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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变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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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来得很快。过了十分钟左右,维有裕便看到他穿着长风衣,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最开始维有裕并不确定是不是他,所以慎重地观察那人的走路姿势,那走路姿势是和李果很像的;接着维有裕才胆怯地眺望那个人的脸,这时李果已经离他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两个人的目光稍稍对上,维有裕赶紧移开了目光。
绿灯亮起,李果从稀少的人流那里走了过来。
“还好吗?让我看看手机怎么样了?”李果第一句话说的相当自然。边说,他边向维有裕伸出了手。仿佛遗忘了维有裕电话里对他孩子气的发怒。
维有裕本来准备好的言辞全咽回了肚子。原本他还在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李果打招呼?结果李果开门见山,维有裕完全没想到,一下愣愣地望向他。李果却没看着维有裕,正忙着将视线投到维有裕左手握着的手机上,毕竟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等维有裕这道目光投射过来后,李果也才因感受到还给维有裕相同的目光。
这一对视,相当奇怪,维有裕的愤懑突然消失无踪,一分钟前李果在马路对面时,那感觉还在那呢。
可能是李果的目光并不盛气凌人,在维有裕的想象里,李果再见到他时,目光可能是打趣的、轻蔑的,但李果流露出的和那些都绝无相关,如果要类比,李果的目光唯一让维有裕想起的是前夜居住在李果家时,李果洗完澡后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像是疲惫、对一切漠不关心,但正因这样,可以说是毫不设防。
李果便以那样毫不设防的目光和维有裕相对视,尽管这之中还有许些的不同,维有裕说不好,比如李果在他脸上留下的视线事件更长;对于维有裕的目光,李果全部吸纳过去,就在维有裕不知道李果从自己的目光里能瞧出什么的时候,李果忽然睫毛微微一颤,目光有许些的闪动。这让维有裕心中一跳,可是,那背后的意义是什么呢?……
微弱的不解和胆怯取代其他,像是夜晚海岸边悄然的涨潮,从维有裕的心里浮现。
维有裕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来的这么快?”
说完,他将目光从李果的脸转到地上的瓷砖,好像它们具有某些有趣的地方。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李果好像对此并不介意,笑了笑,自然地说:“正好在附近。”
维有裕在李果说话间,能从余光瞥到李果的衣角,它随风鼓动,有点像旗帜。维有裕边看,边想怎么回李果这句话,突然一只手从那风衣衣兜里抽出来,转向维有裕这面。接着,维有裕自己的手被那只手握住了。那双手因为长时间捂在衣兜里,有点热。手与手之间有何区别呢?维有裕盯着那只手。他自己也有手啊。但维有裕却觉得电流感从手开始,一路蔓延至全身。
但感觉是短暂的,没等维有裕多想,李果的手已经离开了他。
维有裕发现,原来自己手里的手机被李果抽走了。
李果把手机翻来覆去,仔细检查:“好像屏幕没摔坏,是只是没办法通话是吗?”
维有裕轻轻用大拇指捻过自己其他的指甲:“……嗯。”李果的话从他耳边掠过,他只注意到语调,却不清楚内容。
“这附近就有手机修理店,一起去吧。”李果自然地将维有裕的手机揣进自己的衣兜,那架势像手机是李果自己的所有物似的。
他微微一歪头,示意维有裕跟着他走,接着自己先迈开了步伐。
维有裕一怔,才跟了上去。他先是跟着,而后和李果并肩而行。
过马路的时候,有车闯红灯,和维有裕侧身而过。李果及时拉住了维有裕的手,朝自己身边带了一把,才没撞上。
剩下半截马路,李果都牵着维有裕的手。
直到过完马路,李果才轻轻地放开。
两人继续并肩行走。
等到维有裕注意到他的肩膀时不时擦过李果笔挺的风衣裹着的肩膀时,已经是三条街后的事。
维有裕有一刹那间后悔地想:他怎么最终还是让李果来了呢?
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他的后悔里有种很诡谲的侥幸。
他们去了手机修理店,修理人员看了一眼,恬淡地表示很快能修好。
听到修理人员这么说,李果在店里唯一一张桌子前坐下来等待。维有裕见状,也拉开椅子。
等待的时间对维有裕来说相当难熬。他的位置正好是李果的对面,于是两个人目光时不时地由于距离的短促和正面相对,不断撞上。要是手机在手,维有裕可以假装浏览手机很有趣,但他躲避的武器被收走,所以目光无处安放。而李果偏偏时不时和维有裕说话,维有裕只好无措地意识到自己的局促。
“你找到住处了吗?”
“咳……正在找,已经有比较心仪的了。”
“那太好了。是在哪里呢?”
“离这几条街……的一个小区,我觉得环境比较好。”
“很多花草是吗?”
“嗯……很安静,采光也很好。”
他们的交谈都是此类简单的话语。
李果若有所思地:“你喜欢安静吗?那住在我那里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太清净?毕竟房子不隔音。”
维有裕赶紧说:“不,你那里也挺好的……我喜欢你的卧室……”
他紧张,说得断断续续。
李果笑了。
维有裕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怎样让别人误会的话,他亡羊补牢地:“还有厕所里的梯子也很有趣,搭上去感觉会看到风景。”
李果不知道听进去没,简单地点了点头。
那目光并不逼人,维有裕虽然窘迫,还算是能接上。不过他和李果看几眼,接着就要不自然地垂下眼,过了一阵才能投射过去。
而李果的目光仍自如地等在那里,一下和他接上。等维有裕又移开目光时,李果还是保持那样的状态。
在对视间他们继续交谈。
“几点了?”
“六点整。”
“修了二十分钟了吧?”
“嗯。”
维有裕听到李果的回答,有种愈来愈焦躁的感觉。
他的焦躁不是由于修手机的等待时间过长。其实,他此时在和李果的交谈下,心情总体是宁和的。因为先前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身上如着火焰,他从中感觉到沦陷的可能和沦陷的想象,惊慌失措,因为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过。而现在,他真的坐在李果面前,那种燃烧感却如迅猛的发烧般迅速来又迅速退烧,他发现,他和李果说话虽有点窘迫,但并不再像他单独躺在酒店时那样,一想到李果,就感觉痛苦不已。和那时候相比,他现在简直是完全痊愈了一般。
维有裕有种庆幸的安全感,所以他的愤怒连带着被浇灭——被打倒是他的错觉,其实,压根不存在那样异样的比赛。
可焦躁也正是从相同的平静源流里派生了出来。
平静的表面下似乎存在着不对劲的东西
比如说,维有裕和李果说话,虽然觉得略微尴尬,但他并不是不想和李果说话,因为即使是李果最简单的问题,维有裕发现他自己都想要回答。尽管他是有点紧张,却只是怕回答不好李果。
他不敢一直看李果,但光是小小地瞥他,他便发现自己挖掘了李果身上很多的东西,而在此之前,他不知怎的并不对它们印象深刻。
像是李果握手交叉的方式、说话时微微侧头的动作、嘴唇微笑时更像右边偏的喜好……这时,他倒是一口气全挖掘了出来,并且每一次对视,都会没完没了地注意到更多。
李果的语调,总会把问话变得具有别样的效果。但之前有怎么强烈吗?手机修理店也许太狭小了,李果话语的效果好像比之前还要强上数倍。
如此种种,在宁和里包围了维有裕,如同一条看上去不深不浅的河流。等他有所意识时,已身处中心。他感觉到脚下河水的湍急,无法向前,也不可能退后。他想要支撑,但抓不住任何把手。
但维有裕另一面确实也心情宁和,甚至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两种心情的斗争。处于危险之中的人正是这样的,总是抱着侥幸心理等待自己的幸运。
“好了。”修理人员忽然从柜台走过来,朝他们展示维有裕的手机,“给您。”
“你打个电话试试看吧。”李果对他说。
维有裕拨通了李果的电话,话筒里清楚无误地传来李果的呼气声。
修理人员报上价格,李果到柜台前去结账。
维有裕站在原地,仍然摆弄自己的手机。他把耳朵贴上冰冷的屏幕,李果没有挂断电话,通过手机,维有裕能听到修理人员和李果轻微的说话。“五百二十三块。”“好的,谢谢……”都是些最简单的东西。不过维有裕抱着手机,垂眼听着。
等李果转身,朝维有裕走来时,维有裕才切断了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在刹那间变成在维有裕身前的声音:“好了。”
李果的衣角随着走路的姿态微微颤动。正如同刚刚维有裕观察到的那样,维有裕这时又发现了新的东西:李果走路时,好像会更依赖左腿,他左腿的迈进总是更加有力。
这微不足道的事实发现,一刹那又引起了焦躁和平和之间的反复推拉。
正在维有裕意识到并为之茫然的刹那,李果朝他开口了:“快六点二十了,你饿吗?”
维有裕随便点点头,没放在心上。他没来得及想他饿不饿。
“我也有点。”李果听到他的回答,却自然地询问,“不如去吃饭吧,我请你。”
这该如何回答呢?如果是在维有裕没见到李果,仅凭想象的时候,他一定会拒绝,那时候他只是在想象,所以清晰地勾勒乃至夸大其中的危险性,他只需要靠本能就能知道。可是,李果正站在他面前,维有裕能看到他的面孔,闻到他的气味,感受到他的动作,反而看不清和不明白了。他一下从李果的话里察觉到无尽的险峻,另一下却又觉得,那只是错觉,实则一切都平坦无比,不可能威胁自己。一刹那间,想法百般变化,他该是小心地躲避?还是盲信自己的定力?又或者,他存心地要抓住使他焦躁的、诱惑的东西,那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渴望,他希望战胜它们。
维有裕跟着李果走出门,他的回答是。
“……好。”
李果这时正走到路灯下,时间过了六点,这条街的路灯全部被开启了。维有裕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质问自己: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
李果听到他说好,转过头来,朝维有裕笑了一笑。他的目光不包含打探的意思,只是简单的一瞥。
可是就是那样的目光,维有裕仍然感到紧张。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异常,却说不出是为何。等他又跟着李果走了一节后,他终于纳闷地从异常里,意识到事实的本质,尽管它只是一瞬划过,闪了过去:他所以为的危险的燃烧是变质的前兆,但其实对视才是变质本身的开始。
由此,他选错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