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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变质-2 ...

  •   维有裕意识到答案的选错时,已经晚了。他们在那之前走过了两条街,在此期间,李果甚至都定好了餐厅的座位,维有裕只能继续和李果走。这导致的后果是,维有裕表面的平静终于被他自己恍然大悟地掀开来,他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平静下来,他的平静实际上是心神迷醉所戴的面具,它以平静的形式呈现出来,只是为了麻痹维有裕。

      维有裕察觉这的一刹那,立刻清醒过来,明白他自己的真实感受是什么。而清醒的到来,使得维有裕没办法再像在手机修理店里那样,窘迫却心平气和地对待李果,其间的诡谲他自己已有所了解。

      维有裕能做的只有伪装,尽量控制自己,不要令那份不自然露馅。为此他有点恼怒,并不对李果,是对着自己,他觉得,他现下对自己的一切心知肚明但毫无办法,好像对自己又些过度纵容。

      好在他和李果因为要赶路到餐厅,中途一直盯着车流、人行道,从数量繁多的人群里经过,没得及说话。否则维有裕怀疑李果能看出什么。

      他们去的餐厅在家大商场里,需要坐电梯坐到楼顶。商场里人满为患,每至夜晚,下了班的人们和学生相交织,在这附近放松。

      李果靠着电梯墙,低头按下数字“6”,因为人太多,维有裕挤在他旁边,挨着他的胳膊,面向电梯门外。电梯外人也很多,许多人等待下一班电梯。维有裕正好站在门中间,数双眼睛无意识望向他。维有裕略微窘迫,移开目光。

      这一举措,却恰好令他和人群中的一个男人相对视上:那男人梳着怪异的油头,戴着黑框眼镜,身穿灰色马甲,看起来略微老气和沉稳。他目光从维有裕身上闪过,接着耐人寻味地移向了不知何处。维有裕也礼貌地垂下眼来,不再看他。

      此时电梯合上,朝楼顶一路升去,径直通往餐厅内部。

      服务生等在电梯门口,大门一开,他们就笑面相迎。其中一位好像认识李果,看到他,朝他点头,热情地请他们入座:“李先生,这面。”

      餐厅装修得挺雅致,维有裕注意到从餐桌顶上垂下的灯,和菜单封面画的灯是同一顶。

      “你看吧。”李果把菜单递给维有裕。

      维有裕接了过来,才发现每个餐桌只有一个菜单:“你呢?”

      李果手放松地垂在桌上:“我的也交给你负责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说完,随意地朝维有裕一笑。

      他的面孔由餐桌上的灯照耀,和餐厅里轻柔的音乐搭上调,显出几分微醺和淡漠的色彩,看不太出感情。维有裕看得不由心中一紧,嗯了一声,赶紧低下头。

      维有裕随便点了够两个人分量的菜,告诉了李果。

      李果叫来服务生:“麻烦了,大概是这几个菜……”

      服务生一面记,一面随意地感叹:“你挺久都没来了。”

      李果说: “挺忙。还要个蛋黄碎白菜汤。”

      “蛋黄碎白菜汤……。”服务生重复了一遍,“我看是忘记了吧。”

      “现在不来照顾你们店了吗?”李果开玩笑地合上菜单,“忘了哪里也不能忘了这啊。”

      “瞧你说的,我回头告诉老板,他肯定开心。“服务生笑说。

      维有裕在一旁听着他和服务生的对话。他觉得李果和服务生说话的方式,和方才李果对自己是不同的。

      李果对着服务生,摆出的是维有裕那已经熟悉的一面,包括似是而非的热情和恰到好处的玩笑,具有可进可退的特质。但是从刚刚修手机李果和他见面开始,李果对维有裕所露出的完全是另一面。尽管维有裕之前便见识过类似的一面,即李果呆在红房子里无意露出的那面,但它们并不完全相似。

      维有裕有种感觉,是李果对他说话的方式变得更柔和、真切,但是也平淡与不好奇。就好像李果已经知道了维有裕身所有的东西,维有裕却不知道李果的东西,因为李果着掌握一切,才能以有把握的陈述而非询问的方式和维有裕交谈。

      在李果把自己的菜色交由维有裕决定时,这感觉很明显。李果话语里的含义很亲密,话语的感觉却和之前与维有裕谈话时完全不同,那种亲密是对于一个值得关照的孩子的坦率体贴,而非神秘、小心却又诱惑的关爱。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多么大啊,看上去相似,但是是天壤之别。

      维有裕应该放松,但是他只感觉到有点悲伤和苦涩。因为他已经选错了答案,对于自己的真实心情有了更多的认识。欺骗自己是没有效果的。

      李果转变的机缘是什么?李果看到的是什么呢?维有裕想不明白。

      在他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李果悄然转变了多少次?他却只有观看的份。亦或者一切都只是他想象的幻觉?

      李果在电话里的话,维有裕还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我想。”

      维有裕想到这,稍微颤抖。他低下头,深吸口气,掩饰过去。

      等他抬起头时,李果正仔细望着他。服务生已经离开了,李果的注意力转了过来:“你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维有裕赶紧否认,“我想去洗个手。”

      说完,维有裕站了起来。

      他没在洗手间待很久,因为待那么久没有用,苦恼仍然萦绕着他。维有裕简单地洗了个手,对着镜子发了会呆,便迅速地出来,虽然他还没想好怎么对待李果,不过从他认识李果以来,他便一贯如此,因此倒也习惯了。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看到几位服务生正在朝电梯门里出来的客人鞠躬。洗手间位于电梯门的右侧,能很清楚地看到电梯里的来人。这一趟来的人并不多,有一对母女,两三个大学生,一个独身男人。维有裕目光在那男人身上一停,他当然不认识他,但觉得有些眼熟。很快他想起来,在搭载电梯时看到过他。他过于精心的油头和标志性的灰马甲令人印象深刻。这时那男人侧身穿过热情招待的服务员身边,搞得服务员不得不急急跟在他后面,问他要坐哪个位置。

      服务生给灰马甲男人挑好了座位,但男人似乎不满意给的位置,要求要换。服务生为难地叹口气,环视餐厅一圈,同意了。灰马甲的男人已经有了主意,他指了指另一个空位,自行快步迈过去。那位置处于餐厅正中心,点菜和欣赏餐厅装潢都很方便。

      维有裕和李果的座位便在那座位的斜前方,只隔了一条过道。维有裕穿过男人身边,或许是动静太大,那男人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维有裕没在意,他一想到又要和李果同桌,心中五味杂陈。尽管此时李果没看他,正耐心地低头盯着桌上的一道菜。

      维有裕去厕所的时候,前菜已经上了。

      维有裕坐下来,李果没有抬头,却轻声说:“回来了?”

      “嗯。”维有裕嗫嚅。他敏锐地感觉到,李果还是那样对他亲和的态度。维有裕简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在无措中,跟着李果的目光望向那道菜。这倒是一时让他忘了他的困境。他看半天,没看懂那是什么菜。摆盘很精美,可菜看起来黑乎乎的,像是章鱼的墨汁。

      维有裕犹豫地:“……我们点过这道菜吗?”

      李果闻言解释:“我加的一道菜。”

      维有裕明白了,小声哦了一声。

      “你尝尝吧。”李果自然地说,说完他自己拿起了筷子。

      维有裕也跟着拿起筷子,可和李果架起一筷,轻轻松松吃下去不同,维有裕筷子在半空晃荡两下,摇摆不定,始终碰不到那道菜。维有裕一会看看,一会看看李果面无表情吃菜的脸。李果发现他的视线,朝他示意,维有裕顿觉自己的不礼貌,赶紧假装习以为常,探下筷子去夹菜。这下他夹到菜了,只不过和夹起一颗米似的,黑色的菜像是碎屑一样贴在他的筷子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李果看了出来,维有裕恐怕不敢吃菜,那动作像挑食却不敢言的小孩子,既不能对对面的人生气,同样不能对菜生气,所以只好尽量推迟受苦的时间。眼见着维有裕这青年英俊的脸上,出现了苦苦的神情,那神情某种程度上,简直是天真的同义词。

      维有裕当然看见了李果嘴边最隐微的笑意,现在,即使是李果最短暂的表情,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全部发现,就像是敏锐的检查犬。这份敏锐来自于什么,维有裕对此心知肚明,因而也心泛苦涩,怕李果发现,但好在这时维有裕有更紧急的问题要问出口,可以遮挡他自己:“这是什么啊……”

      他把菜夹进自己的碗里,还是没看出来,问李果道。他拨黑菜拨了好半天,才从筷子上拨下来。它贴在碗边,好像章鱼吐了一口口水。

      李果解释:“是一种苔藓,长在泥地或墙上。”

      维有裕睁大了眼:“我没吃过。”

      从小到大,他吃的菜多是食谱里常见的菜,它们都富含营养。父亲在食物方面,规定的很严格,他认为好的食物是保持品格的一环。小时候,父亲每天都要提前通知妈妈三餐食谱,让她照做。偶尔全家人去餐厅吃西餐,也都是父亲点菜。维有裕是上了中学在食堂吃饭后,才有了对食物的自由选择,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形成了规定的吃食习惯,选食物尽量按照父亲食谱上有的东西。当然等到了纽约后,他不得不面对从来没见过的食物,就如同见到绝不相同的道德一样,不过那已经是另一回事。

      李果的解释让维有裕不太好意思,感觉到自己对食物的认识匮乏。

      “你没吃过正常。因为这个菜只有一些地方才有,像是川渝那面,在上海也很少有卖的。”李果吞下黑苔藓,才缓缓开口,“不过我还蛮喜欢吃的。”

      看来这道菜很稀有。维有裕不由好奇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吃到的?”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李果却短暂地怔忪。那神色并不明显,维有裕却奇异地清楚感知到。维有裕刹那间地意识到自己也许失言,因为像李果那样的男人,基本不会显露此类细微的情感波动。那种感情,对他人来说可能是常规,对李果而言却是破绽。维有裕立刻想要转开话题,那是他一贯笨拙体贴的表现。不过他的转话题,一般都很生硬,反而引起其他人的察觉。或许维有裕的内心深处是好奇的呢?

      不过李果的怔忪极快地消失,转而笑了笑,那微笑并不真心,不仅维有裕,恐怕连李果自己也知道,但那微笑却具有极强的吸引人的力量,因为它本质上是一种表演。李果戴着那微笑说:“很久以前,我跟一群人去重庆那面表演,当时经常吃到这道菜。”

      他说完,又夹起一把苔藓,咬了下去。

      维有裕觉得奇怪。按理说,戴着那笑容说出的东西理应也是表演。维有裕却感觉到,李果的笑容是假的,话却是真心的。李果的话里有回忆的气味。他说的时候,像是在对自己自言自语和空想,陷入一种本能的、暗淡的抑郁之中。

      可是为什么李果会去重庆表演呢?他不是在上海剧院工作吗?是去巡演,在重庆待很久吗,否则怎么会经常吃到这道菜?维有裕感到李果身上一些在这之前从未显露的真实印记,那让李果不再那么难以捉摸,因他之前什么都没给维有裕透露;却又形成了诱人的新谜题。

      维有裕可以追问李果,那会带来一些答案,甚至可能逼近真实。但是维有裕想了想,没有那样做,尽管那对他来说有很大的诱惑。这既是因为他自己的礼貌,也是他本能地觉得,也许他将得到回答,但那会伤害李果。

      维有裕下定决心,不发一言。尽管李果的谜题仍诱惑着他。

      他学习李果,用筷子夹起那道前菜,咬了下去。

      黑苔藓的味道是咸的,菜边缘有些毛绒绒的枝叶,和维有裕的舌尖碰到一起,引起粘稠的味感。

      维有裕感觉,他以曲折的方式触碰到了李果的某种真实。

      维有裕吞下苔藓,再抬起头,李果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刚刚维有裕吃苔藓,他都看在眼里。

      维有裕在李果的观看里面色一红,他不知道他吃菜时的想法有没有被李果看穿,对此他自知羞愧。

      大概是没有,即使有,维有裕也不知道。李果的神色是含混的,许多种感情微妙地混在一起。

      “好吃吗?”李果终于问。

      维有裕认真想了想,诚实回答道:“我没尝出来……我再吃吃看。”

      李果却突然笑了,那笑并不是刚刚那样表演一样的笑容,却也并不快乐。

      他摇摇头,说:“你真是……”

      维有裕觉得那语气他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来李果的语气。李果的语气仍是亲密的,可和刚才那种坦率不一样,里面重新凸显了某种神秘的情感。

      维有裕心里怦然一动。黑苔藓在口中的味道变得缤纷起来,它苦涩、微咸,又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感觉令他自己心潮澎湃,却又许些胆怯。他小心地抬起头,和李果目光相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发言,一种潮湿而清新的感觉却从那沉默的对视中产生,勾住他们的身体,令他们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维有裕因那对视不太舒服,一贯的道德在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他。可比那更强的是幸福感,幸福像一只撵也撵不走的小狗,怯怯地依偎着他,甚至大过了一切。他独自存活在那幸福里,却不知道李果是否幸福。不过李果一直在看着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过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甚至在维有裕的注视下闪烁两下,在轻微的移开后,李果忽然垂下双眼,自嘲似的笑笑,接着抬眼又与维有裕交流。难道胆怯的不止是维有裕一个人吗?……

      直到服务生走过来,他们的眼神交汇才中断。服务生是来向李果致歉的:“李先生,那道菜没有了,您看换一道同等价位的行吗?”

      李果这才转开目光,他问维有裕:“你觉得换菜行吗?”

      维有裕还沉浸于苔藓所创造的鲜明五感之中,什么菜能比得过他现在吃的这道呢。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好。”服务生松了口气。

      他高兴地拿着菜单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对李果说:“李先生,等会我叫厨师给你们这桌多送道甜点!”

      李果朝他颔首,微微一笑:“谢谢了。”服务生便兴致勃勃地继续朝厨房走去。

      他刚转身走,李果神色忽然一变。维有裕一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过头看。但他只看到服务生越走越远的身影,而中间的走道已空无一人,客人们各自埋头窃窃私语。如若一定要说异常,那就是斜后方的那位灰马甲男,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们这面,或者说不是望着他们,维有裕感觉他没有在看自己,他的目光直直地从维有裕身上穿过去,达至维有裕的对面。

      “我们走吧。”李果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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