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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梦中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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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点点头,一手撑着桌子站起。
她环顾房间,这屋子她当初也是下了功夫去改造的。她喜欢极简,就给他也设计得简约清爽。如今关以入住后,倒是在她布置的基础上添了些手办玩偶。原来男孩们喜欢这些,天天瞪着陆离堆在她家的高达乐高,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陆离见状一面扶她一面说:“怎么样,我房间?我姐说找大师帮我设计布置的,我还挺喜欢的。”
“挺好,不错。”初夏一瘸一拐走到门边,心道喜欢就好,毕竟本大师收了钱的。
门口的矮柜顶上,空荡荡的居中摆放了一个摇表器,再无其它。她买这个矮柜的时候,是想着拿来摆放唱片机的。她那海淘的唱片机,也不知是不是打算自个儿游泳过来,至今都没到。
见她看矮柜,关以也低头看了一眼,解释说:“我姐说有个好东西在路上,我打算到时候放这儿的,就没摆什么装饰。”
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儿了。初夏抬头看他,正对上他垂首望向自己的眼眸。茶色的虹膜宛如一口钟铃,深邃而沉静,却满含朝气与希望。初夏忽然有些无措,心中一丝暖痒不可名状。
就是这种感觉。
她与何易卓,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再不济,打个五折也够了。
她定了定神,忽向前微微探身,挨得更近些。再矜持也意乱情迷了一把,她心想不能亏,不如借他演练一番。
关以却当她站立不稳,收回神思,后退半步牢牢扶住她,关切地问:“脚疼吗?快别站着了,我扶你回房吧。”
初夏心烦意乱,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自己扶墙蹦跶回去就行。”见关以当她是推脱,补了句:“你搀着我,我海拔不够,胳膊被你架得一直得抬着,酸都酸死了。别搞这些尊老爱弱病残孕的繁文缛节了,赶紧洗洗睡吧。”
她将关以留在身后,一瘸一拐朝房间走去,肚里咬牙切齿——自己在排练什么狐狸精与俊书生的桥段?罢了罢了,朋友弟,不可戏。鬼迷了心窍?想拿朋友的亲戚,才毕业的小孩子练手?
夜深人静,初夏趴在客房窗口,吹着夜风整理思绪。明日要与何易卓出个远门,见个人,这一步走得对不对,她心里没底,夜不成寐。
芍居山庄的夜晚万籁俱寂,平日常见的秋虫也不知躲去哪儿了,连风都是浅扬不留痕。唯有一片馥郁的桂香萦绕。过几天就是中秋,天上一轮明月,已经颇为圆满。所谓“皎皎空中孤月轮”。
上一回来芍居过夜,也是个月圆之夜,芍居善灵集市的湖水托起的那轮满月犹然在眼前,转眼已快一个月了。
明月美则美矣,可惜让那月娥染了凡尘气。初夏轻嗤一声,仰脸对着明月,缓缓吐息,轻轻闭上了眼。
大约是长假出行的关系,善灵长街这晚人烟稀少。虽没什么可观察的人,但这芍居的集市景致向来不错,初夏走到湖边慢慢踱步。这些天她脚扭了十分不方便,在善灵集市里倒是保留了能飞檐走壁的体魄,能这么走走还是挺舒心的。
上次就是在这湖边遇到的冲锋衣大叔,那时他还意气风发地畅想着退休生活,快乐地吹着俄罗斯民谣,没想到短短交集之后,他就已经伏法。而过往痴缠的情感纠葛,如今也已物是人非。
世上诸事,因缘际会,都无常。当真是镜花水月梦非梦,兰因絮果空皆空。
初夏趴在栏杆上望月许久,终觉有些困了。她垂下头正打算起身,余光忽然望见湖畔假山上,曾见过的那一只白色小猴。这小猴竟然还在,仍趴在山石上酣睡,一臂紧紧扒着山石,一臂悬空吊着,时不时抽动两下,似是做梦,憨态可掬。
初夏见它可爱,悄声走过去,踩着山石爬了两级,恰能伸手够到小猴的爪子。她伸手戳戳,那小猴晃两下爪臂,仍不醒。
善灵集市的动物,应该也没什么攻击性吧?
她再往上爬,摸摸小猴的鼻子,它睡得香甜,依旧不醒。这小猴通体白色,皮毛细软蓬松,手感不错。初夏在假山上坐稳,大胆抱起它,才发现这小猴没有尾巴。
绝了,它依然沉睡。夜凉如水,将它抱在怀里暖暖的,初夏点点它的鼻子,轻轻抚摸毛绒绒的小猴,斜倚着一旁的山石,不知不觉也进入了梦乡。
梦里见一娇俏小女提裙站在一尾扁舟上,满脸焦急地望向渐远岸边。初夏跟着她朝岸上看去,并不见什么人。只有一片尘土飞扬,想是送行之人对她并没什么留恋,快鞭催马,绝尘而去。
她回望这小姑娘,见她急得想跺脚,因为小舟已行至水深处,也不敢用力。最后她气不过,一屁股坐下,拿衣袖擦起泪来。这眼泪水擦得比掉的快,像是怕小舟上那只顾划船的老桨夫看笑话似的,掉一滴,抬袖擦一下眼角,不多时眼角被蹭得一片红,像是揉了胭脂。
衣袖入眼帘,初夏这才留意到小姑娘不是现代人打扮。
她着一身衫裙,上身是一件素白对襟直领窄袖衫,裹着一件青苍色抹胸,上以银丝线绣一只鸥鹭,下配一条浅青绿的齐腰褶裙,裙头横几笔水波纹,与抹上鸥鹭呼应,裙摆稀松绣几缕璎珞纹。这璎珞纹绣得逼真,她虽全身不见什么配饰,却因这灵动的纹样,胜似环佩叮当。她此时坐着,微微露出内里浅青黄色的袴边,整个人非青即绿,犹如一颗水灵的小青梅。
初夏欣赏起她这一身行头来,衣裳处处带绣,但妆发清爽,只在鬓边簪一串玉制小花,繁简得宜。再看她方才行为,看来怕不是明朗少女精心打扮,千里来见心上人,却被人无情地送回去。
忽听少女说道:“师兄可有什么物件要太平公转交给我?”原来是她在对着老桨夫说话。说得轻声细语,语气里带着尊敬,看来这名号为“太平公”的老桨夫,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人。
未听到太平公回什么,却听少女又道:“那有话转达?也没有?他一介书生,为强身健体来我清晏阁习武,挑的兵器也不过一柄绢扇,就那几下皮毛功夫,哪儿够沙场厮杀?太平公和师父也不劝他拦他,是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太平公说:“沙场善用兵者胜,不似江湖看刀剑功夫。他少年英雄投得明主,上阵厮杀靠的是智信仁勇严,不靠他那把扇子。”
见少女要顶嘴,又说:“男儿志在江山不在江湖也是好事,咱们江湖儿女不问政事,却也不能阻拦他人一腔报国志向。还有,”太平公摇摇头,“他师出我清晏,学了那么多年,你说他皮毛功夫,若是让你师父听了去,非把你禁足了,在山雨台待个十年八载不准下山不可。到时候你师兄驱鞑虏、复河山,娶妻生子你都看不见!”
最后一句点中少女心事,显是唬住了她,只见她撇了撇嘴,梗着脖子小声赌气嘟囔:“好女儿也志在江山,我梁暖绸也不输他。回去我就研习兵法,日后上阵杀敌报国。到时候娶个状元郎回来,谁可稀罕他娶不娶妻、生不生子的?”
两人说话间,舟行十里。
这少女名字倒好听,跟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初夏心想。“梁”字类“凉”,却叫“暖”绸,她自己名叫“初夏”,却是出生在秋冬。看来大概也是父母取名时,缺什么补什么吧。因为这牵强的联系,初夏倒对梁暖绸生出几分耐心和亲切。
初夏也不知梦里自己身处何处,忽而是九天揽月的视角俯瞰轻舟岸间行,却又能清晰听到这叔侄或爷孙俩的对话,陡然间又近前到了扁舟所乘之水波上。
只见太平公一桨摇来,就砸向她面门,初夏下意识抱头闭眼,突然四下寂静,一片昏暗,眼皮之外不透什么光亮。
初夏缓缓睁开双眼,见廊檐遮天,宽敞厅堂里四下点满莲灯,莲灯光微却坚韧不灭。
一女子披着禾绿四时花鸟纹的褙子,站在莲灯间,冲门边一人问道:“为何?”语声轻柔,却透着悲伤。
门口一男子面朝外挺拔站立,一身戎装,背对厅堂,回了句:“你是江湖,我是朝堂。”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了。声音里分明也有克制和不舍。
初夏回望女子,一片暖黄的光将她的脸映得朦胧。只见她明明没有垂泪,却仍抬袖在眼角擦了又擦,不多时眼角被蹭得一片红,像是揉了胭脂。正是梁暖绸。
这梦是个连续剧啊!初夏心里感叹。
冷不防脚边一盏莲灯爆了芯,噼啪一声,她赶忙低头查探。生病后易受惊的毛病果然还没好,在梦里也能被吓到。
耳边骤然轰鸣四起,她听到方才那男子的声音在大喊:“你来干什么?!”
初夏慌忙抬头,发现自己已转场伏在一个小坡上。
斜下方不远处阔道上,一个青年将军模样的人,正率军卒与敌杀得热闹。那青年身骑黑色战马,头戴凤翅红缨盔,通身软甲胄,胸前金色护心镜上刻了个“关”字,军队举的旗却不是姓关。
一个身着短打的女子奔到将军马前,却是梁暖绸。她伸手递出一个物件,答道:“我来送碧血丹卷!”
“武功秘籍于我无用!”小将军厉声说着,下马将她护到身后。
“不是秘籍!原来这是兵法,是兵法!”梁暖绸塞那碧血丹卷给他。
这碧血丹卷想来应是十分有名,而小将军显是没料到它实则是兵法,他一愣,随后又怒道:“那你也不该自己来送!快躲去后面,迟些我让人送你回去!”
“回不去了!清晏阁没了!山雨台没了!”梁暖绸凄声喊。大概这集梦境与前一集又过了几年,她成长得又更坚强了些,言语悲痛凄厉,却再不见哭腔。
那将军正在前方挥挡敌军沉枪重箭,听她的话后一阵惊诧,手下顿了顿。初夏也一愣,这是师门没了?
曲指间,一支细箭从对面土坡射出,初夏抬望发现对面蹲伏一人,手里握一把手掌大小的精致钢/弩,正在有序地往弩臂上装箭,发射,装箭,发射,十分冷静,想来是敌方的神射手。那弩箭细若长钉,混在漫天弓箭里完全不显眼,直冲人面而去。
一枚弩箭失了准头刺入关小将军肩臂,穿透甲胄钉入肉里。才引得众人注意,辨得方向想要防御,下一枚已近。
梁暖绸反身护在师兄身前,右臂一展从腰间抖出一条九节鞭,左手轻扣鞭头第一节响环,右臂一挥朝土坡上神射手甩鞭而去。后几节鞭节挡掉钉来飞针,第一节鞭脱扣飞出,直冲神射手面门,想是方才左手扣动那一下,将这特制节鞭的首节鞭头松掉,成了暗器飞出去。初夏在外旁观也忍不住惊呼。
那射手见暴露,也不慌,侧身一滚躲过鞭头,搓碎一粒迷烟丸掩住自己,纵身高跃的同时,手中精弩再射一枚弩箭,直冲关小将军喉部。发射角度精钻,军盾难挡矢箭。这特制弩箭应是喂了毒,关小将军一阵昏眩,难以抬臂招架,梁暖绸收回节鞭不及挥挡,急冲上前。
只听一声闷响,关小将军与梁暖绸相抱倒地。众军卒举盾面向对面土坡,自上而下护住他们,有人跃向土坡去追砍那神射手。
盾牌之后,关小将军垂首,梁暖绸卧在他怀里闭目不语,初夏才知中箭的是梁暖绸。
弩箭杀伤力本就比弓大,而这特制的精弩,不止箭镞为钢,通体以钢为箭,能穿甲胄,深没肉中。方才关小将军一箭穿肩,想来回帐后要深剜才能取出,梁暖绸又是哪里中箭了?要不要紧?
初夏定睛细看去,大约在梦里目力极好,只见梁暖绸苍白面庞上,眉间殷红一点,片刻才一缕暗血涌出,竟是一箭穿过眉间入脑,来不及对着她的师兄叙说半句温情话,瞬间毙命!
初夏惊愕,这小娘子就这么在她短暂一梦里,背负家国情爱匆匆走了一生,刹那间没了。她也没想到自己见此情景会有如此大的触动,心口突突跳。关小将军紧闭双唇仰面,一滴泪垂在眼睑迟迟不落的画面才映入眼帘,就眼前一黑陷入虚无。
身体在虚空中下坠,脑海里是最后一幕关小将军那睑边含泪坠坠不滴的眼。风声呼啸过耳,传来一声凄厉的呐喊——
“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