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扣》三钱春休

3、第3章

　　曾经我同他一起上早课。堂前师傅念得乏味，我那时小，起得早就困得迷糊，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掷着案桌上的几枚黑色棋子顽。困得狠了，手指一松，头点下去，棋子也全掉下去，噼里啪啦撒了一桌子。
　　我一惊之下软绵绵坐直。他听到声音，眼神送过来，手指隐于宽袖下，微动之下锦缎袖面水光潋滟，伸手把我的手捉住，轻轻捏了捏我手指。
　　我拿眼瞟他。他不看我，两眼都看着师傅，手下动作却不停，把我的棋都收进他袍袖里。我瞪他，他只是不理。我倒是有趣起来，蜷指轻轻痒他手心。他瑟缩一下，打了我的手，自己才愤愤地把手缩回去。我实在装不下去，以书覆面，笑得止不住。
　　师傅却喝我的名字。严厉的眼神压下来，打手的板子送到跟前了。老师傅是严的，我不情不愿把手伸出去，闭了眼要挨打。待打完了五下子，又抽背《学》《庸》。我平日里玩心重，哪里背的出。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又要罚抄，写错半个字也是要被斥的。一天下来手腕酸痛，我甩着袖不理他。那时年纪小，又一向被他疼得惯了，脾气娇纵傲气得很，受了点事就委屈得要哭。他三两步赶过来轻轻扯我束着衣的腰带。我忍不住，抹着眼泪抓着他的手恨恨地打，打完又躲到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
　　第二日早课我便不愿去了，赖在他床上踢被子。他把我打横抱起放在椅子上，给我套衣服梳头发，弄痛了我。我蹬着腿，嚷着不要见那先生。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拉着我的手道：“礼意长大后不想成为忠良重义的好男儿吗？”
　　我对着他的眼睛摇头。他笑了，伸手揽我在怀中。
　　“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点小错，礼意下次不犯便是。先生那样严，教导你也是希望你好。先生年纪大了，又是心中有皓月、胸怀满天下的真名士。礼意那样懂事，自然是该尊敬他的，可好？”
　　“跟着师傅，能学仁义之义？”
　　长生点头。他眼睛那样真诚又怀着淡淡的笑意，由不得我不答应。
　　自此我每日跟着他早早入学堂，他得了空便念书与我听。长生声音很沉稳，一字一句，句句隽进我心里。
　　此后师傅抽背我都背得流利。师傅那样不苟言笑从不轻易鼓励，还是有跟着师傅的小太监偷摸着来敲我的门，说师傅称赞我玉雪聪明。我唤玉练给那小太监半两银子，转身埋在长生怀里。
　　他平日里都淡淡的，那日却格外高兴。像个真正的孩子。
　　后来那天师傅教我们学礼。师傅念完一段问我：“那么礼意呢？你学过《论语》，自然是懂‘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了？”
　　这是在问我的志了。我有半分无措，不自觉抬头看他。他偏头看我，发丝顺着锦缎滑下来，落在我肩上。
　　我抓了那一缕发丝捻在手心里：“不过……不过做长生臂膀，忠良重义之臣便罢。”
　　师傅有三分沉吟。这弄得我更紧张，手心潮乎乎。身后忽听长生大笑。我惊异回头，那笑声如鹏鸟过云，又濯濯如春月柳。
　　他抓我的手，起身沉稳答道：“先生，我想正如礼意这般，忠良重义便是好男儿。”
　　我抬头看他。殿门恰好被风吹开，管门小宫女慌慌张张跪下赔罪。他语调稳重掷地有声，风卷过他鬓间发，他真配得上意气风发。我看得怔怔，听得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先生，我想正如礼意这般，忠良重义便是好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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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头，望上他的眼睛，恍然间好像看见他当年长身玉立的少年模样，不由得笑起来，就带着这样真诚而悲哀的笑意看着他道：“陛下还请回吧。何必在我身上徒耽光阴。”
　　他叹一口气，道：“礼意……何苦言重至此。”
　　我没讲话。他还是转身走了。珠帘在我身后撞出细碎的声响，由近及远，像他从未来过一般安静。
　　玉练自外头回来，望着我有些愕然：“陛下走了？”
　　我脸上神色一下子淡下去，伸手接了药碗，闷着气一口气喝了，苦的心中泛酸，眼里也发酸。
　　从前我也跟着他学过骑射。从前我也是马场上一把好手，军事方面成绩从不输于他人。只是自从我病了，我便再也没有拿起过重弓。
　　我听见玉练紧紧向前走了几步，却又不知有什么话要说，只好与我一起看着窗外日影堂堂的天。
　　长久的静默。我依然没有转头，眼前却不知何时盈满泪水。
　　我轻声道：“玉练……真是糊涂。我们真是糊涂。”

　　从前我们关系愈发亲密。见过的人都夸赞二位公子生得好相处得也好。我们也天真，从此日夜相伴，只是不知情从何而起，生根发芽时已是将近二十岁光景。
　　好久啊，是不是。
　　那年恰逢百花宴。

　　“慎独兄！”
　　“景明兄久仰，久仰！”
　　进进出出的人已经盈满了堂。我随手掐了花别在发间，匆忙离了父亲的身，到园内玩去了。被父亲看到，又得说我不着调。
　　长生在这样的日子是要接客的。他必然是忙，哪怕是父亲也要应酬一番的。我倒是得了空，溜到秋千上用脚蹭着地面慢慢晃。
　　日光太暖，身旁是如烟如云的花海，哪怕知道是早早派人布好的景，见了的人还是忍不住要赞叹几句花开灼灼，晃了人的眼。我倚在秋千绳上，微微眯了眼看下面步辇车马金碧辉煌，看得烦了就闭了眼，竟真的要睡过去。融融的日光里发顶被摸乱。我刚迷糊着应一声，就被人拢进怀里。
　　我抬手扣住来人腰身，含糊道：“……长生。”
　　他笑了，抚着我的发道：“怎么礼意还没吃酒呢，就这样醉了。”
　　我作势赶他：“撒开。你堂堂太子，光天白日这般孟浪，不知礼数。”
　　他竟真的依言撒手：“好，都听礼意的。”
　　我未曾想他这般依顺，心中自是留恋的，揉着眼又倒进他怀里，道：“只是今天爹爹在场啊……不然我肯定跟那群公子哥一起吃酒的。他们吃酒没个度，到时候醉了叫奴婢接回去不好看，爹爹要骂的。”
　　今日百花宴是几年也难得的。花朝这天还冷着，可日头已经暖起来了。我穿的是一件滚金纹深红色团花锦衣，腰间玉带动作间散了，一拢红衣摊开去，显得我极放荡。他今日端端正正一身稳重，白色嵌金的流纹，以我为衬便愈发沉敛。他看我一眼，俯身往我腰间紧了紧，侧耳道：“……在外面还是要知点礼数的好。不要因为自以为无人了就放浪不羁，小心被人瞧见了要在背后说道。”
　　我不回话，搂着他脖子探出去，眯了眼看下面。下面好热闹。是时候该下去了，宴要开了。
　　长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微凉的手指擦过我侧脸道：“该走了。看，父皇已经来了。”
　　我应一声，任他给我整理衣裳。他是皇储，走大路下去。我站在一条小道的当口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花下，心里倏地一片空荡荡。他刚刚怎么不吻我一下再走。

　　开宴时乐声已经响了好一阵，奏乐的伶官刚下去一波，舞的人又上来了。我不爱看这些表演，拿筷子点着杯中的酒解闷，却忽然见身侧一个人影撞过来，偏偏打飞我的杯子，哗啦一下酒泼了满身。
　　那些贵公子们混球起来的本事的确厉害。酒灌的又快又急，自己喝倒了倒也不在话下，只是总要拉上我，几轮下来是海量也扛不住。长生向我这里瞟了好几眼，我半眯着眼朝他晃晃酒杯，大笑着把酒泼在地上。
　　他皱眉的样子也好看啊。我想。
　　我们这群小辈喝倒了一片，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桌上。“一个个都回去领骂去！”我笑骂道，可惜无人回应我。何苦浪费了这大好春色呢？我扶着桌沿起身，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不出声地说了句平时从不说的粗话。老皇帝已经回去，刚刚的一群人各自喝各自的去了，四下里找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一时起了兴，扶着山石沿湖边慢慢地行。脚下的路缓慢而浮沉地绵延。今年宫里学了民间的俗，剪了万千彩条作幡系在花树上。我眯着眼赏了赏，拍手自叹好景，只可惜一根彩条掉在地上了。我捡起来，喝了酒反而看不清近物，不知怎么就是打不上结。我又往前迈一步，一个踉跄，差点就要倒下去。可是有人忽然拉过我的手腕，把我拉住了。我措不及防，彩条软软地从我指间滑下，被他一把接住。那人一手很轻柔地搂住我，另一手灵巧地把那被我揉皱的彩条摊平，干干净净地系在了树上。
　　我整个人依在他怀里，酒意上涌，从前额到指尖都是滚烫的，含糊着笑一声道：“……长生。”
　　他道：“不看一眼？太子殿下亲手为你系的彩结。”
　　我笑了，叹口气道：“今天天气这样好，这年农事一定丰收的。”
　　长生跟着也笑了，道：“丰收好，国泰民安。”
　　他很克制地扶着我。我瞥他一眼，调笑道：“佳景配佳人……真是绝妙。”
　　在潋滟的春色里我看见长生笑了。他道：“哪知礼意这般好兴致，倒让我一番好找。”
　　我久久地看着他，伸手贴上他的脸，抵着他的肩低声笑道：“……长生啊。”
　　他一把拥住我。我措不及防，一下伏在他耳边，眼底的雾气流连潋滟。他吻着我潮湿的眼，环着我的腰将我抵在树干上。
　　我想要推开他。他力气极大，我情绪一激之下酒意上涌，一时间浑身不受控，竟半点动不得，头也晕得很，只是用力偏开头，喘着气哑声叫他：“……长生！”
　　他微微抬眼，耳后一片情/欲的红。他一松手我就站不住，总要软绵绵向前栽，只得任他揽着我。我头就靠在他肩侧。
　　只怪春景将至，他侧颜生的实在太好。身后新柳抽芽，三点两点嫩绿，不由撩人心弦。我一时冲动，只怕是还不够醉，伸手揽过他脖颈，拽着他背后衣襟咬上他的唇。
　　他喘一口气，伸手扣上我后脑，于金柳春风中长身而立，予我一个生涩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