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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卡比利亚的戏剧-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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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阴云密布的一天,上午下了雨,酒店窗口外的街道潮湿。到了下午,太阳总算出来,透过来的光线却阴冷。维有裕趁着雨停时出了门,摆手打到的士,前去李果和他约定的地方,一家剧院的门口。
维有裕对着司机念出剧院的名称,司机娴熟地点头,从陌生的街道,向陌生的高速公路驶去。
过了大概四十分钟,车稳稳当当地停下来。维有裕见状,给李果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到了,结完账他下了车,这才有机会看到他去的地方的样貌,而不只是难以想象的剧院的名字。
在他眼帘前的是一栋外墙被刷成纯白色的建筑物,看样子大概有三到四楼高,外围栏处镶嵌有多株绿色植被,以此掩盖建筑物的人工。维有裕踏上楼梯,看到通往建筑物内部的门口。那里正显眼地摆着数幅海报,上面都是正在演出的戏剧的名字,各种花样的都有,什么《胡桃夹子》啊,《电雨》啊,《不恋爱的蜗牛》啊。其中有一幅海报引起了维有裕的兴趣,他记得,昨晚他问李果,演的是什么戏时,李果回答他说,是‘《卡比利亚之夜》’的戏剧版。
那副海报写的正是《卡比利亚之夜》。
维有裕正想走得再近一些,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维有裕忙不甚地转过头,李果站在他面前。
两人目光对上的刹那,都没说话,只是默默无声地相互看着。尽管他们已经有了约定要到这里,看到对方,却如意外之喜。
维有裕心怦怦地跳着。他在有些慌乱的心理里匆匆地想,李果的样子也像是才刚出门不久,头发被风胡乱地吹散,穿的很随意,仅仅在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的夹克。维有裕比起他反而要正式些,想到要看话剧,他特意选了行李箱里的西装。
直到一位旅客和他们擦肩而过,冲入剧院的大门,两人才在那咚咚的脚步声里,开启了话匣子。
“我正想给你发我到了,发现你就在眼前。”李果说。
维有裕咳了声,不太好意思地:“……我还以为要等一会你。”
两个人迈开步伐,朝剧院门口走去。
但走了几步,维有裕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门口望。
“怎么了?”李果问他。
维有裕告诉他:“门口有你说你要演的那个戏的海报,我想看看。”
李果没当回事:“……等会直接看我演吧。”
听见他这么说,维有裕选择了放弃,两个人就继续朝前走了。
维有裕之所以想看看那海报,是想知道上面的演员信息表,李果会是什么角色呢?他怀有种好奇心,李果表演的角色是那么神秘。不过李果说了别去看,维有裕便没有坚持。神秘就是这样,既让人好奇,又能让人在真正揭晓谜底前都保持对它的尊重。维有裕在到剧场之前就是这样,他很好奇李果饰演的角色,却压根没去查。或许李果表演什么,他都不会惊奇,因为无论是什么角色都是在未知之下。而他觉得李果就是未知的。
维有裕在纽约上电影课时听说过这电影,但那时维有裕完全没有注意它的内容,只隐约记得是一个关于憧憬生活的女性的故事,女主角是李果卧室里那张海报上快乐微笑的女人。除此以外,他一无所知。
他便披着这层茫然,跟着李果,走进了剧院。
剧院左右两面墙上贴着黑白相间的方格,走在其中,如同进入那种神神叨叨的儿童戏剧布景。
维有裕一面打量着它们,一面突然从关于李果那演员的角色,联想到另一个奇怪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维有裕却自如地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或许就是那诡异、跳脱的墙面的作用。维有裕想的是:那个跟踪李果的灰马甲男人是谁?
昨晚他和李果吃完晚饭,从店面出来,与对方告别时,月亮高照,冷风飞舞,商场里令人头晕的香气全部从他们身上散开了,以至于维有裕完全忘了还有那么一件事,他只记得要拿稳白纸条,因为李果在上面给他写下戏剧院的名字,今天维有裕就是这么一路捏过来的。直到这时关于演员的神秘,这问题才又突然跑出来和他见面。
这问题本质上说,也许就和李果作为演员,饰演什么角色一样。
不过维有裕只靠自己,是不可能想通的。要是问李果呢。李果可能不回答,可能回答和“等会直接看我演吧”类似的答案。
维有裕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已走到走廊的尽头。李果在他面前推开门,他们一下走进了另一条更阴暗、简陋的走廊。
这条走廊看上去有些年头,到处是随意摆放的塑料椅子、看上去像化妆用具的东西。走廊上隔几米镶嵌着一扇门,有些门死死地关着,有些门懒散地敞开,里面传出无聊的闲谈和嬉笑。李果带维有裕走过那些或油漆掉落,或能清楚看见门内人动静的好几扇门,而那些门或眼睛也礼貌地回望他们,维有裕好像看见李果朝其中几人点头致意,那几人也跟着笑并对李果说了句什么,但维有裕很快将他们甩在身后,因为李果正不断带着他向前走,那种走好像这条走廊没有尽头那样。而在这不间歇的走动里,维有裕逐渐明白,他们现在在的应该是魔术师的揭秘室,即剧院的后台。
李果总算在一间门前停下来,门上挂的名牌已经生锈,只能勉强看到前两个字:“导演……”。李果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一瞬间,维有裕因室内的光亮不适应地眨了眨眼,那是化妆镜两边镶嵌的小灯泡。镜子前一位长发女性端坐着,与坐在她对面的一位短发女性讲话。两位女性都手拿宽大的本子,可能是剧本。
长发的女性转过头,看到李果,立刻低头看腕间的手表,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地:“你时间掌握的倒是挺好,掐着点来。”
李果没因她话里的苛责紧张,反而自然地说:“排了那么多场了。”
长发的女性冷笑:“你不是主角,就不当回事是吧?”
李果没吭声,反而那位短头发的女性圆场:“没事的,之前李果已经和我排过几回了,反正演这么多场了,走位台词都记得。”她睁着大眼睛,一时看看长发女性,一时看看李果。
她长得成熟,却有双极为天真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此时却又抹上了眼影,又抹上睫毛膏,看上去有些夸张。维有裕盯视一时,意识到这是舞台专用的妆容。包括她穿的裙子也是,那身衣服除了在话剧台,不可能在其他的地方见到。看来应该是演员。
“但是他总得化妆吧?你们全部妆化好了,衣服换好了,他呢……才来。”长发女性却没有放过李果的意思,又数落了几句。
“他在很后面才出场嘛。”短发女性温柔地辩解。
这次长发女性没说什么,她把剧本放到一边,双手撑在椅子上,看上去起身对她来说很艰难。但她颇令人惊讶的,嗖一声一下站起来,架势像从稻田里起来的农夫似的,干净利落。
她身上的衣服随着她的起身抖了抖,那是件造型奇特的红色毛衣,很长,都快打到她的腿膝盖。维有裕一眼就被吸引住,忍不住多看了那衣服几眼。
等他回过神时,长发女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着他:“他是谁?”
那眼神怀疑、冷淡。维有裕被看的不太适应,他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眼,不和她对视。因为在她的眼神里,似乎有挑起冲突的渴望,维有裕在纽约时,熟悉这种冲突的气味。
他正不肯定时,李果接了话。李果眯起眼,轻巧地躲过女性话语里的审视,回答道:“我的好朋友。昨晚让你留票,就是给他的。”
“需要留吗?话剧这不景气的,位置多得是。”长发女性不假思索地说。
她的目光从维有裕身上移开,那种冷淡一下因为她话语的耿直消退了。
这话好像引起了仍坐着的短发女性的难堪,她抿起嘴,咳了一声,局促地低头读剧本。
李果却被逗得笑出了声。等笑完了,他的脸恢复平时的懒散和平和,话语仍是笑眯眯的:“就当我揽客了——”
他说完,回过头看向维有裕,伸出一只手揽住维有裕的肩,说:“维有裕。”
维有裕有瞬间以为他是在叫他,但李果很快说:“王实,我们这出剧的导演。”
他是在互相介绍。
维有裕忙朝王实点点头,想要说你好。
王实也意识到李果的意图,顺着李果的话,又一次看向了维有裕。
她目光和刚才相似,却又绝然不同。那目光十分尖锐,像是审视一位来应聘的演员,将维有裕从头到尾在心里全评价了一遍。而看样子,她不怎么欣赏他,眼神含有隐约的敌意或警惕之意。不过维有裕并不确定,因为她扫视的时间太快,没等维有裕和她打招呼,她便若无其事地侧过了身,仿佛没听见介绍,也没看见维有裕似的。
她伸手拍了拍李果的肩,叮嘱道:“好了,你去换衣服和化妆吧。”
李果点了点头,她的手意犹未尽地从他的背脊抽走。接着,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拿起剧本,不和他们说话了。
维有裕觉得,看来她不太喜欢自己。
……不过为什么呢?他们才见头一面。
维有裕一头雾水,但他并不是那种别人不喜欢自己,还要硬凑的人。多数时候,他发现两人气场不合,便会主动避开别人。到了纽约以后,这份躲避更甚,即使是貌似喜欢他的人,维有裕都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尽量疏远的交流。向来只有维有裕躲避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躲避维有裕的。所以此时对王实的态度,他虽然疑惑,但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李果和维有裕走到门外,王实却突然又叫住了李果。
“李果。”
维有裕停下步伐,李果转过头。
“……他又想来找事。”她好像说的是,语气含糊。
因为维有裕站的后一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
“随便他吧。”李果淡然地回答。
接着李果便带着维有裕走了。这次,李果没去哪个化妆间,而是和维有裕一起穿梭过细细窄窄的走廊。
“……不用在意。”两个人走了一节,李果突然说道,“她对第一次见的人,都是这副样子。”
维有裕意识到他在说刚才王实的事。李果注意到了王实对维有裕打量视。
“没事的。”维有裕坦诚地说。
他们继续朝前方不断地走,走廊那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李果看了看他,柔和地说:“……嗯,那就好。”
就在听到李果语气的这刹那,维有裕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也说不好是什么。
李果谈论王实的话语,让维有裕想起王实轻拍李果肩膀的那只手。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将李果和王实组成了一个形象,那形象之间似乎有些秘密而含混的东西。
但一刹那,他便把这念头放在脑后。
他们穿过一个小口,到了观众席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坐了一些人,因演出没开始,窸窸窣窣地聊天。
“我带你去座位那里吧。”李果示意。维有裕这才明白,为何他们在那条长廊上走了那么久,原来是要到这。
李果带维有裕一直朝上走,走到舞台右边的一个位置,这里能侧面看到舞台。
李果说:“就是这个位置。”
两个人对看一眼。
维有裕在李果的目光里,坐上了那个位置。维有裕不是没来过剧院,没坐过各式各样的座位,但现在坐在这不新不旧的红皮椅子上,感觉到李果的手压在他头后面的椅背上,他却稍微局促起来。
李果笑着,略略侧头望着维有裕的一举一动,像他很喜欢维有裕这样不知所措而笨拙的姿势。对此维有裕并没有察觉,他只顾着在那局促里抬起头,紧紧抱住李果的目光。尽管对方是他那紧张的来源,但就这样他才需要来自同样源泉的东西,作为紧张的解药。
李果看了好一会维有裕,才说:“我先去后台了。”
他大概是要去后台化妆换衣了。维有裕知道,点了点头:“好。”
虽然李果这么说,却没立刻出发,他拍了拍维有裕的椅背,垂眼对视了一时,才抽身走来时的路。
维有裕和他对视时,在那目光里,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只觉得一切就是这么自然,将会永远地流淌下去。
李果的目光抽身而去,没有给他造成立刻的影响。他久久地盯着李果的背影。直到李果走到了第三节楼梯那里,一种寂寥无声的惆怅,才在他耳边突然轻微地奏响了。虽然很快那奏响很快归于绝对的安静,可由其引起的孤独,却浅淡地留在了维有裕的身上。
李果走到了最下方,消失在了帷幕后,连身影也看不见了。
维有裕盯了那大红色的帷幕一时,才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突然想起,初次在‘轮船’见到李果时,李果也和现在一样缓缓地走进了帷幕里。帷幕隔开了他和李果,他们以观众和演员的身份,观赏者和被观赏者的身份再次见面。
而在正式观赏前,维有裕只能作为等待的观众,像是在‘轮船’等待演出开始一般,打量四周的装潢。但那时维有裕能别有趣味地欣赏周围方正的死物,人工的灯光,与刻意柔美的音乐。现在,坐在宽广如大海的大厅里,维有裕却有种感觉,那便是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从离他很近的座位,到远的坐在各处的观众们,他看来看去,只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他们、座位、宽大的厅,都好像是那么孤单。
过了不知道多久,响起一支歌。那是演出开始的信号,伴随头顶灯光的熄灭。
音响里的音乐代替了各人的细细之语,使得所有人一下集中精神,朝那里望去。
演出开始的各种征兆,总算让维有裕被动地回过神。
他提起精神,稍显茫然地看向舞台,红幕拉开,灯光亮起。
一群男人们从帷幕的左面登了场,代表戏剧的开始。
这群精心装扮好的演员们一上场,便粗野地闲谈起来,他们谈着农田的事、家里的妻子,一面以远眺的神色和观众轻蔑地互望。
忽然谁好像看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向舞台中央走去。
他惊奇地说:“看!是一个落水的女人啊!看!谁把她救起来了!”
帷幕拉开,舞台中央躺着一具僵硬的女体,她周围正围着一圈人,只朝观众席的地方留下间隙,能让观众看见躺倒女人的小腿。
紧接着,一个男人蹲下身,做了急救的动作。
那女人嘴里发出嗫嚅的声音,悠悠转醒,从舞台上坐起来。
这下维有裕看到了她的脸——她就是他在后台看到的那个和王实交谈的短发女性。
但她在舞台上,妆容看起来就自然得多,灯光和观众的距离打消了妆容所带来的不自然感,人们仅仅能注意到她发亮的天真眼睛。
她坐起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人们。
别人在背后叫她“卡比利亚!”“卡比利亚!”,她头也不回。
看了几幕,维有裕逐渐知晓了,原来这是一个倒霉的被骗者的故事。卡比利亚憧憬爱情,但交往的男人只想要她的财产,戏剧一开头,她便被他推入了河。但她毕竟还抱有对爱的希望,被救起来以后,仍然去做她的夜间职业。接下来的几幕又是讲她与明星的南柯一梦、她去朝圣,又去看戏之类的。
一幕里,她在催眠者的诱导下,头戴花环,以为自己面对理想的爱人,便对着观众席深情地说出自己深藏在心的自白:“要是让你看到我十八岁的时候多好啊,那时候,我还是穿着洁白的裙子,头发又黑又长……”
维有裕不太喜欢这个故事,和表演者无关,他仅仅是觉得和它的气味合不拢,好像里面存在着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可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所以只好在座位上发呆。
有一阵,他干脆抽出神来,欣赏剧院的装潢。像是近处尽量打理干净,但低头一看,还是有客人路过丢下的口香糖纸的地板;柔软的有些发旧的红垫子;或是目光放远一些,投射到头顶之上的包厢,它们一层层地搭建在一起,宛如拥挤的鸟巢。不时有人从上面探出脑袋,以涣散的目光看向舞台。
观察包厢对维有裕来说也许比看戏剧更有趣一些,他喜欢从那些看似一模一样的包厢找到不同,包括它们的构造、大小等等。比如维有裕看见,其中一个左侧面面对舞台的包厢,像是比其他包厢拥挤些,里面站着四五个人,看衣服像是保安,其中两个人挥着手,似乎正小声地告诫,另外两个则被包厢两面的窗帘挡住,不太能看明动作,但总之,似乎是发生了一些外人不知的纷争。至于是什么呢?……
“女士!等一等!”
维有裕一下侧过了头,看向舞台。
他认了出来,那是李果的声音。
果然,李果从右边的帷幕里缓缓地迈步出来。
李果登场了!
维有裕立刻看向了舞台。
映在他眼睛里的首先是李果的妆容。
李果和那位女性一样,脸上贴了一层妆面,使得其能更好地适应这戏剧化的场所,与之相配的,李果为了妆容,换上了一身合身的绅士西装,并仔细地将头发梳成了三七分的油头。这让李果的面貌和在台下的截然不同。尽管仍然是那样的五官,但经过维有裕未曾逢面的化妆师的手艺,如同一座山峰的阴面和阳面,将台上和台下的李果完全区分开。
在妆容的加持下,李果的表演开始凸显。他面带微笑,追上仍然怒气冲冲、完全不理他的卡比利亚走去,说:“等一等!等一等呀!”
卡比利亚一瞪眼,终于不耐烦地问他:“什么!”
“我刚才看了您的表演,深受感动。”李果说。那种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语调,使维有裕感觉,面前的李果,一下完全变成了戏剧里的另一位他不认识的人物,一旦离开舞台,便会如烟消失。
卡比利亚不太愿意搭理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李果却很耐心,仍然认真地说:“我看到您如此纯洁的心灵,这世间是少有的了……”
李果一面说,一面和她对视。尽管隔得些远,维有裕还是大致看得见李果的神色。或者说,他通过惯性的想象勾勒出李果的脸。
卡比利亚仍然摆着不耐的神色,可她天真的眼睛有了屈服的征兆,变得半信半疑和茫然,只不过她仍然一语不发,任由李果说着台词。
“我请你喝咖啡好吗?”李果彬彬有礼地说。
难道这是关于久经磨难,终于找到如意郎君的故事吗?
“奥斯卡,我叫奥斯卡。”李果介绍自己。
奥斯卡。
卡比利亚怀疑地说:“奥斯卡?”
维有裕稍微一愣,在卡比利亚说话的时候,维有裕也无声地念了奥斯卡这个名字。这让他产生了种戏剧和现实相混淆的错觉。
更强烈的戏剧和现实混淆之感来自于李果,或者说“奥斯卡”。因为维有裕没怎么注意故事,他目光主要是聚焦在李果本人身上。
最初维有裕觉得,舞台上和生活中的李果大有区别。但他看着看着,却产生了相反的感受。乍一看,由于妆容和说话姿态、语调,两个李果被区分开来。但李果举手投足中所呈现出来的细微的变化和感觉,将两者重新合拢了。固然李果表演时的语调和语气,如同维有裕在“轮船”初见他一般,正创造出热烈的、或诡异或平静的焰气,而再经过步伐和动作的调整,他调换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李果自己,或者说是“奥斯卡”。
但无论是哪个自己,再怎么不像或不同,都是借用了李果本身身体里的一部分,即他隐秘的一部分拧出来,幻化成一个残缺的实体。这正如同一个人的镜像和他自己,无论再怎么看似不相关,最后都回归到他自身的肉身之中。
这让维有裕稍微混乱。从李果身上拧出来的角色,从角色身上拧出来的李果,它们由肉身延伸出来,和彼此分开,又和彼此合拢。李果在舞台上,既是镜中的奥斯卡,又是自我本身。有一时间,维有裕觉得他自己在看平常的李果;有一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在看一幕戏剧。李果的面目,在他眼前,以不动的形式快速地切换,制造出眼花缭乱的效果。他有那么几刻,稍许分不清,心里想:那是李果,还是他扮演的角色呢。还是说,李果是角色,“奥斯卡”是真实呢——
奥斯卡和卡比利亚在台上踱步,喃喃私语。
奥斯卡正朝卡比利亚讲述着一种纯洁的、理想主义式的理想。
卡比利亚现在是以被爱的女人的面貌,面对着观众的。奥斯卡为卡比利亚描述的不是一种私人的爱,那种爱扩展到了每个人的身上,但是独属于卡比利亚。她快乐的正是这一点。
维有裕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
到奥斯卡开始追求卡比利亚的部分,奥斯卡或者李果,和维有裕所见到的那个李果更像了。卡比利亚和奥斯卡才见面时,奥斯卡还有高亢的、戏剧化的一面。但一旦他们熟识起来,因为生活化的台词,和缩减内敛的肢体动作,奥斯卡变成一个沉稳的,如有蓄谋的男人。他总是那样平稳地和卡比利亚说话,走在她的旁边或后面。其语调通过细小的话筒,传达至整个大厅,每个观众的耳里。而在维有裕听起来,那不过是李果平常说话通过扩音器传达出来的效果罢了!那种疲惫或冷淡亲切的语气,商量和沉思的口吻……
当卡比利亚独白时,奥斯卡在一面散步和踱步。维有裕看着他的脚步,不由想起李果街头的迈步方式,那和这和类似。
维有裕老是不自觉地联想到表演者李果本人,并从李果出发,浮想联翩一些随意的事。
李果作为角色如果恋爱,原来是这样的。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果,不必任何躲避,尽情地观赏李果的姿态、走路和说话。
维有裕观看着那样的表演者李果,好像在光明正大地窥探,心里不自不觉产生了幽暗的火焰。
那火焰在他心里以不起眼的方式点燃,慢慢地燃烧,像是炖东西一般。
这无疑是有些危险的。但维有裕这时,只让自己安然而迷醉地沉浸在那火焰里,并不去阻止它。这和他在的地方有关。要是剧院外这样,维有裕会试图克制,因为这样是不对的。但那火焰在剧院里是常事。观众们来剧院看戏,只要看得专注、认真,就很容易获取火焰。甚至假如演员没办法让观众们感觉到这火焰,反而算演员们的失职,那代表观众没办法投入到他们演的戏剧之中,演员们表演的不够好,不可用虚假创造真实。同样,越好的观众越容易感受到火焰。某种程度上说,在剧院里的激情和动容,是一个好观众必备的素养。
剧院的道德和世界的道德是相反的,外界所不允许的,正是剧院提倡的。就连严肃的父亲,在维有裕小时候带他去看演出时,也鼓励维有裕在剧院表达出对演员们演出的感动。维有裕历来遵循父亲的指导,成年以后,这已经成为了习惯。所以这时维有裕面对它,只是自然地卸下了平时极力的警惕,和其他观众一样,缓慢地在情感的火里感受和沉醉着。
“我爱你。”奥斯卡对卡比利亚说。
卡比利亚她朝后退,对着花园,逼问着奥斯卡:“啊,你真的爱我吗?真的爱我吗?”
你真的爱我吗?这个问题在维有裕心里变调地回响。
卡比利亚质问奥斯卡是否爱他,实际上是在告诉奥斯卡,卡比利亚无疑爱上了奥斯卡。
奥斯卡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地回答道:“是的……是的……”
维有裕将双眼完全放在李果身上,一眨不眨,“奥斯卡”仿佛沉浸于爱的面庞在他的目光里一览无余。这一幕无疑是有关恋情的。维有裕屏住呼吸地看,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心跳加快,全身难受,原来忘了呼吸,这才赶紧重新动起来。但这并不能让他自己完全好过。他的心里即使涌入空气,胸口的烈火仍不放过他继续灼烧。它愈演愈烈,那燥热的痛苦感从内心深处弥漫开来,朝他的胸口,四肢,喉咙扩散,却找不到出路,只让他闷热,想要冒汗。
维有裕正在那火焰的袭击里。当他见着奥斯卡在舞台上走动时,或以潇洒的姿态抽烟,或文雅地说一些拗口的术语时,感到更逼真和清晰的柔情。
卡比利亚陷入狂乱的幸福中,她喜极而泣。
第四幕结束了。
维有裕在帷幕拉上的时候,轻轻躺在椅背上。刚刚他看得太过专注,需要稍微歇歇,舒一口气。他感觉他的脸正发烫,手脚无力,而胸口火焰还未完全平息,正缓慢地灼烧。他想闭上眼,稍稍休息一下。
他邻座的人却和他搭话:“演得真好啊!是吧?”
那是位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女性,维有裕过了几秒才发现,她是和自己说话。
维有裕礼貌地朝她点点头:“是的。”
那女性理了理自己的毛衣,说:“我虽然已经看了这出戏好几遍了,但还是非常喜欢,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演得非常精彩。”
原来是货真价实的戏迷,自己可比不上。维有裕不好意思地:“我是第一次看这个戏……”
“哦,怪不得!”女性却笑起来,“我看戏的时候就在想,你看得真投入,连我也比不上。”
维有裕稍稍睁大眼,不好意思地:“有吗?”
那女性夸赞的语气:“是啊……你简直是感同身受,这种观众现在可少有了。”说着,她从皮包里抽出一张湿巾纸,友好地指指维有裕的额头,“擦擦吧。”
维有裕诧异地接过来,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维有裕接着又注意到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他的脖子,后背,腰部,已经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