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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采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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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菊
我顺着记忆的脚印行走,绕了个圈子,回到开头。粘滞沉重的泪水,蔓延到枕畔,知觉渐渐清晰,我感到有人渥着我双手。奋力睁开眼,见到三姐的睡颜,孩子般安逸纯真。白玉般晶莹的脸颊,浅浅的酒窝,挺直的鼻梁,欣长的睫毛,忽的,她的双睫微微扇动,她睁开眼,一片清明,恰似秋水长天。
“你终醒了。可要饮些茶水?饿吗?小炉上温着白粥呢。”她说着扶起我,动作轻轻慢慢,一种淡然的温柔。
“姐,”我忽然很想唤唤她,“姐,姐……”
她挑起眉,眼里有几分担心:“有什么不适么?先饮些白水吧,我去唤大夫来看看。”
我点点头,捧起她递来的瓷碗,温热的水滑入我的喉咙,在这春日午后的阳光里,在三姐的轻言细语中,那种随着记忆而来的黑暗冰冷,开始化去。
过了几日,身体略好,三姐当真教我写字,一笔一划,中规中矩,她教得仔细,我学得认真。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看的、写的、颂的、听的满是佛音袅袅,叫人放下爱恨嗔痴怨,叫人莫有执念,少欲少求,叫人舍身饲虎,叫人立地成佛。
我看着堂皇庄严的佛像,摇摇头,若苍天有眼,若我佛慈悲,怎能容那权贵轻贱人命?为何任这人世兵祸不断?怎么会饿孚遍野?怎么会易子而食?我等俗物,于万丈红尘里苦苦挣扎,又怎样,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何况今世之苦都看不到尽头,哪里还管来生?不如随性而为,快意恩仇!这些年来,困囿于一个又一个牢笼,今朝终看得通透,我所盼望的生活,不过是无羁无绊,与一二良伴,着布衣,执短剑,行走天下。
我抬起眼望向苍蓝的晴空,心驰神往。
心有所寄托,日子易过许多,我白日里习字抄经,采摘药材,晚间配药练功,为浪迹天下备些旅费。
不知不觉,梅树生出绿叶,再不见冬日的艳色。玉兰盈盈的盛开,一夜风雨后飘落,然后,阳光日渐温暖。篱外杏花正盛,枝头叶底,深深浅浅的粉色,我剪了几朵,本想在三姐的云鬓插出一片春色,忽而想起年少时喜尝的花蜜,行到背人处,翻身上树,身手不减当年,躲进新绿的枝叶间,拈了一朵轻轻吸吮。怕人瞧见,我微探着头,四处张望,庵后一条清亮的溪流,阳光下看来,泛着莹莹的光,爬上最高的枝头,我见到溪边一处农家,背溪的一面,围墙塌了一角,一名老翁,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一遍,起脚将落下的砖块踢起,平平整整码上墙头。
看到这里,心头一冷,这分明是当日,我为训练暗部人众脚力眼力时所定课程。李存勖的人已渗入此地了么?我忙计算时日,旧年十一月,思思与我初见,确定身份、约用了一个月,我中毒至今已有三月辰光,有了思思的安排,暗部人众的确可能做到无声无息的渗入了。
我惊出一生冷汗,虽然旅费尚未筹足,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回到房中,急急收拾行装。暮色入城,三姐为我送来斋饭,坐在桌边陪我进食,我看着她一脸恬淡的笑容,想起那日她望着杨渭房间叹息的神情。
“姐姐,你,你当真心中只容得下佛么?你对渭,一点好感也无?”
“这小妮子,今朝是怎么了?想念夫君了,可是?”
“姐姐,是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我知她对我的撒娇赖皮神功无法抵挡,凑到她面前,盯紧她的眼,“说真话哦!不然天打五雷轰!”
她垂下眼,玉色脸庞,泛起一抹嫣红。
“姐姐,姐姐——”
她叹息,恢复了镇定,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是又如何,非又如何,我早已看破红尘,过眼云烟罢了。”
“不,不一样,你未曾看过,怎能说自己已看破红尘。云烟不过他人的眼,偏偏过了你的眼,便是与你有缘。你不说便是认了。”我看着她笑,“怎能叫你这如花美眷,空渡那似水流年!”
话音刚落,她起身要拧我,我忙跳开,绕着桌子跑。
“看你小猴儿似的!累得我——”她喘着气,脸上的红晕,艳若桃李。
三姐走后,思思前来探我,一付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什么话,就说吧。”
“容夫人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老爷薨了。大少继位作了吴王,竟上门向少爷讨您。少爷说您出门礼佛,归府途中叫山贼抢了去,眼下不知所踪。大少将少爷软禁,是以这些日子,少爷虽听说您病了,却未曾来探望。我担心得紧,向少爷讨了前来照顾您的差事。您,您这病可有起色?头可疼么?可有想起些往日的事情?”
她紧盯着我的眼,想看出些什么。我哀哀凄凄地看着她:“原来如此。我这病,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往事仍记不起,所幸的是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如今,有你来照料我,就更好了。只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府中。”
“您,您对少爷有情?”她的眼中有一丝颤抖一丝犹疑,“我听闻当日大少封了城,威胁与您,还当您嫁与少爷乃是权宜之计呢。”
我笑笑:“渭他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或爱侣。我决计不愿离开他的,本想在此住些时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在想想罢。思思,你于庵中出入千万小心,莫叫杨渥的人发现了。对了,你这孩子,今日倒对我与渭的事情有了兴趣,可是动了春心?”
她的脸噌的红了,一跺脚转身走了,回过头似羞还怨地望了我一眼,心中感叹,不知不觉,这丫头已是秀美娇弱,如花般的模样。
我这次若是要走,定不能如上次初时在高邑,后来在江都这般招摇,思思他们已进步如许,我只要留下一点痕迹,必会让他们追查到。不能回去啊,阿勖,我虽挚爱你,但见到你我就不得不想起我可怜的从元,他无辜稚弱地躺在冰冷的地底,我怎能原谅?离开,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一种复仇。
我盯着眼前的烛光,狠狠咬紧牙关,止住将流的泪水。然后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信,托杨渭将我三姐接回府中照料,然后,绞下一把青丝,再取下他赠我的凤钗,包在一处。第二日吩咐思思送回府中。
思思一离开,我便也背上药筐如往日般出门去。药筐里装的却是前几日收拾好的包裹。我在山中慢慢行走采摘药材,发现了十几个岗哨,前几个我刻意现身教人感觉一切正常,后几个,我时而隐匿行迹,时而毫不掩藏,走出他们视线后,他们仍以为今朝这情形基本正常。
我找了个隐蔽处换上男装,一付游侠打扮,只是易容药物尚未来得极调配,只得先带上斗笠遮掩,等离开危险区域再做打算。
我以最快的速度,翻过了两座山头,却有一味用来制易肤丸的兔尾草没有找到。我将就着制药,也不知效果会有什么差异。匆匆服下,两个时辰过去,全身肤色皆变得暗沉,往脸上加些皱纹龟裂,再揣摩好勇斗狠、豪气冲天的神色,水中印出的果然是江湖中人的模样。我兴冲冲地向最近的市镇行去。
天气渐热,行了没多远便觉汗流浃背,走到市镇前,排着队等候检查,几名兵士若有若无地在我身上扫视。我挺起胸膛,假装毫不在意。
后面有人小声议论,日前这宣州城中有名游侠儿斩了一名小吏的臂膀,因而盘查格外严密。我只得苦笑,这真是,唉,我偏偏在此敏感时刻扮了个游侠儿,看来入城后需再换装扮了!
不知不觉,脸上冷汗淋漓,举袖擦拭一番,才觉稍稍适意。进城的队伍缓缓前进,我终于到了城门口。那两名检查的兵士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讲着笑着翻检行李,抬头看我,忽的立住,一动不动,好似入了蛊。我皱眉,哼了一声,两人猛醒,通红着脸孔,不敢抬头。
想想这情形不对,我心中暗自叫糟,那兔尾草起的必是稳定易肤丸效果的作用,这下子,面容定已恢复旧观,忙压低帽檐,匆匆离去,想着要寻间客栈入住,托小二买些药物、衣衫,换好装后,再兑换张银票,租一辆马车……
走在繁忙的街上,低头寻思,忽听见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飞速奔来,人群刷的散开,我前面担柴的樵夫,受了惊吓,猛然转身,那柴担将我撞向路中央,斗笠飞得老远,我的发披散开来。马已奔到近前,马上赫然是杨渥。他的骑术相当精湛,手臂一兜,将我搂到马上
“是你?原来二弟他没骗我,你是怎样逃离的?”
“是一名游侠儿救出了我,这衣裳也是他的。让我扮男装好少些麻烦,可以入城寻找官府,将盗匪一网打尽。”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显出一脸急切的模样。
“嗯,好,这游侠儿中也有些能人异士,我明日便派兵前去剿灭盗匪。”
“还烦请王上您送我回江都自家府中。”
他略皱了皱眉,也不答言,只催着马匹飞奔,远远甩开侍卫、部下。奔到长亭,他停下马:“若杨渭不在,你就是我的了!”
我轻轻颤抖:“若杨渭不在,我也会死的!”
“哈哈,我只是逗着弟妹玩而已,我与杨渭乃是亲生兄弟,血浓于水啊!”他的眼神闪烁不定。
我心中涌起浓浓的担心。
他的侍卫们赶了上来,带着些许猎物,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今日王上收获最丰,竟猎了个美人回来。”
“这里的射场不及牙城,那里果不愧为原吴王亲兵驻地,设施优良,玩得更尽兴些!”
我心中打了个突,牙城的亲军驻地被辟为猎场,那末,张颢徐温还有何顾忌?杨渥此人声色犬马、不顾大局,又过于暴戾,尽失民心,看来得意的日子不长了。
当晚,他起程去江都视事,顺道送我回杨渭府上。入了江都城,尚是清晨,别院寂静无声,我们一进别院,却见到满眼明晃晃的刀光,张颢徐温都在其中。
杨渥色厉内荏:“你们竟想杀我谋判么?”
“不,我们只是要杀你身边的一□□佞小人。”
杨渥十几名亲信的鲜血染红了别院,也有一柄刀架在了我的颈项间,一股血腥气味,充盈鼻腔,令人反胃欲呕。
我忙声明我是杨渭府中丫鬟,被杨渥强抢过去,诉说时声泪俱下,涕泗交流、唱做俱佳,把自己弄成了大花脸。
他们将我带去与杨渥对质时,我颇有些不安,可是杨渥深深看了我一眼,并不反驳。我盯着他的眼:“杨渥,我不会忘记你的!这辈子都不会!”他的脸上似有笑意。
“如此,你便自行回家去罢。”那小吏有几分不耐便发了话。我如蒙大赦,沿着墙根悄悄走了。
街市上人流滚滚,我立在一角,愁苦迷茫,这会子,身上银两、衣物、药物均无,一时半会,出不得城。踌躇半晌,此地认识我的人太多,实不能留,于是决意冒险,偷偷潜回杨渥处,我乘坐而来的马车,尚在原地。我心中一喜,顾不得太多,翻身跃上,四处翻找,车子突然前行,我手上已抓到我的包袱,却不得不缩在车子角落,默默等待机会,这一回的逃离,竟如此不顺,唉——长长叹出一口气。
马车停处,朱门高墙,我跳下车,瞥了一眼,是徐府。功夫经过这段时日的锻炼,似已复原,一应举动未曾惊动他人。我从小巷拐进去,经过侧门时,忽的一名老妇拉住我手:“你是李嫂叫来临时帮工的吧?快跟我来!”
我正待开口解释,听见杨渭府上大总管的声音,身子略僵,不敢开口,随着那老妇人进了徐府。我被独自安置在一座废弃的院落,老妇人解释,佣人房已住满,这间就院子恰好无人看管,要我暂住,反正十几日后便要离开的,也不必刻意安排房间了。然后她丢给我一根竹帚、一块抹布,叫我自行打扫,我无奈点头。
收拾完毕,也无人理会我,我自去厨房取了些果品食物带回废院,照着年幼时的习惯,爬上棵枝叶浓密的大树进食休息。
远远望见两名男子往废院行来,神色间有隐隐欢喜神色。我犹豫片刻,直觉来不及避开两人,索性缩在枝叶间,收拾好食物,紧紧攀附着树枝。
“少主。”一名温文的书生向另一人跪拜下来。
“严兄切莫如此。”那名英伟少年扶起书生,“折煞我了!父亲已亡故,你我兄弟相称便罢了。”
“不,少主,我严可求认定您必为明主,能与您一同定国安邦,便是我一生梦想。”书生神色激动。
“这也是我的梦想,有严兄相助于我,如虎添翼,应不难达成。”少年微微一笑,那神情似足了李存勖。
“今日有好消息禀报,杨渥已被张颢及您养父软禁。”
那少年点点头:“张颢,哼,他野心勃勃又刚愎自用,势必容不下杨渥,杨渥命不久矣。到那时,他也容不下我养父,我们再稍稍鼓动我养父,去杀了此人,拥立新主,到时就算他不想也需做这幕后皇帝。”
“妙啊!徐知训早被宠坏,若您养父做了幕后帝王,这位置迟早是您的。”
“就算养父想传位给徐知训也不怕,他那轻狂浮躁、骄奢跋扈的个性,与杨渥并无不同,只懂在父亲面前装乖巧,哼。所以我尽量宠他也就行了,宠到他无法无天,继了位也闹得民怨载道,到时我再出来收拾残局。不过我也希望养父能直接传位给我,叫百姓少受几年苦。实在不成,就借柄刀杀了徐知训吧。我以徐知诰之名继位,再寻机会改回本名。”
“少主此计大妙,我必极力促成!”
我的背脊生出一股凉意,这莽莽名利场,人心险恶,都说为百姓,谁又真正为百姓做了什么?多少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或借用名头、或招揽人心罢了。我越发厌烦这种生活,可是三姐与杨渭,我不能不管,而杨渥处,我则有心无力了。
他二人走出院门,立时分散。天色渐暗,树梢燃起一片红霞,我听见那老妇声音,赶忙纵身跃下枝头,稍稍整理仪容。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放下手中的食盒,点点头:“你手脚还算麻利,容貌也颇可人,明日有大宴,清早整理完院子便去帮忙传菜罢,千万仔细些,有些官爷脾性暴躁,容不得顶嘴反抗,你柔顺些也就是了。我会吩咐人给你送套衣裳来。”
糟糕,我心中大叹,不若趁着夜色,偷出些钱财、衣物、药品,明日大宴,宾客如云时,便溜之大吉。
虽说学过做贼的课程,毕竟还是第一回做,手脚生疏,半晌才找到药房,进去一看,这徐温太过清廉,好药不多,幸好配制易肤丸、假死丸的药物并不名贵,我所缺的几味都已找到。小心翼翼将痕迹掩盖,退出门去,却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我暗叫不妙,速速掏出匕首,正要往那人喉间架去,他飞快地在我身上点了几下,我竟不能动弹了。看着笑容灿烂、身形挺拔的男子,我的眼里满是愤恨的火焰。
“小贼,你是女的?”
我郁闷得差点吐血,刚才太兴奋了,感觉也变得迟钝,竟然撞到他身上自投罗网,真是阴沟里帆船。
“这双冒火的眼睛还真漂亮呢!”他既不唤人又不审问,绕着我转了几圈,慢悠悠进药房取了些药,一把扛起我,跃上屋顶,脚尖轻点屋脊,闪身离开徐府。这种武功,我无力抗拒,只好颓丧的垂着头。
他带我去的是一间客栈,从窗户翻入房内,随手把我往椅子上一丢,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桌酒菜:“小贼,我解开你穴道,你可别叫啊!同意就眼珠向下看,不同意就眼珠向上看。”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眼睛向下看。他啪啪在我身上拍了几下,顺手扯下我的蒙面巾,啊的感叹一声:“多漂亮的小贼啊!”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楚楚的姿态:“大侠,放过我吧,我缺了几位药给我娘治病,这才混进徐府,偷些出来。”然后撩起衣袖去擦眼角的泪珠。
他点点头:“表情、语调、姿势、借口都不错,我很满意!”
我愣住了。
“我看过你那几味药了,分明是配制易肤丸和假死丸的。我又不是巡捕,你就别演戏了!”
我坐正身体,神色肃然:“你想怎样?”
他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慢慢扩散到眼里,灿若春阳:“我不但不拆穿你,而且无论你要做什么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我都会帮着你,只要你肯在我父母面前陪我演一出戏就好了。”
“这么简单?”
“本来就简单,拆穿你又没有好处,而且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肖云起从来不骗女人的。这是我肖家家训。”
我略略思索,有此人之助,我甚至可以带着三姐、杨渭一同逃离此地,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即使他欺骗于我,最坏也不过回到原点罢了。
“好,我陪你演戏!你帮我救两个人。”
击掌为誓,他与我一同易了容,夜色如墨,掩藏住我们的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杨渭府上潜去。
那二人正于中庭品茶,我自称是杨行密故人将探听所得消息一一道出,杨渭低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我不走,今朝形势,父王已有所料,本来,大哥的继位,仅是个尝试,我握有父亲另一份遗召,大哥一有异动,我变可动用牙营兵力反治于他,张徐二人皆是我岳丈,只要我手中稍有势力,他们决不致妄动。当年娶了一妻两妾便是为此是打算。岂料大哥如此荒唐撤了牙营作射场,否则我们杨氏何至于此?这吴越,毕竟是我家的江山、我家的子民,我走了,什么都没了,生又何欢?我留下,则仍有一线希望,死又何妨?”
他的眼里,满是灼灼的光。我方才知道,原来他内里似足了他父亲,杨行密作为将领,向有仁义自律之名,却会在城池被围军粮断绝时,捕人为食。杨渭的稚弱温雅,也是一张画皮,内里的野心勃勃,更胜其兄,可笑我竟看不穿,只以为他如同我九哥。
我看着三姐:“那你呢?你可愿离去?”
“我?我既是他妻子,又怎能离他而去?生死不过一线之隔,我向来不是太在意。”三姐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
我摸出怀中的锦囊,递与三姐:“若事不可为,你便打开它。或有用处。”
“易肤丸和假死丸,你是替他们配置?”肖云起在身后轻声问。
我点点头,眼中全是落寞。
他拍拍我的肩:“走吧!”
云朵散去,月光如许清澈,我们从空无一人的小巷间,飞快的掠过,投在地上的影子仿佛都被洗得褪了色。我有些感激他此时的沉默。
我人皮面具改换面貌,与肖云起以未婚夫妻相称,入住他隔壁的客房。他说要挣点旅费便于医馆挂牌行医,原来他竟然是江南名医于若春的弟子,我怕启人疑窦,便也去医馆帮忙。
忙了整日,到黄昏时,问诊的人大都离去,门外进来一名少妇,看身形举动风姿绰约,面容却十分普通。
“奴家身上伤口,不便让男子得见,还请夫人看看该如何医治,可使得否?”她神情楚楚,吴言软语分外动听。
引她到内室,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呼唤:“姐姐!”这声音、语调……
我脚步顿了一顿,转过头去看她:“这位夫人可是在唤我?”
内室已到,我们步入,掩上门
“姐姐!”她揭下面具,眼眶红红的,“姐姐分明已回复记忆,你,你当真狠心不认思思了吗?”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那日我说不能让杨渭死去,你便对自己的计划动摇犹疑,所以我知道,你待我还有真心!这也是我算计好的结果,如此我方能顺利离去。”我想想避不开,便承认了下来。
“姐姐,我实在不明白,你与勖少,分明是真心相爱,为何过了这么久,仍不能宽宥他?”
“思思,在我心中,最重的是亲人的恩仇,在他心中最重的是江山。这一点,我们彼此都明白。所以,我们永远无法向对方妥协,不会有好结局的。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却想在其中找到平衡点,从元死后,我确实想报复才离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若仅是仇,我的报复对他对我都已经足够。可是,现在我渐渐明白,我们的那个平衡点,太过脆弱,我们注定没有好的结果。”
“所以,你绝不会回去?”
我点点头。
“即使我告诉你,勖少已灭了大梁,朱氏子孙一个不留。那三支箭都已射出,现在他已失去目标,豪气化为戾气,功臣良将稍有违逆他便大开杀戒。周匝却仗着与姐姐相貌有几分相似,亲演些剧目唱曲,令勖少耽于逸乐,沉湎往事,对他宠信有佳。现下大晋遍布伶官,这些奸佞小人丝毫不顾百姓生死,横征暴敛,弄权误国,闹得民怨沸腾,哀鸿遍野。”
我心里知道,其实李存勖对手握重兵的大将,功高震主的权臣早有戒备之意,有人挑拨、有人出面,他自然乐得趁机削夺其权势。可是,他难道没发现,他的脚步走得太急,容易摔倒么?
我对他担心不已,叹口气:“那李晟,啊,不对,李嗣源多少可劝着他些吧。”
“李嗣源手握重兵,他对此人亦存疑心,哪里还会听他的劝?我与勿离也灰了心,宁肯跟随李嗣源,也不想尽为周匝做那些栽赃陷害的龌龊事!”
“思思,你和勿离,还是尽早脱身吧!莫在那漩涡中转了。”
“我放心不下姐姐,才迟迟没有离开暗部,我怕,周匝连最后一丝顾忌都失去了。若勖少死了,那姐姐你就没有幸福了!”
“傻瓜,你看你姐姐我,象是需人照应的平凡女子么?周匝的事由他去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存勖、周匝或我都是这样。思思你,现在需负责的就是勿离的幸福啊!该放手的时候,就放吧!”
思思看着我流泪不止。肖云起在外面敲门。我们急急整理。
打开门,思思羞涩地微笑:“奴家怕疼,上药时折腾了好久,还请官人莫怪!”说完福了一福。
肖云起背着她向我吐舌头,等人走后,不停摇头:“这等小娘子,太讲规矩礼仪,真叫个变扭!不知他夫婿是何人,竟能忍受?”
“大家闺秀,规矩自然多了些。你这等野蛮人,就是想忍受,也没机会呢!”
我们离开江都那日,思思与勿离前来送我,思思手中捧了一篮的鲜花,勿离则拎了一只食盒。
“昨日见肖大夫撤了医馆的牌子,便料二位要离开江都了,想起还未感谢你们的治病之恩。今日这鲜花食物聊表心意,权当饯行。”
我坐进马车,打开食盒一看,竟是寿面,才想起今朝是我生辰,马车悠悠前行,我心中一阵暖,这江都繁花已开遍。
“喂,你以后就叫程黛眉,是我的未婚妻!在我父母面前可千外别露马脚呀!”
我刚决意舍弃李玉芙、符玉容这两个名字,就又有了新名字。
“你的身世该怎么说?程黛眉,我们商量商量!”
“大男人别罗里罗唆的!今天是我程黛眉的诞生之日,有没有酒啊?喝点庆祝一下吧!听见没有?”
“哇,我是为你好,你居然说我罗嗦?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找到酒了!你不喝我就全喝光了哦!”
“我的酒,我的酒,你就这样往嘴里倒?暴殄天物啊!这是要品的!你还倒,还倒!我跟你没完!”
“呵呵,呵呵,嘿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喂,你给我去采菊花!”
“现在是春天,我上哪去采啊?喂,喂,你别揪我耳朵啊!”
“采菊花,采菊花!”
“好好好,大小姐,你厉害,我怕了你了,我给你去采,你放开我!啊哟,好疼啊,头发扯下来了!真是!酒量差也就算了,酒品也这么差!要不是家训不得伤害女人,我非把你敲晕不可!好疼!好疼!你比我娘还狠!我好可怜啊!以后再也不让你喝酒了!”
耳边是肖云起的唠唠叨叨,却意外的让人安心,我渐渐睡熟了,梦里李存勖他弯下腰,替我套上绣鞋,还抱着我跃上房顶,对我唱情歌。然后是红烛高烧,耳鬓厮磨,我说我们一起走吧,他就陪着我仗剑江湖,游历天下。可是,走着走着,他的脸变成了肖云起,我就哭了。我对他说,你不是阿勖,不是我想要的人!不是!阿勖,阿勖,你在哪里?可是肖云起还是靠过来。
我猛地惊醒,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脸,我右腿踢向他咽喉,左手摸出左脚鞋底的匕首横在胸前。
肖云起狼狈地躲开,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隐约尴尬,我眨眨眼,没看真切:“我,我只是要帮你盖条毯子而已。你干什么这样凶?”他满脸的委屈,手中果然拿这条毯子。
我收起匕首:“不好意思,做了个恶梦!”我摸摸脸颊,一手的泪,悄悄侧过身擦一擦,“呵呵,吓得出了好多汗!”
他递来一条手帕,摇摇头:“女人啊!”
看看天边已蒙蒙亮,我就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去寻溪水梳洗。远远回头一看,他面向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不知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