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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恐慌-1 ...

  •   等到有记忆时,维有裕正坐在餐厅里发抖,胡辞令坐在他对面,和他说话,但是他完全没听。他根本不愿意回忆着那个吻,但是它一直从他脑海里钻出来,逼迫他想。李果为什么吻他?李果亲了他后他怎么了吗?他是僵在原地还是后退一步?李果又是什么反应?后来他是怎么走进餐厅等胡辞令的?全部都消解了,维有裕回想,却想不起来。而且这些可能都不重要,因为一切已经发生过,留给他的只有躲避。

      维有裕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地吃完了和胡辞令的午餐。胡辞令交给他钥匙、钱包等等,他一股脑收过来,连检查都没有。胡辞令和他说话,维有裕全没注意内容,连打哈哈都懒得。那在维有裕如此明显的敷衍之下,胡辞令会是什么表情?那就更不用提了,维有裕连自己都不注意,更不用说别人。他唯一一次从惊慌的走神里抽离出来,是胡辞令叫人结账,接着他注意到自己也许可以走了。

      他从椅子上突兀地站起来,迎接了胡辞令惊诧的目光:“你怎么了?”

      “不是可以走了吗?”被他提问,维有裕才恍惚地回答道。

      “……你不再聊一会吗?”胡辞令的表情变得许些微妙。维有裕这才想起来。以往结账吃完饭,他们确实会再说会话。有一瞬间,维有裕以为胡辞令又将生气。但胡辞令的目光正长时间地在维有裕的脸上停留,表情更像是在揣测维有裕的心情,并想着如何安抚。仿佛是胡辞令正做了一件坏事,并不动声色地想要劝慰。要是平常,维有裕也许会在意地琢磨。但是此时绝不是那种时刻,因为维有裕所固守的坚固城墙,正摇摇欲坠着。他感觉他快要支撑不住,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他的全身在谈话时如同火烧一样,令他的眼眶干涸,同时又火辣辣的,好像生了病般。李果的面庞反复地在他眼前出现,即使在餐厅里,咀嚼做好的牛肉时,那滑嫩的口感碰到他的嘴唇,也会让他惊骇。一顿饭的时间已经是极限,他感觉必须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就像病人应该进医院那样。

      “不用了。”他说。在恐慌和一种莫名的羞愧之下,他觉得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说完,准备冲出去。

      “喂!”胡辞令却在背后叫住他。

      那声音让维有裕痛苦,怎么不让他走呢?他转过身,看着胡辞令。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使胡辞令畏怯了两秒。胡辞令起身,把维有裕座位的包拿起来,递给维有裕,迟疑地说:“别忘了拿这个……你真的还好吧?要我送你吗?”

      维有裕迟缓地看向那个装了钥匙等等东西的包,原来他走时都没有拿上它们。至于胡辞令的后半句话,他压根没听到似的,忽略过去。他抿起嘴,拿着包,飞快地离开了店。

      他出了店,面对橱窗,才发现胡辞令为何那样看自己。他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他沿着给人闲情逸致散步的道路,冲进了一家酒店。那些修养良好的前台小姐、大堂经理们膛目结舌地盯着他,或许是由于他动作的火急火燎、坐立不安,简直像一个将死之人走进墓园参观。给他办住宿时,前台小姐的目光一直在他本人和他身份证上的照片来回切换,好像在确定眼前此人是不是真的是照片上那个不受任何烦恼打扰的人。那样的目光和大堂里天花板上特意用数片玻璃装修的奇观异景折射的光芒合在一起,变成令维有裕眼花缭乱、也无法读懂的景象,而这致使他体内狂热的火焰愈发痛苦,因为无论是体内或体外他所遭受的,都是些让他自己万分不明白、也看不清的东西。

      电梯载他至上,直达房卡上写的楼层,他踩着柔软的地毯,头昏眼花地找到那间房。他刷了卡,刷了第二下才成功打开房门。门发出“咔啦”一声动响,在他门后合上。此时他已倒在了床上。酒店窗帘没有拉开,环境是幽暗的,他靠在枕头上,好像就直接进入了深夜该睡觉的时间。而他正是个一定在夜晚徘徊的失眠者。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洁白的有熏香气味的床单,眼睫毛能触碰到那柔滑的质感,却由于黑暗接视力近于盲人。于是,从视觉来看,在他身边滞留的,除了黑暗的虚无,便只有他心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勉强走到这里,到这时终于撑不住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缩起来,腿膝盖和肚子那块松松地靠在一起,他尽力控制,但还是发出像哮喘一样的喘气声。他喘得很低,生怕有别人听到责怪他,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恪守他所认为的礼貌。心头的火焰仍然尚未消退,反而越烧越旺。正是因为这样,维有裕才要匆匆地离开。在这方面,他很了解自己。每当他过于激动的时候,就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像是生病一般。

      这是他童年留下的病症。那是有一次他因为做错一件事,被父亲责罚。其实那件事并不大,但父亲生气的面孔留给他惊惧的想象,令他意识到自己并让父亲不满意,是个坏小孩子。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害怕,全身都为此起了反应,不断哆嗦。那天他晚上上床睡觉,他始终愧疚地睡不着,哆嗦也没停止,甚至打起了寒颤,最后体温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在半夜发了高烧,被人带到医院。等第二天早上,烧退去了,但那种心悸和病症,却持久地留了下来,在此后,常常会趁维有裕松懈时惊人地发作。等到成年后,发作减少了许多,却不是完全没有威胁。

      就像此时,那熟悉的感觉再次上来了。维有裕感觉到,心里的火焰如山火蔓延,从最里层的森林烧到外面,从他的心里烧到了身上。先是维有裕最保护的肚子,接着是胸口,然后是四肢,最后再到脸,脸上的每一处,嘴巴,鼻子,眼睛。

      要是维有裕现在看镜子,他也许会发现,他的脸并不苍白,乍一看,那会像是运动员跑完步后,变得红扑扑的脸。只不过如果细看下去,那红色里的破绽就和运动员的健康神色区分开了。维有裕的脸红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是由内心的激动、痛苦和惘然所一齐推向顶峰的虚弱的红,这种红和脸色的死白完全是一致的。

      但维有裕不可能有心情去看什么镜子,关注自己的脸色,这时的他由于激动是迟钝的,连身上的灼烧,都是好一阵子后他才突然感觉到。他这时唯一想的,是那个令他突然发病的罪魁祸首:李果和那个吻。

      他无法克制地不断回想,就好像病人必须回忆好朝医生描述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是在这强烈的、狂热的热度里,李果的脸却始终没有在维有裕心里浮现。相反,维有裕想起的是李果衣柜里那件属于女人的衣服,李果在清吧里对待他人游刃有余的表现引起的他人的笑脸。而想起它们引起维有裕的寒噤,有种自己已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分明李果除了那个吻,对他什么都没有做。

      想到这,维有裕不自觉陷入了痛苦之中,进而甚至对李果有些埋怨。为什么他要在告别之时留给他一个吻?是觉得好玩吗?是觉得反正要告别了,即使再怎样也不会如何?而李果说的那一些话维有裕就更不懂了,什么解放你啊。这是在开玩笑吗?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维有裕想着想着,甚至轻微寒颤起来。而更令他无能为力的是,他根本不需要因为那个吻警惕或生气、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之类的,因为李果已经走了,他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面。

      他趴在床上,不知在热火和痛苦的感觉里过了多久,逐渐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房间因为窗帘的遮挡,还是一样的黑,就像他睡前那样,毫无变化。维有裕艰难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呆。

      睡前身上的、连带心里的热度已经消退。他用手摸了摸额头,它和平常一样微凉。身体也是,只是因为出过汗,感觉黏黏的,不太舒服。他决定去洗个澡。他下了床,踩在地上,这才发现他甚至还没脱鞋。他俯下身,耐心地拔下鞋,把它放到一边去,再将袜子脱下来,叠了一叠,放进鞋中。接着走到衣柜前,拿出酒店准备的拖鞋穿上,又拿了浴巾、浴袍,打开卫生间的换气和暖灯,按照平常的习惯冲澡。

      做这些的时候,他头脑空空,没想任何事。

      洗完出来,他擦着头发,抱着换下的衣服,重新走到床边坐下。

      床边和刚才一样的亮度,但经过浴室暖灯的照明,此类的黑让维有裕略微不适应。他手伸到床头柜边,打开了床前灯。接着他顺着灯光,看见了房间里其他的用具,包括遮挡窗户的窗帘。

      维有裕这才想起时间的问题。他睡得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是几点了。

      他拿过手机,打算看看时间。

      屏幕一亮,时间跳出来,原来已经接近傍晚。

      既然已经打开手机,维有裕顺带滑过屏幕,解锁手机,想随意看看消息,消磨时间。

      微信有几条信息,维有裕点进去。

      聊天界面里李果的白色头像一眼捕获了维有裕的视线。

      李果朝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维有裕眼皮一跳,原本由于疲惫而变得木然的心情,完全受了身体的指示,忽地警惕起来。

      他原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接着他将从那发烧的病症中缓慢地恢复,迎来一段欲壑重新掩埋的时日。可是现在,他感觉得到他的手不严重地颤抖,手指头那骚热的余温好像又重燃,提醒他昏睡过去前的种种感受。

      他犹豫了很久,才点进了聊天界面。其实他无需点进也看得到,李果发来的消息并不长。但他还是盲视地点入。

      李果发了:

      “找到住处了吗?”

      维有裕甚至能想象到李果的神色和语气,那样平淡自若,毫无波澜,但却让人认真地相信,他的关怀正从他的举手投足里散发出来,使人一不小心便放心地告知他。这正如李果在冷淡和热情间所平衡的双重能力。

      维有裕以为李果在告别后,一定不会再和他有任何联系。这是让维有裕陷入痛苦之中的缘由之一。但从李果的消息来看,那人好像还记得他。

      但维有裕看到消息,也并不觉得开心。

      他的心被再一次抓了起来,处于悬而未决之境。不同于维有裕告别以后自以为的已知,它这下驱向的是漫无目标、难以预料的地带。无论发生的是发热、平静,或者是痛苦,维有裕都没法掌握,因为维有裕一旦回复,权利便不是他的,是李果的。他只能迟钝地感觉到发生之后的残骸。

      所以他盯了李果的头像许久,最后退出了聊天界面,什么都不回复。

      还有其他几个人给他发了消息。维有裕忍住再点开李果头像的欲望,尽量打起精神看。

      一个是胡辞令,问他的状况。维有裕坐在床边,随着他头脑的冷静,他对朋友一贯的情感在理性里慢慢复苏,他逐渐记起他在餐厅里对胡辞令的无礼,为此滞后地觉得愧疚。他谨慎地朝胡辞令解释,将自己当时的状况归结于身体不太舒服。

      胡辞令没说什么,恰当地把话题转向维有裕的住处问题。他说他找了个靠谱的中介朋友帮忙询问,对方向他推荐了几家可租的房子,问维有裕什么时候能去看。维有裕想了想,回复说明天就去。

      另外几条是蓝色鸡尾酒酒杯头像发的。维有裕并不认识那头像,疑惑地点进去。

      对方写:“有裕哥哥好呀,我是小苏。”

      又写:“你在干什么啊?是和李果哥哥一起吗?”

      维有裕隐约有了印象,是早上清酒吧里四个招待生里的一个。

      不知怎的,在看到这条消息时,维有裕放松下来。也许是他发现自己在阅读时,内心是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的岌岌可危感。这和对待李果短短几字时的状况全然不同。尽管这种对比本身就存在着万分的危险,可是如果只凝视小苏的字样,维有裕愿意相信自己久违地回到了宁静。

      他想了想,只回复道:

      “我和他不是一对。”

      接着他如释重负地把手机丢在一旁,倒在床上,闭了眼睛。虚假的安全感诡谲地包裹他,将他送入睡眠的航行中。

      第二天,是闹钟吵醒了维有裕。他睡得像孩子一样沉,醒得也像孩子一样快。饱足的睡眠令他神清气爽。起床以后,他按照惯例掀开窗帘,前去洗漱和吃饭,接着退房。

      前台小姐对维有裕印象深刻,看他正常退了房,松了一口气。

      维有裕刚走出酒店门,胡辞令打来了电话。胡辞令提醒他记得去看房,中介已经空出时间等他。

      维有裕按照胡辞令给的电话号码,加了中介微信。

      那是一个在上海名声颇望的房屋代理人,胡辞令知道维有裕对装潢的看重。据胡辞令说,他推荐的房子都颇有品味。

      中介客气地发来一个地址,让维有裕前去那里。那是他们今天要看的第一套房子。

      胡辞令所言非虚。维有裕发现,中介带他看的房子从各方面来都很难挑剔,若要取舍,只是风格问题。

      维有裕最中意的是中介带他看的第四套房子。他随中介一走进门,便看到宽阔的客厅。客厅的风格简单而素雅,纯白的墙面一面接一面,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宽阔的四方体,而人就在这个规矩的四方体里的家具和地毯间走动。行走的过程里,并不怕忽然不小心撞到任何杂物,因为地板留有相当的通行裕余。而公寓家具和装饰物摆放的方式,都蛰居在具有良好品味的范畴内,不浮夸,也不过于朴素。

      这令维有裕有一丝丝想起他在纽约的那座公寓,不过,更多的使他想起自己家。无论是几年前全家迁居到上海后哥哥的家,还是维有裕自己的几个房子,他家族的装修都一致保留了最初在哈尔滨和父亲居住的那座房子的原汁原味:即雪白的墙面,尽量简洁的装饰物风格。

      父亲坚定地认为,人的住处可以反映他们的内心,包括他们的品行、道德、品味等等。

      当然,在许多微小的细节上,这所房子并不完全如同自己的家。但是维有裕眼下也不可能回家。维有裕很清楚,他怕与哥哥见面后,哥哥发现他的状况,接着朝他流露出失望的情绪。父亲的失望和哥哥的失望有时候对维有裕来说是一回事,会引起他的痛苦。尽管哥哥的愿望仅仅是希望维有裕自己好,但那恰好形成压力。因为维有裕一发现,自己甚至完不成这样简单的愿望,便惶恐起来,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维有裕目光投向天花板的水晶灯,它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华丽的装饰物,所以看上去最不协调。这是维有裕稍稍不满意的地方,他觉得,与其装它,不如利用窗户,让阳光自然地洒进来。

      他这么想着,不自觉地望向窗边。客厅由于厚实的墙壁形成空白的宁静。不过,并临的房子里钢琴的跃动从窗外的高树间矜持地传来,令人心情平和,反而衬托了客厅的宁静。

      中介本来想带维有裕去看卧室,发现他的被音乐吸引,体贴地停下了介绍,面带微笑着等待音乐的结束以及维有裕的回神。他很知道哪类客户需要急急的催赶,哪类需要悠闲放牧。

      但令维有裕出神的并不是音乐,音乐对他来说只是契机。他奇怪地想起昨晚,他睡在那间小小的、局促的红房子的沙发上,隔壁邻居半夜细碎的说话小声传来。从远处来听,音乐和闲谈给人的感觉竟是一致的。

      他刚冒出这一想法,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不觉地又想到李果。

      好在中介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维有裕刹那间的仪态,对方的心思全在这优美的建筑物上,而对客户,他们只注意其需求,完全不关注内心的变迁,除非和他们的业务相关。

      维有裕在中介漠不关心的目光中,赶紧抑制住他身上那稍微震颤的感觉。他知道这总会过去的,就如同疾病残留的复发,每发一次,其实都代表疾病的顽抗和好转。

      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摆出镇定的表情,等待那强烈感觉的彻底过去。

      中介误解了他的神色,以为是他无聊的表现:“我带您去卧室看看?”

      卧室位于客厅的西面,需要上到二楼。

      二楼的采光考虑到睡眠需要,相比之下不如客厅。中介一面解说,一面拉开了卧室的门,侧身让维有裕进去。

      维有裕踩上柔软的毛毯。正如中介所说,二楼卧室的墙面设计的比一楼还要厚重。一进卧室,便被特别的安静所包围。

      好像和这份宁静的和谐作对似的,维有裕正心情平和下来,手机单调的提示铃声忽然呜啦——呜啦——地开始叫唤。

      “抱歉。”维有裕简短地对中介说。

      “你接电话吧。”中介笑眯眯地停止了说话,毫不介意。

      维有裕低下头,看向屏幕。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撞鬼一样地颤抖,手机险些从手里掉下去。

      是李果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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