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间者 ...
-
间者
一双手将我抱上车,我闭着眼放松全身,一动不动,暗暗数着时辰。马车飞奔,那个与芝兰说话的男子,守在我身边。
时间差不多了,我嘤咛一声,悠悠醒转。对面的男子,颇强健,有一张极普通的面孔,走入人群便会被淹没,在人身边毫不引人注意,只是一双眼偶尔闪过精光。
“你是何人?这是何处?”
“禀告公主,小人李恩,赶车的那个名唤李德,我们都是皇上的死士,奉命救公主出宫,投奔晋王父子。下月十五皇上会再图出宫与我们会合。”他说得正义凛然,若非我早听得二人对话,必定会相信。
“九哥的病……”
“小姐放心,皇上已无大碍,再稍稍调理一下身体便能行动。”
我点点头,略带忧郁地蹙眉望着窗外,布帘掀动,透入清凉晚风,我嗅到夏日特有的气味。
马车匆匆驶离洛阳,我的心忽上忽下,越揪越紧,我仿佛听得到九哥不断唤着我的名字,辗转呻吟,九哥啊九哥,你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
奔行了一夜一日,到达小镇,车停在客栈前,我搭着李恩的手,下车。不知从何出钻出个小乞儿,扯住我衣裙:“美丽的姐姐,您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她细瘦的手捧着个破破烂烂的碗,,满脸脏污。
李恩李德将她拉开,用力过猛,孩子没站稳,摔在一边,哇的大哭:“大欺小,男欺女,不要脸!”
两人的脸噌的红了,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的想笑,望望李恩李德,他们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蹲下身来:“莫哭,莫哭,再哭就不漂亮了,摔疼了吗?姐姐帮你揉揉。再带你去洗个澡,等一会儿叫他们买来吃的穿的给你赔礼道歉可好?”
我笑得和煦,孩子真的止住哭声。
我向他们使个眼色,李恩去见掌柜,安排好房间,李德匆匆停好车,将马交给小二。
我斜靠着梳妆台,无意瞥见铜镜中自己的脸,大感惊异,原本无暇的肌肤上浮着一点一点细小的黑斑,怪道刚才那些人看着我的眼神中带有同情之意。我忙用布巾蘸着清水擦拭,怎也擦不去。
李恩恰巧进来:“公主,您别急,这些黑斑是服了药物造成的,公主若太过美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要几天不服药,黑斑自然会消失。”
我点点头:“让你们费心了。”暗中计上心来,这李恩对药物好似十分熟悉,李德恐怕也非简单人物,若想逃回长安,对他们两人必须好好计量。
那孩子梳洗完,竟生得玉雪可爱,十二三岁的年纪,浅浅的眉,琥珀色的眼,都似含着烟般。见了满桌的食物,吞咽着口水,眼中闪出光彩,吃相却相当斯文。
“你叫什么名字?”我颇感兴趣地问道。
“思思。”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李含烟吧。”李恩开口。
“名字是爹娘取的,若能听人叫我思思,就好像爹娘还在身边一般。”小丫头低下头,楚楚可怜地小声嘟囔。
我也觉那丫头眉眼含着烟般,李恩这名字取得不错,可是:“就叫思思吧。叫思思也很好听啊,家里叫惯了的,听着亲切些。”
“思思,你爹娘在哪儿啊?我们送你回去可好?”李德问。
“都死了,娘是病死的,爹爹原是私塾先生。那日村里突然跑来虎豹般的乱兵,烧杀抢掠,爹爹站出来制止,他们要杀了我们全家,隔壁大婶子偷偷叫我站到她家里孩子当中,我们她逃难时又失散了,现下只得我一人了。”她说着说着眼里滴下泪来,象是初绽的一朵小白花,沾着露水,可怜可爱。
“就让她跟着我们走吧。”
李恩李德互看了一眼,都没说话,李恩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个字,李德点点头。
回到房里,我问思思:“你可识字?”
“识。”思思骄傲地点点头。
“那,李恩刚在桌上写了什么?”
“写了个 ‘时间’的‘间’字。”
我想起芝兰的话,大致猜到这两人与芝兰同样是所谓的间者,现下想将思思也吸收入他们的组织。是我将思思拉进这漩涡,现在该由我带着思思逃开。
看看思思熟睡的小脸,想起她先前的模样,简直是两个人嘛,我心头忽然升起一个主意。
这两天路途上净是流民,我们的马车速度也慢下不少。我朝思思使个眼色,她探出头凑到车外的李恩耳边,小声说道:“我,我想解手。”
她涨红了脸,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我心中暗叫精彩。
“唉,小丫头真麻烦!”
“就叫你别喝那么多水嘛!都五次了!”
马车停了下来。我陪着思思下车,走到稍远处的大树背后中,远远望见李恩李德松懈下来,谈着天,早先约好等在那儿的一位大姐给了我们破破烂烂的衣物,我递给她一只金钗,然后,我和思思,飞快地随手抓起污泥抹在脸上,拆散发,脱下鞋,将大姐反绑,再往她口中塞进一块破布,最后,爬上树。这位大姐与她的夫婿,事先已在这里踩出混乱的脚印,沿着小路通向山中。我给大姐一个示意,她先是呜呜挣扎,再慢慢吐出那块破布,放声高喊:“来人哪,强盗掠人啦!”
看着李恩李德慌慌忙忙飞奔而去的身影,我和思思相视一笑。
我们已随着流民走了5天,精疲力尽,终于望见前方缭绕着烟尘的市镇,我下意识的摸摸胸前那块冰玉,这是唯一能证明我皇室身份的东西。
“姐姐,我,我,有些渴。”
我看着思思,她腹中传来咕噜声,显然是饿了。
我无奈地望着她,我们的干粮早已吃完,只好摘下几片树叶,让她塞在口中咀嚼。
不知怎的,思思的脚步越见沉重,我察觉到,有些不忍:“歇歇吧。”
低头一看思思的小手紧抓着我的衣角,汗湿了一大片,她脸色苍白,茫然移动着脚步,忽的软软倒地。我忙扶住她,拍打着她的脸,隐约想起谁人提到过急救方法,急急掐着她的人中。她却怎也不醒。
一路上见过好几具孩童的尸首,曝晒在阳光下。思思很得我缘,不会也与他们相同吧?我一急,不禁发出声来:“她才十二岁啊!”喉咙微微哽咽。
一老伯缓缓行来,我抓住他手:“求您救救我妹子!”
他低下头,我看到他的眼,那一瞬,他眸光中没有温度,没有情绪,仅有冷冷的计量,他的眸光掠过我与思思,我背脊不禁冒出一股寒意。一瞬过后,他微蹙着眉,蹲下身,掰开思思的口:“她吃了毒若叶,还好不算太多。”
他慢吞吞走到一边,拔了几棵草,嚼烂了喂到思思口中:“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我藏起戒备,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阿伯,谢谢您救了我妹子。”我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个头。
他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烟袋慢慢抽:“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两个女孩家家,孤身上路不安全。这一带官兵刚刚撤走,还没什么盗匪,再过上几天那些盗匪就要回来了,你们最好能找人结伴上路。”
我略略沉吟:“多谢阿伯关心,我们家乡战乱,亲人都失散了,我们想去洛阳寻一个远房表姐,在宫里谋个差事。现下只得我们两个姐妹相依为命,要结伴也只好随着流民走到市镇再做打算。”
“唉,可怜可怜,”他的眼中满是同情之色,面容看来分外慈和,“洛阳与这里虽相去不远,但一路上却凶险得紧,盗匪横行不说,那朱氏子弟残暴不仁,荒淫无度,常往四周城镇搜罗美女俊男,你们姐妹如花似玉的模样,就算扮成男子只怕也难逃劫数。”
我心一凉,的确,这些问题很难解决。下意识掏出胸前的冰玉端详,宫中并不知十二公主失踪,就算有它,也很可能被诬为偷盗所得。
“丫头,这玉好似皇家之物。你们?”
我一惊,这老伯不简单,绞尽脑汁:“哦,这是我未见过面的爹给的。我娘说他家是长安大户,老人反对将我们母女接回家中,我爹甚为孝顺,只好在外安置我们。大约这玉出自大户人家,做工精细些,不过,断不会是什么皇家之物。”
“丫头,要不这样,你们随我回善堂,我家主人可能有法子安排你们去洛阳找表姐。不过,你们可能要学些东西,为我家主人办成几件事。放心,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一思量,能这样最好,实在不成,我们再溜之大吉便是,忙点头答应,不住称谢,摆出一副柔弱女子娇怯怯的模样。
转眼又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我倚在窗前,想起旧年这辰光,宫中碧柳如丝,映着琉璃瓦,九哥、父皇与我也曾一同喝茶谈天,不记得当时谈了些什么,只记得梁上燕子飞来掠去,最后也聚到巢中,如我们一般呢呢喃喃。叹了口气,不知九哥现在情形如何。轻轻摇头,摆脱散乱的思绪,眼下需烦心的是李存勖即将亲临挑选优秀的间者,入洛阳。
这数月来,我因天资聪颖,学习刻苦,除了识字练字需长久努力一时之间无多大长进,但凡毒、药、易容、乐舞、唱词、基本的防身功夫我都有一定造诣,更拜爹娘所赐有一身好皮囊,装模作样,媚惑人心的功夫,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次任务本来是志在必得,可是,那李存勖他会不会认出我,若他认出我,会有什么反应,这是变数。
我望着巨大的铜镜,苦思冥想,然后将衣衫、发髻、肤色、容貌乃至神情,一一改变,我笑得骄傲而天真,镜中人已是个黧黑健美,俏丽纯稚的少女。我左思右想,提醒自己,这样的女子应当心地良善却骄傲莽撞,锋芒毕露却又天真单纯,再带些野性未驯,得理不饶人。易容,不是见简单的事,我必须先让自己相信我是另一个人,才能让别人相信。易若潜,我的老师教我时夸赞我的天分,但也指出我始终存着破绽,破绽在何处却要我自己去发现,我忽而觉得不安,强压下心中忐忑,让自己相信这次易容必然完美无缺。我伏上铜镜,镜里境外两个人露出同样灿若春花的笑颜。
思思冲进屋来:“姐姐,李存勖到了!”看着我愣了一下,左转又转,“你是谁?啊,我明白了,姐姐你易容了?好棒啊!”
“我叫阿满,是最棒的间者,今年15岁,尚未婚配!”我嘻嘻笑着。
“呵呵,我叫小德,我现在是阿满的小尾巴,将来要娶阿满,今年12岁!”思思噼哩啪啦换上男孩装扮,扯着我的衣袖,笑容甜蜜。
我赞赏地看看她,好吧,就带上我的小尾巴。
远远的奔来二十骑马,那第三骑马上乘的必是李存勖,我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影,这个鲁男子满身煞气、霸气,却曾温柔的低下身,为我穿上绣花鞋。
马直驰到眼前,烟尘渐渐消散,安伯领着我们向那领头男子做揖,看脸孔分明他才是李存勖,我略低着头,目光在他与第三骑的男子身上飘来飘去,二人身材相似,气势不凡,唯表情总有些怪异,冷然中透出些木然,像是戴了面具,要知道通过面具虽可极大的改变容貌,色泽接缝也能巧妙处理,但表情的细微处却是无法透过面具展现。而如我般以药物改变肤色,再对五官做一些小处理,表情上不露破绽,但改变后的容貌与本身容貌总有六七分相似。我走神半晌,只听见“李存勖”最后说了句:“黑珍珠共有三颗,哪三人取得便由哪三人接下此单任务,任务结束后,我们晋王府会留下其中二人。”
安伯显然极重视晋王世子,连笑容都恭敬万分。我撇撇嘴,神情骄傲,安伯朝我使个眼色,走下高台。我会意扯扯小德,随后跟了出去。
“我现下叫做阿满。这小跟班叫做小德。”我向安伯甜甜一笑。
“你这丫头,这种时候还走神?看上人家了?”安伯蹙眉,“可看清那珍珠了?那是真珍珠,你可别偷了假的回来。”
“哪个真哪个假,我怎会分不出?您不是夸我眼儿贼亮吗?排在第三位的哥哥,好生英俊哪!”扯着安伯的胳膊摇一摇,眼波似水,天真娇憨。
他若有所悟,口气似埋怨实赞赏:“别玩出火来,他不放你走可就好笑了。”
“呵呵,哪里会?我懂得分寸的。”
我铆足劲儿整天追着李时我的阿时哥哥跑,小德则追着我,那十七铁卫一见我们便忍不住偷笑。
“阿满啊,你不觉得,我们勖少比较好吗?你怎么不像别人粘着勖少,反追着李时呢?”
“他,他,在我眼中就是他比较好嘛!”我笑容甜蜜扯住李鹰的左袖管,“好哥哥,告诉我阿时哥哥上哪去了!我还得加把劲啊!”
“呜呜,阿满,我长大会娶你的!”小德忽然出现扯住李鹰的右袖管,“不要告诉她!呜呜,李时是个大坏蛋!”
我们一左一右拼命拉那李鹰,嗤嗤两声,他的两只袖子被扯了下来,顺道露出半片结实的胸膛。
粘在李存勖身上那一大票尤物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有两人情不自禁地向他走来,他黝黑的脸膛上浮现可疑的红色,我换个地方扯住他衣角,微微用力:“好哥哥,阿时哥哥在哪里啊?”我的笑容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李鹰大喊:“李时,你个混蛋,快滚出来!”
这人,好生有趣,我暗笑不已。不多时一个高壮的身影忽的出现遮住炎炎日光,我放开李鹰,低下头羞怯的微笑,小德冲上前正欲捶打,我忙惊跳起来,左闪右突护住李时,顺便挡住他视线,他不胜其扰,站在原地,皱眉冷眼以对,小德继续舍命从各个方向攻击,我一时绊到他的脚,撞在他怀中,红着一张脸,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小德勃然大怒,拉扯我李时的衣襟,顺手摸进他随身锦囊,暗暗往我腿上拧了一记,那是我们约好的得手暗号。
我忙退出他怀抱:“阿时哥哥,我,我,……”话未说完,脸红得像只番茄般,一扭头跑了,小德追随我而去。
远远听到十七铁卫哄然大笑,我和小德交换眼色,得意万分。她摊开手掌,我伸头一看,恰好两颗黑珍珠,忙拿给安伯。
安伯点点头:“不错,不错。现在三颗珠子齐了。”
“还有人比我们快?”
“是,勿离,昨日送来了一颗珠子,他是扮做假世子,从真世子那骗走的。”
呵,原来不只我一人看出端倪。勿离的法子难度比我大多了,果然是顶尖间者。
“我们可见过勿离?”思思问。
“你们不知道吗?那个带你们进来的老伯便是勿离扮的。”
我与思思愕然对视。
“这孩子眼光果然好。你们两人进来不过数月便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正不容易。这单生意可是有很多人竞争呢。”
我心中暗道侥幸,若非从前见过真正的李存勖,哪有这么容易认出孰真孰假?
“不过啊,我还是不太放心,你们俩防身功夫都不扎实,别忘了随身多带些迷药、毒药,最好再找些小巧的兵刃,多多练习。……”
安伯罗里罗嗦不断交待,我与思思轻轻拥抱他,他眼中流出泪来。
营地升起篝火,备好酒水,欢迎勿离、思思和我。勿离走近时,我们才发现他已除却易容,他竟是一张水乡女子般的面容,秀雅细致,幸好他已约摸二十五六岁,身形精壮高挺,不至叫人错认性别。
“我是勿离。”
他短短的四个字叫李存勖、李时、李晟那十七铁卫呆愣好一阵,没回过神。
他看看回复女装的思思,点了点头,看看我,又皱起眉,:“丑死了!”
我张大了嘴,这人怎么这样!脸上不自觉露出楚楚的表情。
“我看阿满挺漂亮呀!”李鹰是个老好人,不记前嫌的帮我说话。
“就是,这样算丑,咱们兄弟就别见人了!”李晟也开了口。
“除去易容比较漂亮!”勿离口气客观,又转而盯着我,“你怎么没除去易容?正式接任务,认识伙伴,必须除去易容以示信任。你不知道么?”
我的头轰的一响,还有这种事?好像真的有,我想起易若潜似乎提过,眨了眨眼,才开口:“我昨天吃了药,今天效果还没褪。”
“不要紧,灌下几碗酒,出了汗就好了。”勿离不紧不慢地说,一把抓过我,开始灌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终于了解勿离奸诈的目的了,他这根本是转移视线。我只觉一片天昏地暗,这下要露馅了。
我不甘心,万分的不甘心,灌下几口酒后,原想拼命反抗,但头脑开始昏沉,眼光掠过“李时”,带了几分恳求之意。
我未曾与他对视过,此时才发现他的眼,漆黑如夜色,又布满星子般幽幽的光彩,清凉柔和地罩住我。他站起身,拍拍勿离的肩,低声道:“待女孩子温柔些。”勿离已灌了我三碗酒,顺着台阶放松了手。我已脚骨发软,瘫坐在篝火边,一只手斜斜撑住身体。
“李时”朝那“李存勖”使个眼色,开口:“各位兄弟,今朝向大伙道声歉,我与他自这趟出门便易了容。不是不信任兄弟,不过为了考验间者的眼力,不得已而为之。”说着两人撕下薄薄一层面皮,恢复本来面目。
十七铁卫一片嘈杂,李晟悄悄走近帮着思思扶住我,走到角落,我汗如雨下,临去前思思狠狠瞪那勿离,他凉凉一笑,志得意满。
去到溪边,我将丝帕沾上沁凉的溪水擦洗,肌肤渐渐回复晶莹雪白,加粗的眉,加厚的唇也还了本来面目,李晟不知何时领着思思悄然离开,换了李存勖站在我身边。我站起身来,脚步绵软,如在云端,只想呵呵傻笑,又觉醉眼朦胧,看不真切,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扩散,眼中满是叫人迷醉的温柔星光,见我左摇右晃,一把揽住我,靠向他胸怀,那里满是让我心安的气息。
“小十二,你终到我身边,……”他在我耳边喃喃地念。
“莫叫我十二,我不是老皇帝亲生。我名叫符玉容,你叫我容容吧,我娘和九哥都这么叫我。”我撒娇般依偎着他。
林外传来阵阵歌声,用着我不懂得的古老语言,用着神秘妖异的节奏:“真好听,叫我想跳舞。”我挣脱他怀抱,穿花蝴蝶般翩翩起舞,舞得长长的黑发散开,在夜风中翻飞,他也仿佛醉了,追着我脚步,绕了半晌,终一把捉住我,牢牢圈在怀里,站了一会儿,他仿佛下定决心般,一把抱起我。
我呵呵呵呵笑个不停,他抱着我,走到篝火旁,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先是静默,忽的又齐声欢呼。我揪住他耳朵,把头凑到旁边大声喊叫:“你在说什么?我怎听不懂?”又拉住他的头前后摇晃,然后两只手圈住他颈项,一回头,迷迷蒙蒙朝着众人笑。
他吓了一跳,然后哈哈笑了出来:“小醉鬼,明朝看你怎么好意思!”
众人见我笑容,呆了一呆,赞叹一回,也笑个不住。
这时,李晟、李时各送上一碗酒,他割破我与他自己的食指,在酒中滴下血,又向我说了些什么,我歪着脑袋,迷惘地看他,他叫我点点头,我便点点头,然后呵呵傻笑,又被他灌下一碗血酒。
“好难喝来的!”我皱皱眉觉得困顿,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我跳下睡了好几个月的小床,一边揉着嗡嗡响的脑袋,一边匆匆收拾行装,不知不觉脸上露出笑容,九哥,九哥,我来了!
忽然,一只大手出现在我腰间,倏地将我揽入怀中,我放声尖叫。
“娘子,是我!”
我呆呆望着眼前这张男子的脸,李存勖!昨夜的记忆逐渐回到脑中,怎么办?他会放我去洛阳吗?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面庞线条刚硬,据说此类人生性固执霸气;薄薄的唇刀削一般,暗示他的薄情寡义;鼻梁高,略有突出,代表着野心与征服的欲望;那双眼,深邃细长,君王之相,此刻闪烁着温柔多情的星光。
他捉住我的手,呵呵低笑:“容容,娘子!你可知我们已血脉相通,将来会子子孙孙,绵延不息。”
他望住我,我忙掩饰眼神中的骇然。
他怀抱着我,跃出窗外,翻上屋顶,天色微明,西边天空还有淡淡月影。他在我耳边低吟浅唱:
月之皎皎兮
悬天际
思我佳人兮
在深山
佳人如月兮
天际行
川水清澈兮
映我心
那眼神那嗓音如魔如魅,我放松了身体,倚着他肩。心中隐约有所觉察,他如一只凤鸟,动人的歌喉,眩目的羽毛,一一在我面前展现,如此行为必有所为。
“容容,你此去洛阳,一是为你九哥复仇,二是为我,朱氏兄弟已有嫌息,你定要叫他们二人势成水火。”
他掏出一支令符:“此物为我家传信物,你是我妻,手持此令,洛阳的晋王部署都会全力助你。我当真不想放你走,可此项重任,非你不能完成。你要牢记,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但若有男人碰你,我绝不会让他有好下场。”
他眼中倏地闪过冰冷嗜血的光芒,我低下头,微微颔首。
忽的传来一声呼哨,二十几个手握长鞭的蒙面人从林中跃出,李存勖跳下房,大开大阖的刀术,势如猛虎。其中一人跃上房顶,向我冲来,我大声呼喊,话音未落,长鞭已袭来,我只得左右闪避,毫无招架之力。见势不妙,我假作仆跌,那人呵呵笑着,径自行来,伸手捞起我,想将我当作人质。他怎想到,我的手中已握住尖利的银簪,此时觑得一个空当,直插入他喉咙。
他稍稍怔愣,我猛地拔出银簪,远远遁开,只叫鞭梢扫过背脊,滚下屋顶,抬头一看,他喉间,鲜血喷涌而出。我烦厌欲呕,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第一回杀人,心中难免不好受,背脊也火辣辣的疼痛。
一片嘈杂人声,十七铁卫与李时李晟已经赶来,我几乎流下泪来。李存勖神出鬼没,忽的蹲到我身边:“这世界,弱肉强食,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所以,我要站到这世界顶端,叫所有人屈膝于我,你可愿陪伴?”
我转过头,他目光中熊熊燃烧着的野心之火,仿佛能点燃整个世界,拥有叫人不由自主跟随的魔力。
他以手拭去嘴角的血渍,再放到口中慢慢舔食,宛如恶鬼:“跟随我必定要能习惯血腥,因为,我从来手段惨酷,你可畏惧?”
我的手轻轻颤抖,藏到袖中紧握,然后嫣然而笑,摇摇头。
“那么你可有畏惧?”
我点点头,望住他的眼,想着娘的眼神,极力模仿那深沉的哀伤:“思君不见,念君不至,寤寐乍醒疑人来,辗转反侧不成眠。”
他眉宇间煞气平息,伸手拥住我:“你等我,等我将这河山,握到手中,定不负你相思。你今日机智冷静,果真不愧为我妻子,这世间唯有你能与我匹配!”
他神采飞扬,我的背脊愈发疼痛,软软瘫倒,失去意识。
醒来时正是黄昏,屋内光线黯淡,他靠在我床边,略皱着眉,如许憔悴,如许温柔。我想起清晨时,他如同一只凤鸟浑身闪耀野火般的光华,更想起那日他为我套上绣鞋时的疼宠,我悄悄从他掌中,抽出我的手,心中涌起异样的感受,也许,在他心中某个温和湿润的角落,长着一株梧桐树,那里会否就是我的巢?
我知道,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心深处,已有他身影,今生无法抹煞。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勿离同思思走了进来,他猛地惊醒,长刀出鞘,当在床前,护卫的姿态,看清来人,他“噌”地收回刀,皱着眉:“你们应当先敲门!”
“我们怕吵醒姐姐!”思思笑眯眯的开口道。
他转过身,神色威严:“下次一定要敲门!”
我偷看到他耳根处烧得通红,强忍住笑:“思思,姐姐好想你哦!”然后狠狠瞪着勿离,这个狡诈之徒,陷害我喝酒出丑,还拐带思思。
勿离却不理我:“勖少,他们还没开口。李晟着我来请您。”
他看看我,又看看思思,转头对勿离吩咐道:“你叫李鹰过来守着。”
再蹲下身,从鞋底中抽出两把细薄的小刀,递给我,却看向思思:“给你姐的鞋子做个能藏刀的地方。”然后转身离去,轻轻带上门。
思思与我把玩着那两把刀,轻薄锋利,刀身柔韧,把手处以丝线细细缠绕,显然是刀中上品。
“姐姐,他欢喜你呢!”
我摇摇头:“我只是恰好对他有用罢了。他娶我,还不只是要教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不过也无所谓,我要救出我九哥,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
思思歪着头,眼中满是疑惑:“当真仅此而已吗?”
我急切地点着头,心中苦涩,我们二人之间,一股情愫若有似无,但我与他都心有旁鹜,自尊骄傲,注定这情愫极其脆弱。感情较之他的野心,轻于鸿毛,不堪一击,怎能放任我心沉沦?
我拧拧思思粉嫩嫩的小脸蛋,微微一笑:“别想了,妹子,今朝是我生辰,陪我出去逛逛吧。”
李鹰见我们出屋,欲言又止,一脸焦急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抬头看天空,猛然发现演武场竖起了十几根木架,高高吊着人头,我甚至看得到那些人脸上惊恐的表情,地上横七竖八躺满无头尸,具具肠穿肚烂,鞭痕交错,死状凄惨。我背脊一阵发寒,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分明是罗刹。
我拉着思思,匆匆避走,一阵乱闯乱撞,耳边忽然响起李存勖的喝斥声:“用力打,往死里打!”
李鹰已不只往何处去了,我从小窗探头一看,大惊失色,那个被高高绑在铁柱上受鞭刑的分明是我的易容老师易若潜。他哀叫着昏了过去,一大桶冷水泼了上去,他又悠悠醒转。
“你写是不写?”
他缓缓摇头,一双眸子暗淡无光。
“其实,我对你相当敬佩,解了你吞下的毒,你便咬舌,咬舌被救,你便撞柱自尽,在你面前一个个虐杀你的手下,你眼也不眨一下,的确是一条铁汉。可惜你遇到的事我李存勖,我自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快些写下供词,也好少受些折磨。”
他摇摇头,闭上眼,存心等死。李存勖吩咐一声,铁柱下燃起火盆,我不忍再看,徘徊良久,推门而入。抬眼一看,易若潜已不成人形,连泼两桶水也未醒来。
“他乃是我师,让我与他说两句话,劝导劝导他,可好?”我望着我的夫,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他点点头,撤了火盆,一行人退了出去,我与思思放下易若潜,眼中含泪,擦净他的脸容,又拿出伤药细细抹在他身上,思思掏出醒神瓶,放在他鼻间,他终醒了过来,向我们笑笑。
“谢谢你,你并未提醒来挟持我的那人我有防身功夫,可是?”
他点点头,笑笑,手比划两下。我知道他意思是说他不屑如此作为,要我不必放在心上。
“老师,你,你怎……”思思一开口便哽咽起来。
他指指那纸笔,我为他拿来,他写道:我再给你们上最后一课吧,要成为顶尖的间者,必须要了解自己是主人黑暗中的手,为达成主人的目标,任何血腥残酷,卑鄙无耻的手段都不能吝惜使出。可惜我只是个平凡之人,做不成顶尖的间者,也做不成出卖我主人的小人。希望你们两个,能在这污浊的世间,寻一片清静地。你们去吧,莫劝我了,如今我只求速死。
默默离开他身边,我向等在门外的李存勖摇摇头,拉着思思的手,走出院落,那血红的夕阳,沉沉落下最后一丝光芒。
我心中对于芝兰的恨意瞬间消失无踪。间者,多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