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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返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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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维有裕不理解他的回答,直到他们都坐在飞机上,他才明白他的意思。从过安检口到登机,李果一直都表现得很平和。等到飞机飞到中途,平直地划过云层,李果才心神不宁起来。一会他看看剧本,一会他目光漂浮过窗外厚厚的云积层。中途,他试着闭眼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不到片刻就睁开眼,转过头和维有裕说话。他对维有裕说:“你和我聊天吧。”可是等维有裕和他说几句,他又心不在焉起来,看上去根本没听他说话。维有裕发现了,李果好像在害怕,他害怕的不是什么人、什么东西,而是他们的目的地,李果说的要带他去看看的老家,那个属于王东莱的地方。
等他们下飞机,李果的那种心神不宁就变成了焦虑。维有裕一下飞机就感觉到,这里的飞机场很旧。设备看上去是很多年前建的,从来没有翻新过。机场里没有什么商铺,往来的机客也很少,总体状态很萧条。李果带着他在机场里走,他看起来要比维有裕熟悉一些,但总体还是很茫然。他问了保安问题,问的是一个公交站的地方,保安用方言回答了他。维有裕没听懂,李果看上去听明白了,他用普通话感谢了保安。等李果回来,他们径直走出机场,朝东面行去。
“我还以为你会给他说方言呢。”维有裕说。
“我已经忘了。”李果却回答他,这让维有裕有点惊讶,“我学了很多其他地方的方言,但家乡话我好久没说了。”
李果想去的公交站离机场很近,走了大约七八百米,就能看到一个老旧的招牌,上面写有“东部车站”的字样。和机场一样,这里也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和看上去年纪很大的老人在等车。李果去买票,维有裕于原地等他。维有裕太久没坐过这种远途公交了,售票员打出来的票据,令他感到新鲜,他翻来覆去地盯着上面模糊的字样。不过,一会它就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维有裕握着车票,担忧地望着李果,李果站在他旁边,也拿着车票,皱着眉,看上去脸色很苍白,很冷漠,甚至接近于六神无主。
维有裕很担心,把手里的水递给他,盯着他喝下去。喝完以后,李果看上去镇定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很不好,表情像明天就要考试,结果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
“你害怕吗?”维有裕小声问。
李果先是看了看他,好像惊讶他看了出来,而他的眼尖让李果有些畏怯,然后很快李果又坦然了,尽管是以小心翼翼的方式。他沉默了一下子,坦诚地回答他道:“有点。”
维有裕悄悄地伸出手,牵住他的手,尽管他不知道这样有什么用,但他希望能给他一份希望,一份安慰。其实维有裕自己也有些害怕。他从李果愿意带他来这的这件事感觉到了,一种基本上等同于承诺的东西,那让他惊讶,也让他不知所措,他就好像被天上的馅饼砸中的人,感觉到眩晕和不可思议。
在他们动身之前,他一直害怕李果告诉他说他后悔了,不要维有裕跟他一起来了,或者告诉维有裕,他既不要和他去纽约,也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乱七八糟的幻想总是冒进维有裕的脑海里,相比起来,李果反而表现得比他更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继续和维有裕过他们的日子。那副反应,要不是因为他们旅行前夜,李果收拾起行李来,维有裕都要怀疑来这儿是他的幻想了。
一直到他们上飞机前,维有裕都惴惴不安。他再三盯着机票上的字样,一遍遍地对登机口,生怕出了错。连李果都笑他:“你是不是以为要飞到纽约去?”
等他们一登机,飞机起飞,维有裕反而舒心了。虽然他仍不知道,李果为什么愿意带他来,至少李果不能甩掉他。可是那舒心下还是有隐隐的担忧,因为和他相反,原本没什么反应的李果自上飞机起,变得越来越焦虑,他担心李果随时会反悔。
不过,眼下李果虽然看上去很焦虑,却没有反悔的意思。他回牵维有裕的手,接着,带着那份焦躁感,和维有裕一起等到了那辆姗姗来迟的长途公交。
公交车像一头年迈的公牛,缓慢地停到标牌面前。司机从车上下来,疲惫不堪地看着仅有的几个乘客。
车里有一种让人眩晕和不舒服的暖烘烘的感觉,维有裕和李果拉开窗,没什么效果。等车开动,风从窗外灌进来,才好了一点。车驶出车站,奔向高速公路。周围到处都是绿化植物,它和公路长得几乎一样萧条,看上去很久没人打理。灌木丛中偶尔还能看到几间平房,它们孤立地驻守在那里,看上去已经很多年。很快,那些景物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变成抽象的线条和色彩。
此时,远处的黄昏拂照在公路上,天空可见一片蓝、一片红的色彩,令云层看上去像层峦的群山。
李果盯着那景象,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是晚上九点半到的目的地。公交呲的一声,停了下来,接着是司机拉手刹的声音。那些人都急着下车,他们是最后从车上下来的,只在司机前面。李果先下去。但他下得很不确定,把手搭在车把手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尽管那只不过一片看上去很空荡的马路。
马路边有公交站牌,写有路途将经历过哪些站。他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像是确定它们是真是假,又像有些害怕,怕其中存在着什么不得了的陷阱。
最后,维有裕将手放到他的肩头,捏了捏他,他才回过神来,和维有裕一起走下车。
因为时间已晚,他们没有说去哪里,而是先找家酒店住下来。维有裕发现,沿路的酒店很少,或许和这里的环境有关。这儿和车站给它的是一个感觉,或许这里曾经有人住过,但最终呆在这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建筑物、招牌和陈列,都给人以强烈的怀旧气息,时间在它们身上静止了。他们走进其中一家酒店,酒店老板像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懒散而错愕地盯了他们好一会,才找他们要身份证,给了他们房间号。好像他们才是外来的鬼魂,令人胆战心惊。
夜晚维有裕睡的很不好,酒店的床太硬了,床单也很潮,中途他醒了好几次。而李果比他睡得更不好。维有裕每次醒过来,要么他还睁眼盯着天花板,要么翻来覆去。
如果说维有裕是因为不习惯新的地方,那李果是为什么呢?是出于恐慌,还是什么?这让维有裕忍不住担忧,想要替李果分担,可是那种恐惧是内在的,深处的,维有裕没法碰到。最后,他能做的只有陪伴。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赶上第一班酒店外停靠的公交车。这一次公交车行驶的时间不算很久,它由东至西进城,只坐了大约七八分钟,他们就已到站。李果第一个下了车,盯着路边的站牌,脸上头一次泛起淡淡的红色。他盯了站牌很久,没有说话。他们行走,走过两条街道,又穿过一条小巷。维有裕其实不知道他们此行最终是要去哪里,他只是紧紧跟着李果。而李果呢,他看上去很有数。他尽管沉默不言,却游刃有余地穿过那些道路,像早就在心里演练了通过这里。或许多年后人再回乡本质上和旅游没什么区别。
那扇大门属于某个小区,是扇铁闸门,看上去很结实有力,但早就不再发挥它的作用,它任意地朝外敞开,上面到处是铁锈,随意任何人的进出。通过大门的空隙,他们能隐约看到里面老旧的小楼,以及坑坑洼洼的地面。
他们在大门面前停住步伐。李果抬起头看小区的门牌号,完全没向维有裕讲解这是哪里、他在这里干过什么事。他的表情之冷漠、镇定,就像他和这里毫无关系。
“走吧。”最后,李果说,不像对他,而是对自己说。
他说完,率先走进那扇铁门。维有裕在李果沉默的时候就看着他,而李果的表情,让他隐约猜到这里可能是哪里。他感觉到,李果镇定自若的表情下,好像隐藏强烈的手足无措。
他们走进铁门,一栋栋单元楼展露在他们面前。他们走过一栋又一栋,直到到了第四栋单元楼前。李果带他钻进楼,楼里很黑,没有任何阳光。他们一路往上爬,楼梯里只有他们的脚步。
不知道爬到第几楼,李果停下来。左右有两扇门,他走到右边那扇门,接着不再走了。他抬头看了门上面的门牌号一会,接着从衣兜里摸东西。他拿出一把钥匙,那钥匙维有裕从来没见过,不属于他家的,也不是李果自己家的。那钥匙属于很久以前,十几年前的东西,比起实物,更像是象征。但它从象征里复活了,重新变回了有用的东西。
李果将它塞进钥匙洞,动作是试探的,好像不确定能不能打开。而门很快以开启回应了他们。李果推开那扇门,却没有进去。他站着,只是呆呆地看着里面,好像那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维有裕向前一步,和他并肩。这里一看就是很久没住人,房间里积满了灰,一呼吸就要咳嗽。他看到的应该是客厅,它不大不小,有着所有该有的东西:电视、沙发、茶几,看上去很陈旧。李果好像被他的动静惊醒,这才朝屋里走了几步。
他的举动,令人一看就觉得,他或许和这里有什么联系,因为他打量的方式更像是回忆。他走到房间左侧第一扇门前,稍稍推开门,维有裕跟着他走过去,看到里面是一间卧室,卧室和客厅一样,没有任何人气,甚至更甚,比如床只剩下床架,令整个房间看上去干巴巴的。
李果看了很久,似乎独自陷入到回忆里,甚至忘记了维有裕的存在,过了一会,他才抽身,到第二个房间前。这次他倒是看得很快,往里面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接着,他转过头对维有裕说:“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家。”
维有裕跟着看了一圈,看得十分仔细。他很珍惜地想,这就是李果的家。它在李果的叙述里被一笔带过,可是,李果毕竟在这生活过这么久的时间。他问李果:“你住的是哪间?”
李果指指第二间房,没说话。维有裕朝里面瞧。这间房和第一间一样,床架上的床单和床褥早就被抽空了,只剩下呆板的木头。但相比之下,这里会更让人感觉有生气,可能和墙上、衣柜上贴的那些东西有关。维有裕仔细一看,发现泛黄的世界地图、电影海报,还有稚嫩的卡通贴。
李果也有喜欢卡通的时候吗?维有裕不自禁地想,朝房间里进了一步,想看清楚那卡通人物是谁。
因为实在对卡通不熟,他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忽然门外一声响。李果本来站在房间门口,好奇地盯着和卡通贴纸对眼的维有裕,这下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维有裕原本以为那应该是这儿的住客下楼,但反而听到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好像有人从门外走到门内。而李果也稍微皱起眉,专注地朝声音来源的地方看。维有裕见状,起身走回到李果身边,接着,他就和一位老太太面对面了。她正攀着门,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客厅里:“你们是谁?”
她眯起眼,严肃而敌意地打量着他们。相比起来,李果却很镇定,尽管表情难免有几分困惑。他仍然盯着她,好像在小心地确认,过了一会,他试探地叫了声:“张婆婆?”
对面年老的女人听到这一称呼,眼睛瞪大了一些,这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比刚才温和了很多。她狐疑地望了望李果,又望了望维有裕,但主要还是看李果。她看了他很久,迟疑地说:“……东莱?”
那是李果过去的历史中的一位人物。维有裕看到,李果点头以后,张婆婆的表情一下变得又惊又喜,接着她上前去,不可思议地哎呀两声,从李果的头看到李果的脚。她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李果朝她微笑,她便感慨地说,真的是你。接着她说,你长大了,和以前不太像了。总之是如此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话语。但因为她很激动,李果又温顺地顺从她,所以谁都没有介意这件事。
维有裕看着她,又看着他,好像看到他从未见证过的过往的复活,它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上演,那是他曾经想知道,却一直不知道的李果的过去。他有不知所措,又有点感觉被排挤在外,毕竟他一无所知。但他很开心他能看到这幕,甚至也忍不住跟着张婆婆微笑起来,好像很久没见到李果的是他。
李果把他拉入到其中,令他也成为交谈的一位。
李果向张婆婆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回来看看。”
张婆婆便把目光也投向他,语气慈爱地说:“多漂亮的小孩,和你一样漂亮。”
因为张婆婆在这里,原本他们无声的回忆之旅,一下变得生动起来。她坚持要他们去她家里,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走。李果和维有裕就跟着去了。她在屋里泡了茶,请他们坐在她对面。她说,她很久没碰到人了,她的儿孙,都是周末来看她。他们让她搬去城里一起住,她不愿意,就想呆在小县城。
接着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县城的变化。张婆婆说,老城区都没变,她也没怎么变,所以她喜欢这里,什么东西都很有安全感,不像新城区,一天一个变化。城市在变,人也在变。那些高楼、那些大厦,都引起她的警觉。接着她由城市的变化,说到李果的变化。她夸他说,他现在看上去很不一样了,问他在哪里工作。李果回答她说在上海,还提到和王实经常见面。她就照旧半褒半贬了城市一番。
过了半个小时,李果说要去县城其他地方看看,张婆婆就起身送他们出门。等走到门口,她突然叫住李果,上前抱了抱他。
那拥抱是无言的,看上去也很亲呢。不过维有裕在旁边看着,有一瞬间,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重,尽管那两人根本没有谈到过去的任何东西。不过张婆婆很快松开了李果,说:“你们去吧。”
等到他们下了楼梯,维有裕才想起,他们从头至尾都没头提到李果现在的名字。王东莱是李果在这个地方唯一的名字。不过,他没提出这点。
李果好像是真的想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不是找借口要走。离开那栋单元楼后,他带着维有裕一路向西行去。
从出张婆婆家后,他们一直没说话,李果看上去被拖到回忆里,在长时间的缄默里思考着某事。
维有裕本来想说话,但他从李果沉默的神情里读出那种怀旧的伤感,最后他没有说。他觉得李果不需要安慰,而是理解。
等到他们走过一条街,又迈过一条马路,到了一个像是广场的地方,李果停下步伐,他们才又说话了。
“你觉得怎么样?”李果说。
他问的是他们面对的广场。维有裕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座广场看上去曾经繁荣过,它中间有一片呈圆形的空地,设有许多板凳和花坛。广场外围是点缀的大路灯柱和喷泉。但因为缺乏人的照顾,它看上去像枯萎的人工制品。
“很旧。”维有裕诚实地说。
李果笑了,他环顾四周,向广场内走,一直走到那个大圆形的空地,他才停住了步伐。他四下打量,看到最旁边的板凳,他坐下来,盯着空地中间,好像那里有什么。维有裕走过去,和他一起坐。李果看着空地,他也就跟着看空地,又时候也转过来看李果。看了一会,李果朝他的肩膀倚过来,好像困倦了一般,枕着他的肩膀继续看,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
维有裕意识到,昨晚李果可能真的没睡好,以至于现在筋疲力尽。不过,李果虽然靠着他,始终没睡着,他保持着最后一份清醒,像对那空地又什么回忆的想象。维有裕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李果在他身边,他感觉在无声间分享了这份想象。
李果的声音轻柔地顺风而来:“以前我就经常坐在这里看戏。”
他们望着空地,好像能模糊看到回忆里那热闹的表演团,大大的舞台,放的很大声的音乐,它们组成了李果童年的一部分童真的影像,时至如今仍然在李果身上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