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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轮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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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辞令刚刚说了什么?一个声音辩解地问,几乎是糊涂了,不明白胡辞令为何这么说,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又为了什么用那样的语气。是因为胡辞令生气了吗?看表情好像是,但是出于什么呢?维有裕想不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他想不明白的,因为那些事如许多不透明的花瓶放在道德的诚恳展览柜上,都没办法被解读,非得先把它们摔碎了看看内里不可。而这一贯是维有裕丝毫不擅长的,所以他只能愣愣地想,却接触不到根本原因。当然,他其实离那瓶子很近,某种程度上,打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他犹豫地移开眼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年长的熟悉声音在内心深处耐心地告诫他:这样是不对的!
正因为这样,在听到那话的瞬间,维有裕尽管惊诧地出了冷汗,但他很快随着那年长声音的提醒,危险地感觉到,胡辞令话里的有些东西应该是越界的,最好不要去想,否则可能导致某种他不会想要的后果。所以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轨道里,按捺住探索胡辞令那番话深意的欲望。而随着这番回到轨道的举动,他同样压抑了自己心里那不安全、古怪的不知为何的惊怵,强迫自己去回忆胡辞令和李务群的神情,从而他的恐怖和冷汗才随着这注意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朋友们的担忧。
他好像一夜之间得罪了两位朋友,仅仅是因为他自己的一个愚蠢表情。这让他犯难,也让他后悔和懊恼。怎么他做什么事都做不好呢?就像是在纽约上学这一年。
他哆嗦了一下,那段六月的时光仿佛和现下重合到了一起,而时光的重叠令他恍惚,再加上酒吧里闪烁不定、令人迷糊的灯光,令他自己有种快要发疯的错觉,但结果他只是茫然而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望着酒吧里的景色。
他呆呆地看着四周。有侍者垫着脚轻柔地走过他身边,舞台边早已没了人聚集,换成了一个歌手落寞地随意唱着小曲,台下的人爱听不听。他的思绪在这些景色里快速地穿梭而过,又飞速减退。
茫然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他转过头,看着本该朋友相聚、但变得空荡荡的桌子。玻璃桌上摆着三个没喝完酒的酒杯,酒水还因为他的动作轻微晃荡。这让维有裕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他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他盯了一时,颓唐地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完自己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酒因为放了很久,已变得比较温吞,滑过嗓子时稍辣。这辣感令他全身一激灵,也突然鼓舞了他钝感的神经,让他刹那间有了不知哪里来的乐观希望。
不管怎么样,他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他们总会回来,那到时候他可以再给他们解释,获取他们的谅解。朋友间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呢?
他这么想,所以乖乖地呆在椅子上,像在百货大楼的楼梯拐角等待和自己走失的哥哥们或者和他吵架了的长辈。
他强行安慰自己之余,心情变得平静。坐了一会,他居然能较为凝神静气地看周围,而不是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这桌只是等待。又或者正因为看周围,才能掩盖他内心的不安全感。
他看到,吧台那里有许多人围聚在一起笑谈,十分热闹。维有裕看了几眼,正准备移开目光,忽然顿住了:一件熟悉的风衣和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他的眼帘,抓住了他的目光。那就是刚才台上那位主持人。
维有裕看到他,惊了一下,紧接着立刻想起他和朋友们的争执,变得稍微沮丧。不过他也知道,争吵实质和男人无关,自己才是根源,所以他没有迁怒于那男人,而只能怪自己。
此时这男人身边没有任何人,他也没和别人说话,只是站在吧台边,侧过头无精打采地盯着墙壁放空,自顾自地喝酒。
正在这时,一个头反扣鸭舌帽的男人缓慢的走到那男人身边,手自然地下垂,在那男人风衣下摆附近打转,似乎意图搂住那男人的腰。
维有裕看见这一幕,猛的一哆嗦,那即是几分钟前胡辞令和他开玩笑所说的话所导致的,它后知后觉再次起了恐怖的作用。那不会是维有裕乐意见得的。他没想到胡辞令的随口一说可能成真。
一刹那,维有裕好容易伪装的平静好像也被掀翻了,强烈的狼狈和茫然支配他的思想,强调着要他快点移开眼,不要再看那男人。
他正要听从命令这么做时,忽然感觉到不对。也许是那极度的慌乱赐予了他突然的敏锐,他发现,鸭舌帽男并非是他所以为的同性友人,想扣住那男人的腰或搂肩,相反,他的手绕过肩部,顺滑地探入那男人的风衣口袋。那口袋极不谨慎地对所有人敞开,甚至可以看到手机的外壳一角和钥匙串,紧接着鸭舌帽小心地抓住那手机,开始往外掏。
维有裕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个小偷。
这个事实不知为何给了他极大的安慰,甚至使得他的面色也红润了些,仿佛安慰了他的惶恐。他不自觉地朝自己微笑起来,然而他忽然察觉到了这是不对的,他现在更该做的事明明是站起身来阻止小偷。
他说做就做,急迫地站起身来,穿过桌子和人群。他走到穿风衣的男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那男人转过了身,风衣袋随之一动。
小偷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为维有裕逼视他的目光。
无需多言,小偷知道他的罪行已被其他人发现,甚至还得到个无声的警告。不过他也并不惶恐,狠狠地瞪了维有裕一眼,接着才悻悻转头,钻入人群。
维有裕这才松了口气。
“你是……?”有人在左边迟疑地说。
维有裕转过头,那男人还奇怪地看着他,脸只不过离他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
维有裕反应过来,他刚刚拍了他肩!但他只顾着警告小偷,忘了还有这回事。
“抱歉……”维有裕立刻红了脸。他也不知道他红脸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男人正上下打量他,那目光并不冒犯,只是像是试探。
男人笑了,随意地说:“你这是在向我搭讪吗?”
那声音不同于他站在舞台上报幕时戏剧化成分的语调,听上去轻松而自然,尽管略微漠然,但这与他的外表相搭配,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正并不热情地等待他人的亲近。
维有裕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白了脸色:“不是!”
只要稍微观察维有裕仔细一些,就会有种感觉,这样说他是对他尊严的极大冒犯。但那男人却对此类程度的践踏无动于衷,也可能是已然习惯,随意地反问:“那你是?”
维有裕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赶忙慌张地解释:“是刚才有个小偷,想要偷你手机……”
他转过头,但那小偷如黄鳝般钻入了人群中,维有裕本想指认的手朝着四周胡乱地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茫然地垂了下来,好似意识到自己证词的无力。
那男人还抱着那打量他的目光,维有裕瞬然地窘迫,脸发烫起来。既是因为那男人说的他搭讪的话,里面的含义正是让维有裕今夜获得了许多麻烦,而现在又令他困顿不得;也是因为发现证据消失,自己说的话可能不会被相信的窘迫。
“我没骗你……他戴着顶鸭舌帽……”他支吾地说。
正在维有裕不自在的时候,那男人却哦了一声,垂下眼睛,低头看了看他风衣的口袋,手往里面一摸,大概是碰到了自己的手机。他问道:“所以你刚刚拍我肩膀,是提醒我?”
他相信了?维有裕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嗯——”
男人却没打算放过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还是这只是你一个人无聊,搭讪用的借口?”
那微笑并不认真,很容易看出来是一个恰当的玩笑,就如同他在舞台上谢幕与他人的说话。
“不……我不是……。”不过维有裕已经昏了头,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结结巴巴地说,“真的不是,我没有骗您……”
他想起了一个证明的好办法,赶紧说:“我是和朋友们来的,不是一个人。”
他指着桌子那面示意道:“最靠近舞台的那一张就是我们坐的桌子。”
穿风衣的男人象征性地抬眼看了看,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也没打算真看。维有裕不知道的是,他并没有那么在意维有裕的话,也没预料到眼前的维有裕竟会这么认真地为一句玩笑解释,从维有裕的外貌来看,这男人还以为此人早已由于其外貌能在人际关系里颇任性地早熟,能分清玩笑和真话之间的界限。当然,这份愚钝,也可能正是维有裕受优待的证明。
维有裕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他试着看刚才自己坐的位置,接着惶恐地发现:因为他离席,招待生已不声不响地上前,收走了他们没喝完酒的杯子。
这下可如何是好?他怎么让别人相信他?
维有裕转过身,略带沮丧地对男人嗫嚅:“……不过他们走了。”
证据全部飞快地消失,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爱看的侦探小说难道是假的吗?它向他说:凡是走过,必有踪迹。
他根本不敢看对面的男人,尽管这种害怕来得离奇。实际上,他无需向这男人解释那么多,完全可以掉头就走,男人只是个陌生人。维有裕目前所做的,与其说是向他证明,不如归类为自我证明。
男人倒没有质疑,他本来就对此不感兴趣,但维有裕的神色令他琢磨到了其中有不寻常的事发生。这令他有些好奇地发问:“他们没等你就走了?”
这击中了维有裕,令他一下意识到他可能被朋友们丢下的事实。他的心不由被刺痛了,在这刺痛里,他略带着哀伤和懊恼直白地承认:“……我们吵架了,是我不好。”
他是不自觉说出来的,没有什么防备,就和自言自语一样,根本没管别人听到没有,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男人没想到他的坦然,愣了一下。紧接着这男人注意到了维有裕那闷闷不乐的神色。不快乐的时候,维有裕不懂如此掩藏自己。独自一人居于公寓的时光,令他对他人的打量缺少本该有的警惕,故而那男人不需费一分一秒,就将维有裕面孔下可能藏有的东西给抓住了。那是压抑的、苦闷的力量,且相当顽固,它平常被掩盖得很好,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因为维有裕对朋友们的抛弃太过害怕和胆怯的态度,犹然地暴露出来。
那种感觉在一瞬间打动了那男人,他觉得维有裕看上去非常像一个不知世界如何运转的孩子,这敲击中了那男人心中某处的愿望,尽管只发出很轻的回响,那男人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我相信你。”维有裕忽然听到那男人说。
维有裕还在愁苦和被误解的焦灼里,听到此言,惊讶地抬起头。
那男人正朝他微笑。刚才男人也在微笑,但维有裕明显地感觉到,之前的微笑只是出于礼貌,还含着些许的敷衍,但此时那笑容更加友好和贴心。
维有裕在两种反差间滞待,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瞪大眼,愣愣地望着他。
男人左手揣进衣服兜,简洁地说:“过来吧,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喝一杯。”
维有裕又红了脸:“不用了,我已经喝过酒了……。”
能够相信他,已经让他异常感激了。
“我不是说酒。”维有裕误解了他的意思,那男人说,“我是说去店外的地方。”
“啊?”维有裕没想到,手足无措地,“那是请喝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那男人随意地说,边用另一只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维有裕发现,他的风衣很整洁、干净,显然是习惯于熨烫。这让维有裕暗中产生了些好感。他发自内心地想起他纽约公寓里摆的整整齐齐的拖鞋们。他感觉,也许眼前的男人也会这么整理自己的拖鞋。
他望着这男人轻柔的微笑,险些要答应。但这时,他们身边正好忽然走过一个穿戴耳钉,神情颓废的男人。穿戴耳钉的男人走过他们身边时,无意看了那男人一眼,又看了看维有裕,接着他朝他们暧昧地朝他们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而那一眼,正好被犹豫的维有裕抓了个正着。如果是平时,他根本不会在意。但偏偏这正值他最为心虚和动荡不安的一夜,于是他便立刻捕捉,接着无可奈何地理解了那目光的本质。
而这立刻让维有裕警醒起来起来:对面的男人为什么要请他呢?道德的癖病逼问着他,让他多心,还有不舒服起来。是不是对方仍以为他是搭讪?
“没、没这个必要了……我真的不是搭讪!”他摆摆手说。
等他看到,对面的男人神色诧异。窘迫的成了维有裕,他支吾两声,马上从男人的神色里,发现自己自作多情,误解了别人。显然,他压根没朝那方面想。
多么的笨拙,惊扰了今晚第二次!
“我知道。”就在维有裕怕对方生气,想道歉的时候,那男人却心平气和地说,“但是我担心你待在这里,待会也会被偷手机。”
他毫不介意,甚至耐心地为维有裕圆好了场,话语里没有任何咄咄逼人或嘲弄之意,尽管他蛮可以如此。
维有裕越发羞愧了,同时又许些疑惑:“我……被偷手机?”
男人没给他多少自怜的时间:“你刚才告诉我,一个鸭舌帽男想偷我的手机。”
男人想了想,又问:“他的那顶鸭舌帽是不是红色的,logo是一只青蛙?”
维有裕惊讶地:“你知道?”
鸭舌帽男接近时,这男人分明没转过头。
那男人朝他眨眨眼:“我不知道。但他是这里的惯犯,许多人都被他偷过,店长还在公众号上特意发过提醒。”
“不逮捕他吗?”维有裕不可置信地,立刻被离奇的叙述吸引。
对面的男人摇摇头:“不行的,他……精神上有些问题,比较难办。而且他虽然是小偷,家境却不错,每次他偷了,家里面知道,就会带他回去,原价补偿失主。等关两天,他又被放会出门,继续他的营生。大家都不好管,只能这样。”
维有裕皱起眉:“原来是这样……是怪可怜的。”
“是怪可怜的。”那男人笑了笑,“他其实也还好,偷完就走,不打扰人。但有一点,他很注重报复,如果中途有人打扰他办事,等会他一定会去偷那个打扰的人。之前一个男人发现他偷女伴的手机,去警告一顿。结果之后男人身上的皮包不见了。调监控发觉是他顺手摸走了。一般来说,他偷了会放回家。店主带着失主找他父母。但父母盘查,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回家,而是中途看到江,把皮包扔进去,以示报复,所以那男伴的钱包里的东西,全部没了,找不回来。”
维有裕立刻想起自己的行径,睁大眼。他不自觉小心地摸摸衣兜,好在他手机还在。接着他转过头一看,人群没有鸭舌帽的影子。
等他弄完一套,转过身,男人正好笑地欣赏他的动作,看上去颇有闲余,维有裕面色一红。
男人却没在意,语气变得轻快:“所以——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你决定留下来试试运气,看他会不会偷你?”
说完,他就站起身,朝大门走去,眼睛却还盯着维有裕,但那不算是凝视,仅处于撇视和凝视之间的范围,不会令维有裕特别紧张,却也放不下忽略过去。
在维有裕看着他的空档,这男人推开了大门,没有走的意思,停下了步伐,朝维有裕短暂地微微一笑。那微笑本该令维有裕紧张,因为陌生人的微笑,往往包含了许多他不理解的含义。但男人的微笑很放松,缺乏任何维有裕惧怕的东西,只像是一个他的好朋友在等他。
大门推开的空气,伴随着他的微笑一并传过来。外面的空气不比精心喷过香氛的酒吧好闻,不过因自然的涌动,人在察觉其简陋的同时,也一下神清气爽。不知是那微笑或是空气,抚平了维有裕由于酒吧的妩媚气氛激起来的焦躁不安,他突然之间想要相信那男人,即使他并不知道他说的故事是否为真实。
心里一阵难言的情绪就此涌起,维有裕下意识地直起身,朝他走去。走了几步,维有裕才发现自己的选择。有一瞬间他感觉被夺魂,但很快他确信是他自己的意志。
他走到那男人面前。那男人和他差不多高,故而两人是平视。
那男人见状,又笑了笑,示意道:“那我们走吧。”
跨出门的刹那,他们有场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维有裕问。
“我吗?李果。木子李,果实的果。你呢?”
“李果。”维有裕重复念道。
“我叫维有裕。”
“怎么写?”
维有裕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给他看:“这样。”
“好名字。”他简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