自于密林小道藏身,沿途洒下些金银珠宝,果然引来游兵。我放声尖叫,在林中奔逃,绕了个圈子,计算时辰,周匝与思思快要赶到,我逃向布置已久的悬崖。那两名游兵追至,狞笑着向我靠过来,我摸出鞋底的匕首,与之周旋,林间的营帐已被我燃起火,浓浓黑烟,甚是骇人,我听见了周匝与思思焦急的呼喊,迅速解决掉一名游兵,另一名也被我引到崖边,他向我冲来,我伏身蹲下,见到周匝身影,当机立断,将他推下,自己也似被拉扯般,翻下崖去。崖下有一块平地恰堪立足,我事先准备的草人穿着与我身上同样的衣服,我一脚将它踢下,周匝与思思伏在崖上观望时,只见到两团身影翻滚着落入深渊。
两人哀哭惨嚎,我心中微酸,强自忍耐,待二人离开后,我正欲翻身上崖,不料,此处为我多次挖掘,土石松动,整块崖角甭落下来,我左手护住头脸,身体尽量蜷缩,右手将匕首在崖上刻划穿插,落势渐缓,我松了口气,却撞在一株矮松上,一阵剧痛,人事不知。
醒来时,我听见潺潺水声,一名猎人打扮的男子,冲着我。露齿而笑:“姑娘,你醒来啦!可是被乱军追逐落下山崖的?”
我点点头,脚上传来钻心疼痛,仿佛是断了,尝试着移动,不禁“啊”的痛呼。
“莫动,莫动,你这双腿啊,确是摔断了,我刚刚还见到那两名乱军的尸身,顺手将他们埋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从那样高的崖上落下,竟能保住性命,可见是福泽深厚之人,不管还能不能行走,都千万别轻生啊!”
我不禁好笑,我何时流露轻生之意?但这小哥心地仁善,倒是救我一命。摸摸疼痛的后脑,我向他笑笑,忽然惊讶,我是何方人士,姓什名谁?家中可有老小?一概想不起了。不知为何感到轻松。
他背对着我,在溪边的树上,用藤蔓做了个少了一面的背篓,把我放上去,再背起来,一路走一路说:“我叫何季是高邑何村的猎户,在家里排行老三,你就叫我三哥吧!你且安心,此地已叫晋王平定,暂时不会再有战乱,你养好伤啊,我就送你回家。嗳,对了,小姑娘,你是何方人士啊?叫什么名字?”
我略略思索,开口编道:“三哥,我叫小容,父母双亡,来此地是寻我表哥的,谁知他们村子里人说我表哥已死去一年多了,我想先在村中落脚,谁知又逢战乱,被人逼下崖来,幸好三哥你救了我。可见时来运转,但愿以后的日子也能如此顺利平安!”
“唉,可怜、可怜!这些年来战祸连绵,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家没死过一两个人啊!”
穿林翻山,三哥放声唱那山歌:
谁不知羁旅艰辛,相思苦
怎奈何身世飘零,多劫难
漫漫天涯路长
一把青丝染了秋霜——
我闭上眼,在他的歌声里睡去,梦中一片甜美安宁。
到了村里,我被安置在何二娘家中,她丈夫儿子俱死于兵祸,对我十分同情。村中并无大夫,我只得察看自己的伤口状况,估摸着开了药方,再给二娘银两,拜托她帮忙抓药,煎药的,很快,伤势得到控制,不出三月,渐渐康复,且身形更为高挑。村中之人讶异万分,又见我容貌美丽,便“仙子、仙子”的称呼我,烦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去镇里了,直接找我医治。可能他们都是些小毛病,我也运气甚好,总是药到病除,渐渐传出流言,说我是山中得道的狐仙,法力高深,凡见过我的人,便能趋吉避凶,健康平顺。我不堪其扰,又不舍离开这安宁的村庄,只是无奈。
但那日村长喜滋滋的告诉我,高邑守将夫人要前来探看,我觉得苦恼,只好连夜收拾行李,谁都没告诉,便悄悄离开,那日正是立夏,我想起吐蕃习俗,将一盏天灯,点燃放飞,据说能求得新生。
走到邻镇时,又听见流言,何村的狐仙行善积德,某个月夜里村人见到白影冉冉,定是修成正果飞升了。
依着直觉一路往东南行去。北地战乱多时,黄河两岸,荒烟蔓草,民生凋敝,夜间常常得闻幽幽咽咽的哭声。我本想在街头卖艺求生,奈何人人颠沛流离,无心观赏,唯有权臣大将府中尚需伶人表演。但这些人令我反感不已,于是罢休。
虽然身边有不少银两首饰,但坐吃山空,心内不安,为求生计,我只得自称新寡,吃下药物,将脸色发色变成暗黄,添上皱纹,加上大病初愈,人也清减不少,再往头上罩了黑纱,声音压得嘶哑,一背上药篓,便显然是个走街串巷的药婆。我略佝偻着背,脚步缓慢凝滞,妇人们大多同情我的沧桑奔波,见了我便觉自身生活尚能算得如意,往往多给几文钱,我身上带的积蓄竟未曾动用过,不禁暗自得意。
只是,不知为何,每当看到他人手中怀抱婴孩,便深感心中酸楚。
渐渐出了晋王地界,梁人百姓生活更是苦楚,卖妻卖子卖自身,年老体弱者沿街乞讨,不定行至何处便倒地静静死去,我开始时还替人造坟立牌,后来,渐渐麻木,有闲时,挖个坑掩埋了事,无闲时,从容走过,目不斜视。
地近江淮,气候湿润温和,草木葱茏,节气入秋,仍是满目苍翠,我入了江都,此地处处繁花似锦,我微笑,决意开始我的卖艺生涯。
购置行头,招揽流落此地的伶人乐师,乃至唱那江南小调的歌姬,于闻名的酒楼租了场地,高竖了旌旗,姹紫嫣红。
我恢复本来面目,轻纱华服,盛装登台:
听不够吴言软语
看不尽满城繁花
那洛阳的牡丹
盛极一时,绝代风华
岂知一别后
重逢便是
咫尺天涯——
声名传遍全城,及至中秋,吴王府夜宴宾客,邀我一班伶人,入府献艺。我却不知为何,感到心中烦闷,于是寻了城郊一座禅寺的桂花林,独自饮酒赏月。
无人节制,我也不知自己饮了多少,脑中昏昏沉沉,仿佛回到幼年辰光,许多往事纷纷乱乱在眼前飞舞,流光溢彩十分开心,林间飘散着桂香与月光,仿若仙境,我高歌酣舞,不知今夕何夕:
佳酿浅酌醉
海棠宜深眠
莫管明朝愁苦
浮生皆是梦
只将羽扇舞东风
不知哪里传来箫声婉转悠扬,我随声而走,却见一人,身着青衣,剑眉星目,长挑身材,清雅俊朗。隐隐觉得熟悉,额上一跳一跳地疼痛。
“九哥,九哥”我喃喃,轻轻移步,微侧着头,有些疑惑,有些惊喜,伏在他肩头嘤嘤地哭。
他的手抚上我的长发,如此温柔和暖,我抬起头看他的眼,却叫那目光灼痛,让我反感。不,不对,他不是我的九哥,我略略清醒。微咪着眼,向他妩媚一笑,双目中水光潋滟,在斜斜倚着桂树,微微侧身,趁他目眩神迷,悄悄从怀中掏出无色无嗅的安眠粉,急急洒出,一阵风起,扑上我的面孔,我软软瘫倒,最后一个意识是叹息,我怎忘了,已是西风凉秋?
醒来时,鼻端还绕着丝丝缕缕的桂香,迷迷蒙蒙睁了眼,只见眼前一帘湘竹恰一掀,进来一名青衣男子,俊秀温文,见我醒了,面上微红,嘴角藏着几分笑意,温柔腼腆。一时间我神思恍然,好似前世曾见,种种思绪如乱絮如飘萍,捉摸不定。
“你,——我们可曾见过?”
“昨夜,我在那桂树林中遇见姑娘,见姑娘仿佛不胜酒力,又不知姑娘居于何处,便将姑娘带回府中。”
我点点头,心中微微失望:“请问此地可是江都吗?”
“是。”
“我乃是楼外楼中驻演的伶人。昨夜之事,小女子多谢公子高义,今日便不再叨扰了。”
他眼神一暗,神色落落寡欢。不知为何,叫我心中不忍:“嗯,公子可愿去楼外楼用餐,小女子略备薄酒,答谢公子。”
他微微笑着点头,脸上亮出光彩,那般神情,带着些稚气,让人心中一暖。
自他府中来到楼外楼,我才知他是吴王的次子,姓杨名渭,字隆演。他素喜音律,尤善吹萧,昨夜我迷蒙间听闻的萧声便是他所奏,席间相谈甚欢,我也知他年方十八家中已有一妻两妾,笑他艳福不浅,他却一脸苦涩。
细细询问才知,他正妻乃是唐室公主,一心向佛,长居庵堂,两名妾室,都是权将之女,三门亲室皆是父亲安排,真正一个也得罪不起。得遇中秋佳节,格外苦闷,是以前往父亲所居禅寺散心。
当天晚间,我身体已复原,便登台演出,顺便邀他观看。
我于台上,极尽所能,媚惑众生。他于台下坐了一会便行离去,也不打声招呼,我摇摇头,世家公子,不通人情。
谁料想,过了半月辰光,杨渥竟趾高气昂,一副施舍的模样,说他欲收我为妾。我唯有带着一班伶人,离开江都。
此时,杨渭又出现,手上握着块玉佩,指节发白:“容儿,你别走,我舍不得你走,哥哥,他又下令关了城门,你们出不去的,你……你,嫁与我吧!”
“莫要因我坏了你兄弟感情。我于城郊歇息几日,等他淡忘再走便是。”
“嫁给我!我真心爱你,嫁给我吧。一切烦心事都有我来承担!”
看着他自尊又脆弱的神色,挣扎着开口的动作,我不知该如何拒绝。那一块玉佩,塞到我手中,沉甸甸的,我知道,我背不起这样的情债!
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叫嚣,就是他吧,就是他吧!要嫁便嫁了他吧!至少衣食无忧,有人疼宠,总比杨渥强上许多。
可是,可是为何,我总觉得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满心揪扯的疼痛。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望望四周,那班伶人的眼神中盛的,全是期盼。
我安排的副团长严华,一位面带风尘之色的女子,开口道:“女人一生所求,不过是个归宿,正当乱世,行走江湖,多么辛酸。看他这痴情模样,必疼你入骨,这是至福啊!你若放弃,必定后悔。何况,还有个杨渥虎视眈眈!你若能答应,也是救了我们二十余人的性命。”
我将左掌放入杨渭手心,他双手执住,如捧珍宝,望着我的眼:“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感到一阵温柔的暖意,就这样过一生,也无甚关系罢。
街右小巷中抬出大红花轿,入府拜堂,虽无高朋,一干伶人也坐满小小厅堂。我将实话说与他听,我前尘俱忘,或有夫婿也未可知。
他笑:“没关系,从今日起,不论前尘,只求将来,你永是我最宠爱的如夫人——容玉儿。”
我轻笑,“永是”,“最宠爱”,他还有些孩子气,这些词句哪里是如此容易说出口的?可是,心头软软的,甜甜的,我想至少此刻,我并不后悔嫁与他。
当夜,红烛高燃,温柔缱倦,第二日去见吴王杨行密,杨渥恰恰也在,我大感尴尬。兄弟二人,于父亲面前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杨渥气焰收敛,宏图大志则毫不掩饰,相较之下,杨渭温文柔弱,逼到不得已处,方行反击。看得出,杨行密偏袒杨渭,却器重杨渥。他以为杨渥是能称霸天下的将才,而杨渭则仅可守成;却看不出,杨渥志大才疏,好大喜功,淮南在他手中,恐难保全。
稍稍商谈一会政事,杨行密脸上露出倦倦的神色:“昨夜又是噩梦连连,年轻犯的罪孽,在梦里来来去去,那些人口中全是哀声——这些天来,我想了又想,还是打算入斋堂礼佛,不再过问俗事了。这几日准备一下,对外便称我暴病而逝罢了。渥儿,为父知道你的志向,淮南之地便托付于你了,你要与张颢、徐温等大将好好相处。渭儿,你协助你大哥打理政务,年年春节,我要见你兄弟和乐融融前来给我问安。缚儿(应该是三点水边的)年纪尚幼,家中唯你二人可相互照应,一世为人,真正可信的,也不过是自家兄弟罢了。我还记得你们两总角时,不论是淘气争斗,还是学习行止,一向形影不离。莫要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说着,斜斜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如冷电般,直刺入心,我瑟缩一下,这才赶紧收敛,低下头,垂着眼,一副恭顺模样。
他们兄弟二人也低下头,眼里隐隐有泪光,果然厉害,我在心中暗叹,老狐狸一席话,就叫水火不容的杨氏两兄弟嫌隙化于无形。
从几案下向杨渭伸过一只手,刚刚叫那眼神一吓,指尖冰凉,再刻意颤抖,杨渭轻轻握在掌心,按一按,抚一抚。杨行密、杨渥似有所觉,一起看向我,恰恰今日身上颜色素净,方才困顿万分,眼眶微红,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挤出几点盈盈水光。
“好个我见犹怜的佳人!勘佩我儿!”杨行密总算发了句话。
得到他的承认,我一口气憋到现在,终轻轻呼了出来。
杨渭安排我住在府第里一个清幽偏僻的小院,月桂藤萝处处生香。我谨言慎行,暗地里笼络着人心。府中总管杨三喜,最是疼爱幼子。恰见那孩子来我院中攀折桂花,生的眉清目俊,讨人欢喜,便唤了他来屋里玩儿,给他些果品点心,讲些神话传奇,惹得他舍不得走。待得大总管寻来,我直说这孩子聪明可爱,认了作干儿子。过了几天,我又向杨渭讨了赏赐,让他脱离贱籍,并送他去学里念书。喜得大总管对我挖心掏肺,感激涕零。
府里称我容夫人,视为妾室,除我之外,另有丽夫人——张颢之女,柳夫人——徐温之女,及正妻——原本唐皇室三公主。如今三公主于庵堂长住,杨渭更是不理府中事务,丽柳二位夫人各自为政,平分秋色。
这些日子,杨渭总于我处歇息,丽夫人从观望而渐渐不耐,做出些许磨折人的小事,幸得大总管忠心杨氏,又得了我莫大恩惠,处处提点照应。那柳夫人倒是深沉,还不见动静。我推着杨渭去她二人处,他总不肯,望着我的神情,竟带几分孩子气的哀怨,叫人好生心疼。
一月有余,杨行密突来招唤,杨渭去了一趟,夜晚回到府中,神色怔怔的,也不说话,只悄悄带着我去了我们相见的那片桂花林,将我抱在怀里,吹了一夜的箫,落了好几次泪。
“容儿,你莫怪我!”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抖,这话好像来自前世般的熟悉,在耳边纠纠缠缠。
看到他这般难受,我的心满是苦涩,仿佛这世间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于是我向他微笑:“我不会怪你,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原谅你。”
他也轻笑:“其实也没什么,父王叫我莫冷落了张氏徐氏二位夫人。我不能再像前些日子般陪着你了。”
“傻子,那有什么要紧?我不是还常常催着你去她们那儿吗?你总冷落她二人,我的日子也难过!”
杨渭默默的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些别的什么,捉摸不定。
回府时,路见几名大汉追着一个娇小少女,那女孩生得文秀细致,淡眉如烟,此刻眼泪盈盈,烟垄雾罩似的,叫人怜惜。眼看那些大汉就要追上,她抬起眼,看见我,一把揪住我的衣摆跪了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掉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扶起她,心里酸酸的。
“渭,我们帮帮她吧!我不是还缺个贴身丫鬟吗?”杨渭点点头,“小姑娘,你可愿意随我走?”
“谢少爷,谢夫人!谢少爷,谢夫人!……”她又是哭又是笑,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
我摇摇手扶起她。
“夫人名字里有个玉字的,你以后,就叫玉奴吧!你要好生照顾夫人,知道吗?”
“玉奴?”我总觉这名字不合这丫头,“小姑娘,你在家叫什么名字?”
“思思,郑思思。”她看着我,乍惊还喜。
“那,还是叫思思好不好?”我看着两人,“家里爹娘叫惯了的,也是个念想!”
杨渭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思思又跪了下来,磕着头,眼里水光晶莹。
思思说她数月前在战乱中与爹娘被冲散,因从前相约要前来江都,便孤身来此,恰遇上从前的小姐妹,托她找份差事,谁知竟被骗入教坊,偷偷逃离却在街市遇上教坊豢养的保镖,幸得我相救。
她说我生得极似她已出嫁的姐姐,望着我时常想起失散的亲人,一双眼泪水盈盈的。我看了怜惜,便求杨渭派人寻访,她更是感激。
我见她聪敏灵慧、善解人意、更兼口齿伶俐、识得大体,对我更是忠心耿耿,便放心让她张罗身边大小事务。二月有余,她竟从未出错。只是这孩子,见不得别人欺辱于我,与张柳二位夫人的爪牙冲突了好几回,万幸的是,并未让她们抓住什么把柄。
那日张氏丽夫人领着个丫鬟来我这里小坐,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不知怎的,将矛头指向思思,这孩子咬牙苦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刀枪剑戢几个来回,思思吃了不少暗亏,到最后,竟要我改思思名字。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抢白几句,丽夫人抚袖走了。思思一双大眼望着我,星星点点的亮光。
丽夫人向杨渭告我的状,不了了之;吩咐下人使绊子,又为大总管阻止。我始终安然无恙。
这样一来,我在她眼里,既受杨渭宠爱又得大总管回护,于是成了眼中钉一般的人物。
江岸地暖,已近春节,天空才飘下细细的雪。院里的腊梅开了,幽幽的香,艳艳的红,衬着浅浅透明的白雪,仿佛几点鲜血。思思却高兴不已,说这颜色喜气。果不其然,她父母已有了消息。
杨渭将她爹娘安排在城外农庄做事,思思这几日喜形于色,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儿,我放她出府与爹娘一同过个春节,她一听欢天喜地的蹦了起来。可临出门,她说不放心我,在我这儿东安排西打算的折腾了半日,口中不住叮咛,要我注意什么,小心什么,我推着她出了府门,等她坐上了小小的牛车,耳边才清静下来,心里一阵深深感动。这孩子恐怕真把我当成了她姐姐。
思思说她数月前在战乱中与爹娘被冲散,因从前相约要前来江都,便孤身来此,恰遇上从前的小姐妹,托她找份差事,谁知竟被骗入教坊,偷偷逃离却在街市遇上教坊豢养的保镖,幸得我相救。
她说我生得极似她已出嫁的姐姐,望着我时常想起失散的亲人,一双眼泪水盈盈的。我看了怜惜,便求杨渭派人寻访,她更是感激。
我见她聪敏灵慧、善解人意、更兼口齿伶俐、识得大体,对我更是忠心耿耿,便放心让她张罗身边大小事务。二月有余,她竟从未出错。只是这孩子,见不得别人欺辱于我,与张柳二位夫人的爪牙冲突了好几回,万幸的是,并未让她们抓住什么把柄。
那日张氏丽夫人领着个丫鬟来我这里小坐,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不知怎的,将矛头指向思思,这孩子咬牙苦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刀枪剑戢几个来回,思思吃了不少暗亏,到最后,竟要我改思思名字。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抢白几句,丽夫人抚袖走了。思思一双大眼望着我,星星点点的亮光。
丽夫人向杨渭告我的状,不了了之;吩咐下人使绊子,又为大总管阻止。我始终安然无恙。
这样一来,我在她眼里,既受杨渭宠爱又得大总管回护,于是成了眼中钉一般的人物。
江岸地暖,已近春节,天空才飘下细细的雪。院里的腊梅开了,幽幽的香,艳艳的红,衬着浅浅透明的白雪,仿佛几点鲜血。思思却高兴不已,说这颜色喜气。果不其然,她父母已有了消息。
杨渭将她爹娘安排在城外农庄做事,思思这几日喜形于色,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儿,我放她出府与爹娘一同过个春节,她一听欢天喜地的蹦了起来。可临出门,她说不放心我,在我这儿东安排西打算的折腾了半日,口中不住叮咛,要我注意什么,小心什么,我推着她出了府门,等她坐上了小小的牛车,耳边才清静下来,心里一阵深深感动。这孩子恐怕真把我当成了她姐姐。
如此节日,户户团圆,除夕初一吴王府饮宴,初二初三杨渭自是携丽柳二位夫人前往张府柳府拜望。又少了思思这个小丫头,我的院落越发清静了起来,初四杨渥府上又传宴席,杨渭本想携我同去,我怕惹起风波摇头拒绝。
正午方过,一名小婢捧了碟细巧的梅香酥饼送来。这是我素来爱吃的,大约杨渭见了,便命人送了过来,他对我倒真是体贴,我感叹着,心头暖暖的,拈起饼,一口一口全吃了下去。
谁知片刻后额上开始冒出虚汗,身体渐渐软倒,眼前一片黑暗。
我仿佛又变回幼儿模样,在娘亲的怀里听她唱:
一夜东风一夜梦,
绿水尽处是奴家,
谁知醒来年岁长,
人已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