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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奔 ...

  •   他说完,神色自若地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维有裕愣了一下,才本能地跟着站起来,朝李果的方向向前了几步。李果正付之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若无旁人,只在行走间稍稍侧头,确认维有裕是否跟上。一旦确定,李果迈步略微变快,径直穿过餐厅。上菜的服务生惊讶地端盘子望着他,来不及说话,李果已经离开了餐厅,到达刚开启的电梯门口。

      维有裕三步作两步踏入电梯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李果按了关电梯键。维有裕转过身时,在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内,听见服务生的询问。

      “先生,您不吃了吗?”

      那个穿灰马甲的男人朝服务员摆摆手,匆匆地走出来。他紧闭着嘴巴,凝视着电梯这面。他眼睛没有任何热情,如同死物,但正因为这样,那凝视格外直愣和有力,甚至有阴森之气。

      电梯门合拢,将他的凝视挡在门外。

      维有裕转过头,李果正貌似镇定地盯着电梯门。这看上去没什么,但维有裕从那镇定里感觉到了几分不寻常,因为它看上去十分像是危急时刻的伪装。

      “怎么了吗?”维有裕问。

      李果的目光从电梯门上移开,有一阵维有裕认为他不会说话,或是说没什么,李果看起来会是那样,但李果反而言简意赅地:“……有人跟踪我。”

      维有裕一愣,他出自直觉,下意识地问:“是那个灰马甲的男人吗?”

      李果侧过头,他那乌黑的眼睛,在电梯里微微地闪动,好像略微忧虑着什么。紧接着,他将那种忧虑压了下去,以平常的语气回复维有裕道:“……是他,我不想见到他。”

      那句话只听不出任何感情偏向,比如为什么不想见到他呢?那个男人和李果是什么关系呢?李果说话的语气,可以以为那中年人是关系不好的熟人、亲戚、过去的朋友、仇人、放高利贷者等任何身份。当然,维有裕脑海一瞬间闪过李果衣柜里的那条黑裙子,清酒吧里四个熟练和李果打招呼的服务生,有没有可能背后原因和这类似呢?但他出于古怪的心情,极快地否定。

      电梯到了一楼,人群离开电梯。而就在这时,维有裕发现李果有些反常。他们两个从汹涌的人群里挤出来,并肩行走。维有裕以为李果会带路,因为他对这里更加熟识。李果却没有,相反,他眼神涣散,注意力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越走,反而是不认路的维有裕在前,李果在后,可是维有裕只不过跟着人群乱走,因此两人很快迷失了去路,好像展览用的鱼缸里随着冲进来的流水乱摆动的游鱼。

      维有裕几度欲问,却都没说出来。李果那茫然不知的状态他看在哪里。他想,事出有因,也许可以以后再问。但他随着人群摇摆了几圈,仍在巨大的商场柜台间找不到出路,终于没了办法,只好窘迫地问李果道:“……我不认路,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李果这才回过神,他已经跟着维有裕走了好一阵了。

      他侧过头,维有裕正略微紧张地看着他。

      李果一怔,这才好像回过神:“抱歉,刚才走神了,我来带路吧。”他说完话,回过头去看一眼电梯,它仍然紧紧地闭着嘴,看不出下一次会吐出来哪些人。

      “你……是在害怕吗?”维有裕发觉了他的视线,感觉有些不对,迟疑地问。原本他不想说的。

      李果一怔,接着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下来。”

      他说的时候,电梯正在往下。维有裕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但因为玻璃做了处理,电梯外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影。他们这样的观照,像是躲在松林树干后的人,试图窥视躲在另一棵松树后的人。任何细微的动静,比如树叶的沙沙,草地的抖动,都能引出他的联想。

      电梯停在二楼,岿然不动。接着,缓慢地朝一楼转来。

      李果看上去绷紧了神经,心神不宁,好像担忧着电梯里会冒出什么人来。维有裕察觉了这点,想了想,抓住李果的手,对着他,坚决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走吧,我带你出去。

      如果灰马甲的男人正在其中,他们就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以离开这里了。无疑,这将变成一次急匆匆的、来不及想的逃亡,就好像古时的逃犯从森林里奔马逃窜。否则,李果或许会面临什么难堪的状况。一旦意识到这点,维有裕知道,他们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走。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李果给他指路,他赶紧带着李果离开。

      至于牵手,他没有想那么多,那全是出自于本能。他感觉他得牵住李果,否则商城如此巨大,里面的人如此之多,如果不牵手,随时有在奔跑过程里失散的可能。所以他必须握住李果的手,像李果在过马路时握住他的一样。对此,他完全不害臊,什么都没想。

      但他没有发现的是,他握住李果的手,握得那么紧,简直不像是在躲避人了。甚至仿佛牵手而不是离开这里才成了他的目的。

      李果一怔。在不久之前,维有裕在他面前,还像只待宰的小羊羔,对着他轻微地发抖。可是这时全变了,维有裕成了另一个样,长出了角般,英勇地奔跑。

      “向左边的走廊走。”不过,他很快收敛了他的情绪,因为看到电梯门已经在一楼停了下来,悠闲的客人们准备出来,接着再分散到明亮的餐厅、服饰店和游乐的地方。

      维有裕听见他这么说,立刻带着李果,果断地朝左边的走廊快步走去。李果先是感觉到一股推力,接着他整个人被跟前的青年带着,朝那处行去。他好像不是自己走,而是乘上一条很晃的船。

      维有裕时不时不停转头看他,那目光正如远处的灯塔,不断地替李果确定自身的航行方向。

      “再向右。”李果下了命令。

      维有裕照着做。

      “向前。”

      他们走的速度稍微快了些,这里的商店陈列的都是些不太受欢迎的货物,逛的人相对少的多,维有裕顺利地跑过一段路。他甚至可以趁着空隙的这时转头看李果,交谈一番。他就是这么做的。不过,真和李果的目光一相交,他反而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最后说脱口而出的是:“……他跟踪你很久了吗?”

      没有回答。也许是李果没听到,也许他是故意沉默。而维有裕没有再问,他转过头,继续向前。

      “转弯。”李果轻声说。

      他们一齐转过拐角,看到甜品店的橱柜,里面堆积各式各样的蛋糕。

      “前面的那个出口。”

      李果说出口的刹那,维有裕已经看到了前方那时开时闭的玻璃门,它通往充满冷风的大街。维有裕还没走过去,已经能够想象冷风灌满鼻子的感受,它将取代商场里温暖的香水气,一定清新、寒冷。

      这让维有裕兴奋起来,他们走了那么久,现在终于走到了。他不由握紧了李果的手,向那里快快走了几步,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些。有几秒,他注意到,他好像是拽着李果走的,因为李果完全落在了他身后。维有裕于是稍微犹豫,他要不要放缓步伐呢?毕竟门就在眼前,李果也好跟上他。但是,没等他这么做,如同一阵北风追上了另一阵风,李果轻盈地从他后侧的地方跟了上来,他们便无需维有裕再去牵扯和拉动,同步飞奔。他们就这么向那道大门飘去。紧接着,颇有效率的凌冽之气替代他们呼进的空调的暖风,劈开了他们身前的大街和身后的商场。

      他们又急急拐了一个弯,走向另一条街。红绿灯和车流呼啸着通过,身后的街巷变成星星点点的霓虹夜灯的组合,如同迷宫般令人眼花缭乱,却又惆怅不已。任何人冲到这里,都会一时间迷失。

      这时,维有裕和李果的步伐才放慢。没有人说话,只有因跑步而落下的喘气声,这么过了好一阵,维有裕才下意识地摸摸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额头已经出了汗。但他并不在意地忽略过去,眼睛望向身旁的人,脸颊上同样出了薄汗的李果。李果没有他这么大汗淋漓,脸颊只仅仅呈现些微的粉红,这粉红在他镇定的脸颊上,不知为何没有破坏他整体带给人的宁和感,反而增加了一丝矛盾的冷冰冰的感觉。

      维有裕看着这样的李果,很奇怪,并没有平时那种想要躲避的想法。或许是李果脸上和自己一样闪闪发亮的薄汗让他觉得亲切,以至于遗忘了他的害怕。那薄汗提醒了维有裕一个事实,那便是他们真的逃脱出来啦!从那个灰马甲男人的手里,从那座巨大的商城里,从那暗藏险途的高达六层的连绵玻璃电梯里……

      想到这点,维有裕心情愉快,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他在笑的时候,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突兀和幼稚,但还没等他悄然地难堪起来,李果回应了他一个相同的笑容。这让维有裕的心怦怦跳。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他看到男孩子的后脑勺,但李果的笑容有比那强得多的可怕力量,以至于有刹那维有裕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奇怪的是,面对这种感觉,负罪感却没有追逐而来,或许维有裕正处于精神的紧张之处,让他分不清因违反道德产生的负罪感和心神迷醉的区别。它们混为一团,反而使得他越发沉醉在此刻,就如同葡萄酒的酸味更加凸显其发酵后的美味。

      维有裕在那目眩神迷里,李果却正在孩子气的畅快里。他给维有裕下指令让他朝左朝右的时候,顿觉自己是在玩什么水手游戏,维有裕是扮演船的童年玩伴,这其中存在的幼稚显然。但是维有裕那么认真地按照他的指令飞速前进,大步拉着李果,带他向前走。这让李果感觉,被抛开的除开那扇电梯门,那个灰马甲男人,还有他自己忧虑的心境,它们由于速度过慢,使得维有裕痛痛快快地代替李果,做了舍弃它们的决定。

      原本李果离开商城,无疑是为了逃跑,并不怎么好玩,每个成年人都会遇上那么一两件,正如维有裕小声问他的:“他跟踪你多久了”,李果只能当没听见。但等李果跟着维有裕,绕过最后一条道路,发现了出口,看到维有裕的表情从忧虑变得高兴,紧接着维有裕加快了步伐,像是轮船看到港口般的到希望。他拉着李果的手变得用力,甚至出了些温暖的汗水,眼睛也发亮,完全被那平凡无奇的玻璃门以及玻璃门背后稀松平常的车流和霓虹灯吸引住。这时,不知怎的,轻盈覆盖过李果的全身,并剥夺他全部的忧虑。原本他只是由维有裕拉着向前就行,拜维有裕所赐,他却忽然对那道玻璃门产生了向往之情,同样飞奔起来,它在黑夜的映衬里倒映出他们两人的面孔,倒映出维有裕坚定的眼睛。

      当他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时,维有裕对他微笑,他发现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要给维有裕一个微笑。

      那微笑自然地吸引住了维有裕,维有裕的目光止不住地在李果脸上打转。迷醉笼罩了维有裕的整个心神,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无比的同时,也使得他的感官敏锐,以此不自觉地捕捉李果脸上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一面他根本不明白李果笑的原因,因为思考上他是完全盲视的;一面他却骤然发现李果的脸色虽然红扑扑的,嘴唇却泛白,笑时吐出一团淡淡的白气。

      “你冷吗?”他立刻说。不等李果回答,他已经低下头,剥下自己外穿的还算有些热气的西装,披在李果的风衣外面。可那件衣服冷冰冰地塔拉在李果身外,像一条死鱼。维有裕想了想,理了理西装,让它更好地裹住李果。冷风从小巷里穿过,维有裕不由颤抖一下。但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只全情投入到李果身上,神色像驻扎某地的猎犬严谨地守卫它看守的农场。

      李果本来仍在笑的,可维有裕让他笑不出来了。他发冷吗?也许冷,也许并不,他对各种状况都报之以得过且过、全无所谓的态度。可是那件别人的西装没头没脑地就披在了他身上,维有裕的手还在西装外滑动,不是抚摩,只是好让那温暖更服帖地挨着李果。维有裕一面这么做,一面热切期盼地盯着李果的嘴唇,他的脸颊,里面却没有半点色情的意思,只是单单纯纯地确认他好点了没。实际上维有裕也这么说了。他边咳嗽边问:“还冷不冷?”

      李果听到这话,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那疲惫甚至刺破了他才产生不久的轻盈心情,令他的感觉一下降至最沉,可是它引出的却不是低落,却是一种微热、少见,他不知如何应对的东西,那东西正如披在他身上的西装,制造出瘟疫似的热意。

      李果没有答话,维有裕便不知道他如何想,只能将手无措地摆在西装肩膀边缘,小心地拍拍西装上的皱褶。也许他能够从李果的表情猜测。但是此时浮现在李果面孔上的,并不是李果一贯或亲切或冷淡的表情,那表情维有裕几乎从未见到过,里面混杂着极多含混的东西,即使想挑起其中一个说说都是困难的,它们呈现出易变的感觉。也因混杂太多,整体看上去,那神情竟然很像木然,只有仔细观察,才会发现里面潜藏着细微的暗流。比如,当李果稍稍一动眼,那暗流便随之流光溢彩地波动。

      维有裕很快就发现了那种暗流,可是很难理解其意思。就在他犹豫不定地观察,心为之狂跳时,李果忽然收起那副神色,转移话题道:“我们还什么都没吃……买点填肚子的吧。”

      李果说完,侧过头,让夜色遮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们到了一家店铺前。是李果带着维有裕来的。它装潢并不惹眼,也没有招牌。维有裕走到它面前时,不由一愣。

      他正犹豫的时候,李果已经走进去。见他这样,维有裕也跟着进去。

      他看到墙面挂的招牌,上面写有生煎、面条、豆浆等面食的名字,并标有价格。

      原来这是一家小吃店。

      “可以在这吃吗?”李果问他,“还是你想去别家?”

      维有裕愣愣地点点头:“好。”他跑这么长距离,是有点饿了,但也没心情再去想吃什么。

      走进这家餐厅,他完全像个被大人领进来的小孩,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李果担当了大人的角色,他披着维有裕给他的西装,朝看似空荡荡的店里喊:“老板?”

      维有裕正担心是否有人时,一个老头从后厨里钻了出来,神色不太耐烦:“啥个人介晚来切饭,脑子瓦特了伐?”

      他好像说的是上海话。维有裕不太听得懂。见此,维有裕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他对南方话可谓是一窍不通。

      李果却不慌不忙地:“真勿好意思,今朝夜事体老多,麻烦侬多做两笼。”

      老板斜眼看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出气:“哟,个是侬!长远伐见!又夜头切饭?”

      李果轻巧地答话:“是长远勿见,我老想念侬个生煎,要请侬多做点,吾和吾朋友一记头吃畅咾。“

      这话说的老板挺舒服,他轻微地点点头,以种自满自足的语调:“……切啥!”

      “来三笼生煎……”李果回过头,问维有裕,“要豆浆吗?”

      维有裕匆匆点点头,李果便说:“再来两份豆浆。”

      眼见老板蹒跚地走进后厨,他们找了一张小桌坐下。维有裕一旦坐下,无所事事,他很少来这样的小馆子。李果却自如地从蓝色塑料盒里抽出卫生纸,细心地擦了一遍油渍挺多的桌子,接着再从筷子笼里抽出两双筷子,分给维有裕一双,自己一双。

      维有裕接过筷子,直勾勾地盯着擦完后发亮的桌子,又看一眼李果。

      李果感觉他像有话想说:“怎么了吗?”

      维有裕忍不住说:“我在想……你还会说上海话呢。”他看着李果和老板你来我往,表现得游刃有余,略微吃惊。

      李果把擦过的卫生纸丢进垃圾桶:“我是上海人啊。”

      维有裕啊了一声,他没想到这点。

      “怎么,看上去不像吗?”李果喜欢维有裕瞪得圆圆的眼睛,很少有青年会把吃惊表现得如此明显。

      维有裕反应过来,自感他的感慨不太礼貌,他赶紧解释:“因为我想不到你是属于哪里的。”可是刚一开口,他觉得他这话说的也不太对,好像把李果看成文件似的,要给他分个类。维有裕真正的意思是,是觉得把李果放在哪里都异常适合。纽约、东京、马吕拉、首尔、曼谷,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要是在纽约,李果看起来会一个人在布鲁克林闲逛,要是在东京,他便是要到几丁目去散步;也许首尔,李果便在咖啡店发呆;要是马吕拉,李果静坐某个港口……

      但就是因为李果在哪里都异常适合,李果没有独属于某地的独特气质。

      维有裕一度想不到李果的故乡,换个说法,李果好像是没有故乡的。

      李果没立刻有反应,也许是因为那话意义含糊。等到李果理解那话,他已以一种惊人的稳重维持住了他的面部表情,所有的东西,都如缭绕山的烟雾,遮挡于他的面部下,看不出是理解还是不理解、开心或者不开心。

      维有裕正有些忐忑时,李果突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微笑听上去很讽刺,但却不是对着维有裕,是对着李果自己。维有裕正略微担心,李果却很快收敛了对自我的讽喻,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

      “是吗?”他平静地说。

      他应该没有任何对维有裕生气的意思,维有裕却提心吊胆起来。李果的那种略微讽喻,让维有裕感觉到李果身上一丝矛盾的、脆弱的东西。维有裕说不好,他盯着李果,试着看清楚一点,去抓住它、描述它的时候,它就跑了。最后,维有裕只能迷失在和李果的对视中。

      李果那双眼睛看得维有裕发慌,和他们现在所讨论的问题无关,维有裕仅因李果的注视而紧张。加之他看到李果身上披的属于自己的西装,那不知怎的使得他的慌乱感增倍。李果好像感觉到,却仍然不慌不忙地望着维有裕。这让他们两人间气氛微妙地凝结,紧接着化成了蒸腾的雾气,让因冷风而冻结的心重新暖融,仿佛暧昧地回到了餐厅里他们吃苔藓的那一幕,维有裕的心口甚至开始灼烧。

      幸好暖融融的豆浆端了上来,细柔地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以实在的气温的温热,打断了他们的对望。

      “切吧。”那老板看上去粗壮,动作却小心翼翼。

      李果端起豆浆,喝了一口,点头称赞:“勿得了。”

      老板没什么表情,但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嗯的一声。接着老板示意似的看向维有裕,好像在等他讲话。

      维有裕反应过来,拿起碗,豆浆在他舌尖上过了一遍,一下消除全身的冷意。

      “很好喝。”他说。

      老板满意地走开,给他们端来了弄好的生煎。

      这次维有裕学聪明了,他跟着李果一起咬了一口后,立刻称赞老板。老板听完他们的夸奖,骄傲地回到后厨,抽自己的烟去了。

      一时间,小小的店面里只有李果和维有裕二人。

      维有裕咬了一口生煎,里面的汁水立刻蘸出来,他不得不辛苦地低下头,用嘴唇洗干汤汁。他做这件事做得很专心,甚至算得上狼狈。比起他来,李果经验十足,吃完生煎,还有余地喝豆浆。

      维有裕对付生煎的空档,耳边传来李果喝豆浆的声音,李果喝水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最后一口,有稍微的吸气声。但很奇怪,维有裕耳朵很灵,李果嘴唇间的蘸水声和吞咽声他捕捉无疑。

      喝完豆浆,李果放下了碗。

      “哈尔滨话是怎么说呢?”李果突然说。

      维有裕诧异地抬起头,没想到李果说话了。还以为他们就这样专心吃饭呢。但维有裕自己可能也悄然等待他说话,以至于李果一说,维有裕就立刻反应过来接话。

      李果的嘴唇吸饱了水,看起来很湿润,和刚刚他们在冷风中奔跑的苍白完全不同。维有裕想了想才说:“……我不会。”

      他有些羞愧,又有些害臊。李果露出稍稍意外的表情,却耐心地问他:“为什么呢?”

      因为食物的帮助,维有裕脸上泛出健康的血色。但维有裕还是抓了抓脸,像它让自己很不舒服似的:“嗯……我……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开始训练我说普通话了……他不太希望我有地方口音,那样……他觉得,嗯……会显得没有教养。”

      他说的艰难,因为他边说边想,怎样准确地表达其意思。同时在说话的时候,和父亲的童年过往磕绊地浮现到眼前,包括父亲让妈妈教他学音标,自己旁听,一旦维有裕发的口齿不清,父亲便严谨地纠正他的发音。当时有一段时间,维有裕听到拼音便战战兢兢,并且每次说话要是有发音不准的地方,他都会吓一跳,朝左右望望,发现父亲不在,便松一口气,认真地把话重新说一遍。那时候维有裕出于小孩的本能,对父亲既害怕又陌生,就像对一位过于严苛的老师那样。但现在再回想,维有裕对父亲只剩下尊敬,父亲耐心地一点一点改造了他,维有裕自己是做不到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旁人。

      可是,当维有裕在父亲的熏陶下,终于练就和习惯了自己四平八稳的普通话,现在在李果面前,维有裕却顿觉自己的笨拙,甚至懊悔、怅然若失起来。

      李果是会说方言的,而他别说是不会,完全可谓是一窍不通。

      他怎么不会哈尔滨话呢?

      冒出这个想法,吓了他自己一大跳,其惊骇程度就像父亲纠正他某个词的读法,他偏要小声对父亲说错误的那个。因为维有裕从没那么干过,所以就更显其惊异。

      维有裕为了抛开这一想法,深吸口气,把剩余的豆浆喝完。

      但李果还在看着他。李果从他说话起便看着他,一直到他不再说话。维有裕放下碗时,才发现这一点。他难堪地想,难道在他自己思考那些父亲大逆不道的想法时,李果也望着他吗?这是多么令人害臊啊,就像李果问他,你会方言吗,而维有裕只能回答不会。他意识到他的身体要么少了一部分,要么长了一部分怪异、难堪的东西。

      不过,更奇怪的是,李果的眼神里,却没有嫌恶,也没有类似父亲的想要纠正某事促使他变得道德和品格完美的决心。李果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里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人觉得很舒服和放松,也很适合他们所在的小吃店的场合,以及他们吃得饱饱的,被豆浆和生煎填满的肚皮。有一刹那,维有裕觉得那眼神很眼熟,让他联想起童年时某人的形象,却想不起具体是谁。

      他正在苦思冥想,试图想起来时,一双手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李果伸出了手来,将自己的手覆盖在维有裕的手上。

      维有裕的思绪突然断落,手背上的柔滑感轻的像一片羽毛。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放在木桌上的手,吓了一小跳。它原本正孤零零地搭在那里,和主人一起想一些事情。但李果的手现在正松松地搭在维有裕的手上。

      李果的手心贴着维有裕的手背,手指除了大拇指,都插入维有裕的手关节。仅剩的那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维有裕的手背,好像在哄小孩子睡觉或不要哭泣。

      维有裕很难说是什么心情。李果的那双手,就这么握着自己的手。要是之前,他的道德病一定要犯了,让他恐慌,但它这时却睡着大觉纹丝不动。要么,维有裕怀疑,并不是道德退却,而是它换了一种方式提醒他。比如他自己的身体却正轻微地发抖和哆嗦,并想要咳嗽。身体正故意抗击着他,进而引起精神上的颤动。但同时,另一种来自心底的,湿润、甜蜜的喜不自禁和那精神的颤动斗争着,就像生病时吃的治病糖浆。而这两者的抗争令他左右为难。这造成他外表表现出和大多数生病中期的病人一样的状况,因为身体内的病菌和细胞分不出胜负,表现的迟缓、异常镇定。

      两个人如此握了一会,时间之长,令人觉得他们这样好像再正常不过了。对维有裕来说是,对主动握手的李果来说似乎也是。他面色安稳,动作自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两人握手会如何。

      这一时间里,原先困扰维有裕的关于方言的难堪,悄然地消失无踪。它先是被握手动作带来的惊讶所代替,紧接又被握手太久产生的宁和所代替。

      “明天是周天,你准备怎么办呢?”很久,李果才说话了。但说的是刚才完全无关的话题。

      这开口因打断了那无声,竟给予维有裕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维有裕愣神了一会,才小声说:“一个人啊。”

      “不去玩吗?”

      “嗯……我不熟悉上海。”维有裕说。

      “……·我明天也一个人。”李果自然地说。

      他停顿一下:“不如我俩做个伴吧。”

      他又补充:“晚上之前都可以。”

      维有裕听他这么说,回过头去,但不是说“好哇”。

      “你晚上有什么事吗?”他说的是。

      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维有裕没注意到自己的脱口而出。他的表现简直就像恋情里钻牛角尖的男女友,对方哪个时间段越是不空闲他便越注意。

      李果回答道:“我有演出。”

      这样问显然是没有礼貌的。可李果和维有裕一样习以为常,这真是再奇怪不过了。但此时对于对视的两人,两个人的反应都是以为此问题理所当然的。李果这样觉得,维有裕也这样觉得。

      “‘轮船’的报幕吗?”维有裕于是接着问。

      “不……是话剧,我演其中一个角色。”

      维有裕一下理解了,他还记得李果的职业身份是演员。

      “那我可以看你演戏吗?”他继续脱口而出,接着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的口吻稍微逼迫。

      他赶紧换了一个说话方式,试图弥补:“——你什么戏,我去买票看看?”

      他为何接二连三地如此对李果呢?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如同惯性一般。他担心起李果的反应来。

      李果却并不在意,平静地说:“……我送你一张吧。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两人挨着的手紧密地靠在一起,李果伸进维有裕指节里的手指逐渐出了汗,变得湿润。两双手于是都沾了汗水。维有裕愣神了一怔,才接着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安静的夜晚里,就像他们相握的手汗水的逐渐蒸发。

      李果的回答,让维有裕心底一阵轻微的怔忪,它由错愕和幸福同时构成。维有裕在那飘忽的感觉中,竟然一时说不上话。

      “那么,你演的是什么戏呢?……”很久,维有裕才继续问他的询问,满足得几乎等同于嗫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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