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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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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打这病总不见好般一日日缠着,我夜里总睡不安稳。今夜他在我身侧,夜深难得沉梦,梦中皆是少年事。
那年正花开,时光不可追。稚子年幼,我做他伴读。
他很勤勉。小小年纪冬夜里依旧五更挑灯,手执墨笔淋漓于熟宣,却从不任性呼喝,从未有意惊醒尚在睡梦的我。只是我夜夜浅眠,得见他案前油灯的光灭了又明,每每默默起身为他披裘袍。他长我四岁,听到动静便回头,抬眼见我困顿模样,于是神情舒展眉眼弯弯,掐了灯牵我回榻,亲手为我盖被,又哄我入睡。我那时年纪太小,他便待我极好,从不让我拎那食盒书匣,说怕累了我的手;直到我略长了点,开始与他齐案共读,他才放心把那些赘物交与我。他常说我生得太好,比那些上好的砚台宣纸还名贵些。我听不懂,只闹着要吃他一块莲花糕。
师傅对他严,我便常常为了他抱不平。以前他背错一个字便罚抄百遍,回来时手指握笔处磨得又红又肿。我心疼他,拉着他的手抹眼泪。他半惊讶半好笑地摸我的头,自后背书便再无错处,倒得了师傅难得的褒扬。
父亲是宫中二品大臣。他关心我,常常偷偷差人过来问我近况,我都答很好。
真的很好。我说得诚恳,连比带划,逗得那宫女姑娘掩口而笑,还叫我不要直呼殿下的名字。我说我喜欢留山,一年比一年说得更情真意切,生怕她不信。
梦里荒诞。冬春过了不久便进了溽暑。一晃眼我们长大成十几岁,他那时已得了字,跟我说唤长生。转眼间我身上换了衣裳。宫内杨柳湖畔莲花一朵朵。有首《西洲曲》,他休了课后拉我摇着船,一字一句念给我听。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我听了点头,看他看得出神。如今天气正适宜,他着一身月白底银丝暗纹团花锦衣,一身玉色如水光潋滟,正是一湖好风情。
风动柳叶摇,他读罢看我,认真问道:“你可知,‘西洲在何处?’”
我被一袭暖风吹得舒坦,倚着画舫红栏只是笑,亦看着他诚恳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他拿书作势扔我。我大笑,他忽然垂了首叹息,我惊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不应,忽然探身出船,伸手掐了朵莲花要递给我,直吓得前面摇船的老奴连抚胸口,说要告诉我们师傅。
他只不理,想起什么般收手,把莲花用帕子擦净了再给我,道:“我方才叹息只当骗你逗趣。此为赔礼,赠你。”
我伸手要接,一手支在船舷上撑着头笑得浪荡:“你可知这是爱情诗。”
他却敛了神色。我只当他是顽笑开不得,抱了三分玩笑三分歉意抬手抚上他额前发,他忽然捉住我手腕,一袭白衣红栏点染交映,青玉佩撞于我耳尖。我不防,惊叫:“长生——”
他压我于船侧,摘一片花瓣插入我后腰,发如泼墨倾我衣襟,气喘的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涩声道:“……你可知莲花喻爱情。”
沉默,船头船尾荷风送暖。
我一时言语失却只剩空白,只觉六月风荷山水青黛皆过我心门,像一团凝黑的冬夜,有半盏和暖的灯火,忽然照进来。
清风绕林海。
一席残梦卷过清晨的风。半梦半醒间我唤他:“……长生。”
他在台前,闻言过来俯身牵我的手,笑道:“怎么今日醒的这般早,可是我弄醒了你?”
我摇头。梦境沉酣,我见他犹见梦中人。梦里他下了船转身向我摊平手掌欲扶我下船,面上羞赧雀跃端方持重皆有之。我年少时仗着一副好皮囊,因此喜着红衣,伸手去牵时红袖子滚入白袖子,喜庆吉利得很。他一拉我我便脱了那幻境,犹依恋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迷蒙间听他轻笑,再醒时天光已大亮。他不在,衣帽袍袖皆已撤去,屋内空荡荡。我见了便笑。想来真是难为了他,我在这里,他不方便使唤别人,他那小僮花信又是个不经这些事的。只得自己动手穿衣梳发,恐怕又费了许多功夫。
桌上摆了三小碟,是酒炖肉炖豆腐一品,竹节卷小馒首一品,果子粥一品。屋内烧得暖,我披了件外袍起身,叫了自小便跟着我的玉练为我端水漱了口。那花信也跟了来,抬手欲为我梳头。我偏头挡了,他讷讷缩手。玉练识趣,笑言领了他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身拜了拜,道:“公子,今日的药不知公子还吃不吃,奴想,药总是不好的,那郎中也说了,这药吃一次伤一次身,吃久了就大不好了,不是长久的法子。”
我摆手:“无妨,你去煎便是。若是见了御膳房里什么新奇的点心,你想拿什么,叫花信带你拿了就好。糕饼果子都做得好。下次……”
他见我一时沉默,便微微福身:“请公子吩咐。”
说着下次,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我不言。他知晓我脾性,默默行了礼退出去。我为方才一瞬的落寞而恍惚,一手支了头,一头披散的发便散落开去,乌黑零落地撒了一身;发丝贴住我脖颈,暖得很。我喜欢这样,正闭了眼要憩,却惊听得珠帘玉碎撞出清脆声响扰人清净,以为是哪个鲁莽笨拙的小厮,便微微不耐道:“何事?”
无人应,只一双手自我身后捧起我的发,为我挽了髻。
我尚贪恋那一点暖意,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抬手拆了他束发的玉带,捏在手里头笑道:“你走路怎么跟猫儿似的,一点儿声音都不出。”
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滚烫的,要把玉带从我手里抽走。我使坏,抓了玉带的尾巴不放,他笑得好开心,整个身子压着我来抢,我也笑出声。他打我的手,我笑得埋在他怀里抵着,问道:“今儿早朝可赐了他们东西?”
他一手还捏着玉带另一端,道:“赐了。赐了他们一人一个包子。”
我笑得更厉害:“怎么就一个包子,我们陛下连碗粥饭都赏不起吗。”
他叹道:“众口难调。朕赐臣下一个包子,礼意便说朕吝啬;可朕若是赐他们八珍玉食,明日便要有折子递上来,劝朕不要铺张的了。可见这位置坐不稳,像礼意,只怕十个八个包子也堵不上你的嘴。”
他与昨晚不一样了。那些动摇与恐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的他意气风发,心系天下,正像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帝王。只是动了情,然而没关系。我也同样忍不住动情。
我偏头看他。他端粥给我,勺子在里头搅了搅,捞了一个果子给我吃。那粥放在桌上已凉成温的了。我就着他手啜了,叹道:“可有酒,暖一盏来吃也有趣。”
他道:“你要吃酒?这可允不得。”
我叹道:“现在见你一面不易,同床共枕更难,过了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明日。这也允不得,那也允不得,倒真真叫人伤心落寞。”
他笑意微敛,双臂环上来拥住我,头沉沉压入我肩窝。我任他抱着,直到他开口:“礼意,边疆陆将军来报,近日乌光一部侵扰颇繁,五月内难免一战。又有密信告知我,那胡人兵马良卒皆全,是有备而来,叫我行军谨慎,多加小心。”
我道:“他若战,迎敌便是。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他半日不言,沉默良久也只是叹息,道:“礼意,你不懂,别想那么容易。如今盛世安民,那些兵油子吃着俸禄,却是些连枪也提不动的——我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调些精兵来应战。他们不顾社稷,我岂能不顾?可又有谁还用得上,又有谁还靠得住?”
我抬头看他,翻手摊出我洁白而纤细的手腕,看着他低垂的眼睫轻笑:“是,臣不懂。陛下最是心忧天下,还望陛下圣明,为臣点拨一二。”
叫长生惯了,一叫陛下,我就感觉我们的距离远了。
他抬头自知失言,伸手过来拉我:“对不住,我不该提。”
我只是笑,摇摇头,却并未甩开他的手。
他看着我,很执着。
我看着他良久,最终笑着叹气,道:“何必如此,陛下真是折杀了臣。”
他见我眉目渐舒,松了口气般拉我进怀,像小时他哄我一般顺着我的背。我一下下意识挣开,怕被人瞧见,也怕自己习以为常日后当了真。反应过来才看见长生恍然而悲哀的神色。我一时不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由顾左右而言他,抬眼看见桌面上那一盒雕着花的檀木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