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集市》不逊白

32、借宿

　　车开进芍居，到了盛佳家门口。关以大包小包地跳下车等着，长长一条站在灯下，脚下踩着斜斜的影子。

　　待初夏把车入库停好，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两人都惊愕不已。

　　初夏只知他高，万没想到站他身边自己会如此小鸟依人。回想以往见面，两人多是一站一坐，唯撑伞挡雨那次，他还是佝着身子，直到今日两人直挺挺站一起，她方才觉出自己是个不争气的小矮子。

　　关以盯着小矮子的腿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这伤受得这么不明显吗？”

　　“刚才吗？”

　　“早崴了。”

　　“那你一路就这么受着伤开的车？我不知道……我姐没跟我说。她怎么这样！”果然是自家弟弟，关键时刻不留余地生姐姐气，“严重吗？疼吗？”

　　“没事儿，快好了。你姐她不知道。”

　　“对不起。”关以自责地小声嘟囔。

　　“你对不起什么，我脚踝以前受过伤，动不动就习惯性小崴一下。跟你没关系。”

　　“对不起让你受着伤还来接我。你这怎么开车啊，我居然就让你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开了那么久……”

　　初夏极其不习惯这种肉麻的正经场合，她有点不耐烦：“都说没事。左脚，不妨碍开车。你是怕我开车不安全？”

　　“我不是那个意思……”关以是真内疚，赶紧扶初夏进屋。

　　“你行李呢？”他问。

　　“啊？”

　　“你在外面住，没带行李吗？”

　　初夏被他问懵了，拍了拍手里拎的小塑料袋：“带套换洗的不就行了？”

　　关以称奇，却又觉得这样很好。莫名地更开心了。

　　阿姨留了几日份的预制菜，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吃。初夏不吃，关以在厨房里为自己的口粮忙活起来。

　　“没看出来你居然会做饭。”初夏说。

　　“上学的时候去国外呆过两年，白人的饭也吃不惯，只能自己弄。多少会一点。而且这阿姨都弄得差不多了。”关以擦擦手，“你真不吃吗？我做得还行。”

　　他把饭菜端到茶几上，离初夏近点儿，方便说话。

　　“不了，我吃过了。你们不用节食吗？”

　　“我吃不胖。”关以咽下嘴里饭菜说，“开玩笑的，身材管理很重要，稍微有点胖了我就会注意。不过，最近好像一直还行，多吃也不长肉，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你运动量大吧？”

　　“那是真的。现在出道好多了，练习生的时候比较累。”

　　“喔——有多累？”

　　“嗯——每天跳舞十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关以撇撇嘴看了眼初夏，怨念地说：“我刚刚在车里才跟你说过的。”

　　“呃，好像是说过。”初夏自我反省，跟人聊天怎么不走心呢？

　　“嗯。不过尉迟总是比我们好些，跳舞是他的专长，比我们学得快很多。”关以也没怪她，不厌其烦地重新解释。

　　初夏想起尉迟序在草坪上的freestyle，她不懂跳舞，但也觉得赏心悦目，有力量，很流畅。复又想起李坤苏那张脸，很难想象这个公子哥也经历过这些高强度训练。

　　“那你们出道，也是值得的。”

　　“还有很多当时一起训练的伙伴最终没能出道的……”关以想起没得到机会的训练生同学，有些怅然，“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实现梦想的舞台吧。”

　　“梦想……”

　　“我有别的梦想，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做游戏嘛。”跟喝多了酒容易断片儿相反，快乐水摄取过量的时候发生的事，她记得还比较清楚。

　　“嗯！不过上次也说了，既然做了爱豆，我也会努力走好这条路，不能辜负我的粉丝，也不能亵渎别人的梦想。”关以的眼睛又亮了，“你呢？”

　　关以眼睛很奇妙，像是里面隐匿着光源，在遇到一些他特别在意的事时，茶色的眼眸便会跃出亮光来，例如谈到梦想。

　　初夏一怔。

　　梦想这个词，于她而言，早已不复存在了，她的人生连目标都没有，活一天便是一天。而眼前这个已然成年的大男孩提起这么个热血到幼稚的词，居然热情洋溢到如此富有感染力。

　　“我没有梦想。”

　　“啊……”关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比……比如，未来要过怎样的生活什么的？”

　　“未来？不抵触也不期待。”初夏话意凉凉。

　　“珍惜当下也很好。”关以解围道。

　　初夏笑笑：“当下也没什么感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什么珍惜不珍惜的问题。”

　　关以愣住了。

　　初夏的言辞凄凉，笑意楚然，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人，仿佛下一句就会说出“我不想活着”这样可怕的话。

　　一直以来在关以眼中，初夏是个丰富有趣的人。见过她但还不认识的时候，她有着多种不同的气质，且能自如地切换，妙的是每一种气质都是她真实的样子。认识之后，即便接触不多，他仍瞧出她沉静里的明朗，犀利中的善良。

　　他以为她的世界是“万事皆可微笑应对”的乐观，但这样的对话却显然脱离了这个基调，那些“万事”，于她而言，好像只是“活着那就应对”的不得已的敌人，而“活着”只是人生中的任务。

　　怎么会这样？

　　“活着，就好好活着。着眼当下。就这么简单。”初夏一笑，起身要回房间。她不想把真实想法暴露出来，妆点成常人能接受的冠冕堂皇的模样，重新说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关以长舒一口气。

　　他连忙放下碗筷赶上前，要搀初夏送她回房。

　　才抬脚，却见初夏转过身，从手里手机屏上抬起眼，问他：“你有电脑的吧？能借我用用？”

　　老客户来了个急活儿，但凡是个别的内容，初夏都能用手机给处理了，偏偏这活儿是分析处理数据，得用Excel。

　　关以扶初夏进了自己房间，拉开椅子扶她坐下，坐在身后安安静静等她忙活。

　　初夏也是熟手，半小时左右，一张原始数据表就变成了有透视有图表的分析结果，加之这老客户公司的业务她也相对了解，分门别类地列了几大段，客观讲了讲结论，形成了一个初步的报告，发邮件回去让客户再加工。

　　待到客户微信回了她一句“perfect”，她舒一口气，重新抄送自己一份，回到桌面去删文档。

　　在Excel文档旁，她发现一个Word，题为《商业计划书》。一个恍惚，才想起关以多次强调的他最初的那个梦想。

　　这小子，原来是认真的。

　　初夏回头，发现关以抱着枕头坐在窗边的按摩椅上，等她这么久，也没干点儿别的打发时间，就那么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咳——不是有意的，我看你电脑上有个商业计划书，文件好像不大，是还没写完？”

　　关以走过来，打开文档，痛苦地说：“就开了个头。不会写这种东西，比写代码难多了……愁人。”

　　“我以为你说说——我以为你至少也等在娱乐圈站稳了再计划你那梦想，居然开双线啊？看你唱歌跳舞也挺辛苦的，忙得过来么？”

　　“从做练习生开始，因为忙，那个梦想就搁置了。那天跟你聊完以后，我又重新反思了一下，想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抽空做准备。早点做准备，碰壁也会花些时间。”

　　初夏望着他。如今的她是个善于利用自身有限资源的人，对于他那份和曾经自己相似的固执，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想劝，又觉得人各有志没必要劝。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不冒犯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能力做好，那谁投资都没用，但如果你能做好，那么跟父母要投资，也是双赢，你天然比很多人多一个选项罢了。找风投其实是一种压力转移，成大事者，压力当在我而不在人。投资本身没有‘天使’不‘天使’，都是看收益，要紧的是，初创者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势在必得的能力。”

　　关以呆了呆，方才意识到自己对女性的印象着实刻板了。他即便欣赏尊重她，也多是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里，欣赏她的丰富和妩媚，尊重她的犀利和个性。

　　今天见她雷厉风行地替人整理凌乱数据形成报告，已然令他刮目相看。虽出于礼貌不曾近看，但目力极好的他也能远远看到电脑屏幕上呈现的多维度图表分析结果，没有逻辑性的人短时间是做不出这样精彩的分析报告的。

　　如今再听她谈对他不愿父母投资他项目的看法，虽言简意赅，却引他换个角度思考这件事。明明就是劝他，分寸却把握得令人舒服，三言两语间，从底层逻辑到说话艺术，都让人另眼相看。

　　这才是她更为突出的魅力啊。他陡然欣喜起来——何其幸运，这样的妙人儿世间少有此刻却就在他面前——面上却不敢动得声色。

　　见关以无动于衷，初夏点点头撑起桌子打算起身离开。

　　关以见状回过神，忙说：“那我更要好好写份计划出来了。”

　　初夏看着他，微微颦眉思索，最终下定决心似的说：“你更重要的是好好为这个项目做万全的准备。计划书这个文本工作，等你把一切都想妥帖了，跟我聊聊，我帮你写吧。”

　　“啊？”

　　“我写这些还是擅长的，我现在一部分工作就是接单给人写项目报告，写商业计划和文案之类的。你可以放心。刚才你也看到了，都是老客户在关照生意，也可以问问你姐，我也替他们做过。”初夏顿了顿，“看你初创，又是熟人，不跟你收费。”

　　关以看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倒有几分似个讲江湖义气、一身本领的女侠，心中忍俊不禁，又感动不已，半晌，调动出所有的天真气质，眨着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憋出一句：

　　“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