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集市》不逊白

30、常哲

　　中秋渐进，马上就迎来双节的长假。

　　接了个市场调研报告的案子，闷头写了十几天稿的宅女初夏，因为想要一气呵成，近日连直播也没做，过得昼夜颠倒，缺乏社交，浑身散发着沉沉死气。

　　她打算趁街上人多起来前出门采购一番，顺便透透气。

　　街道两旁种满桂树，中秋时节桂花飘香，沁人心脾。初夏伸手打开车窗的瞬间，跟前面那辆分明上一刻还保持社交距离的车追尾了。定睛一看，一辆奥迪A8。

　　“……”

　　也说不清是谁的责任，反正自己的确刚才分神去开窗了。饶是初夏平常稳若泰山，这开车上路以来头一次出车祸，还貌似是自己的责任，她也是慌了。

　　前车驾驶位上下来一个挺拔精锐的年轻男人，一脸不悦地走来。

　　初夏稀里糊涂地停好车，匆匆开车门，心里一急，下车的时候狠狠崴到了左脚，险些朝来人跪下，给人磕一个。

　　初夏没经验，一路顺从地配合对方拍照、报案、划责，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定损点填单子了。

　　交单子的队伍不长，初夏一边默读着墙壁上张贴的办事流程，一边不无尴尬地跟奥迪男闲话两句。

　　证件刚才都拿给工作人员验了一遍，奥迪男的名字初夏也看到了——常哲。年龄没她大，驾龄比她长，这么有理有据地想来，这次追尾应该是自己的失误没跑了。

　　坐在4S店的沙发上等修车定损的空档，初夏演出小女生的娇弱，不好意思地表达歉意。对方摆的脸一直是冷着，讲的话倒是没什么介意的意思。

　　“我好像见过你——和你的车。”常哲突然开口。

　　“……”这是，搭讪？

　　“你是不是住在芍居山庄？”

　　初夏有点儿意外，这倒真不是搭讪了，难不成撞了盛佳的邻居？她看着常哲，心虚地说：“这么巧啊，你也住芍居吗？”

　　“你住几号？”常哲不置可否，继续探问。

　　“我不住那儿。我有个朋友家在芍居，你要见过我，应该是我去拜访她。”

　　“喔。”常哲沉默半晌，继续问：“什么朋友？”

　　这下轮到初夏奇怪了。这对话合理吗？

　　“一对做生意的夫妇。比我大了几岁，认识好多年了。”

　　“唔。你常去他们家吗？”

　　“也不常，不过，前阵子才去过一次。”

　　“那你去芍居山庄，都是去拜访他们吗？”

　　“不然呢？有钱朋友，我只认识这么一对儿。”

　　“邻里什么的也没认识的？”

　　“他们的邻居，他们自己可能都不太认识吧。”

　　初夏答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常哲的反应，见他没再提问，靠回沙发仰头望着天花板，突然开口道：“现在这个社会，居民隐私安全问题真是堪忧啊，是吧？”

　　听得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常哲回看她，只听她又说：“芍居山庄这样的小区，也难以避免。”

　　“……”常哲凝眉，沉默着，眼中闪过寒光。

　　“如今的年轻孩子，总在追逐中迷失自己，反而忘记了追逐的初心。”

　　“……”

　　初夏说完，转头望向常哲。常哲眼里寒意散去，迷惑紧接着蔓延开来。

　　他脸上费解的表情，让初夏心里有了数。她做了个大胆猜测，也不摆柔弱小女生做派了，单刀直入地问：“你是公职人员吧？”

　　常哲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信任是相互的，你套我的话还不相信我，又指望我能说出什么对你有用的话呢？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也没理由莫名其妙地接受不明身份人的盘问。”

　　常哲深望着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初夏被看得心里发毛——如果自己的猜测对了，即便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但这么跟公职人员拿腔调摆姿态，说她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对方不亮身份地质问她，让她心服口服，也是做不到的。

　　从一开始，她就发现常哲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态度盘问她芍居山庄的事。这引起了她的猜疑。她一边回答问题，一边琢磨对方究根结底想打听什么。

　　她想了半天，除了盛佳，近期她在芍居山庄的确碰到过两件不寻常的事——其一，是那个私生粉丝小姑娘；其二，是善灵集市遇到的那个她怀疑挪用公款的冲锋衣教授。

　　于是她便开口试探了两句，果断排除了小姑娘这件事，进而又破釜沉舟地问。之前常哲的气势态度和眼下他的反应，似乎印证了初夏一路以来对冲锋衣大叔的一切猜想。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末了，常哲终于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在调查吴教授。”

　　“吴教授？”原来冲锋衣大叔姓吴。

　　“我们的人看到你跟他在芍居山庄交谈，当时他穿着黄色冲锋衣，你穿着绿色的裙子。可有印象？”

　　“有印象。你刚才套我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去芍居那天，一切如常，我就跟这么个大叔说过两句话，眼下就被人盘问了，肯定有猫腻。”

　　“挺聪明。所以你就能判断出我是调查人员？”常哲的目光咄咄逼人。

　　“本来只是猜，猜中是托了你那个审讯一样态度的福。”初夏忍不了不毒舌。

　　常哲捏起茶几上果盘里的一块巧克力，剥了纸放在嘴里咬掉一半，嚼了嚼说：“无妨。你们当天交谈什么？”

　　“交谈什么？我早上散步迷了路，逮着一个大叔问路，结果他也是来拜访朋友的，回了句不知道。没了。”

　　能回答什么？

　　告诉眼前这个调查人员，她在善灵集市遇到吴教授，自己一番推理觉得奇怪便去闲晃试图偶遇，然后真的遇到了，试探着喊了一声教授被对方回应，于是推理成功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最后整件事就在不爱管闲事的自己的自我检讨中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了？

　　自然不可能。如今，推测出吴教授犯案之事，六成算是被常哲的态度印证了，莫说会否将自己卷入与己无关的纷争中，单就提及善灵集市的事，也没人会信。

　　“喔？”常哲不置可否，一声疑问却代表着疑忌。

　　初夏心中疑惑而紧张——调查一场经济犯罪，需要严谨到连路上偶遇的人都这样大费周章地查问？

　　“所以，你是在调查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带回去问话？要这么麻烦？”显而易见，今天的追尾看来不是单纯的交通意外。

　　“对你的调查在之前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基本排除了你的嫌疑。”

　　初夏确实震惊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刨根挖底地查了一遍？如今的犯罪调查竟然已经严密到这种地步了？

　　“不过——”常哲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说：“为了保险起见，以及调查资料的完整性，需要知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真的只是问路。你们查案不会像电视上演的一样，装个窃听器什么的吗？我这真是无妄之灾。”

　　“是吗？你能猜到我是查案的，我姑且认为是你够聪明。但刚才为什么提什么‘居民安全隐私’？”

　　初夏突然觉得百口莫辩。自作聪明排除私生粉那件事的试探话，现在要怎么圆回去？

　　从常哲开始吃那块巧克力开始，初夏便感到一种令她不适的压迫感。不应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无谓的自尊心又复活了。

　　她有样学样地俯身也捡起一块薄荷糖，慢吞吞剥了糖纸，放入口中。这种不相关的动作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常哲质问带来的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初夏找回了一点节奏。

　　沁凉由喉头直冲脑门，舒展了四肢百骸。常哲挑了挑眉，望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反而没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初夏索性坦白了——

　　“我那天在芍居山庄，除了碰到过这个人，还遇到一个跑进小区看明星的孩子，不寻常的事儿总共就这么两件。原本在猜，你是不是捉拿管教孩子的家长，就试探问了那句。也是没料到，如今查个贪污腐败的案子，竟然严防密守到连搭过话的路人也要查，而且还是这么大费周章的，安排一出戏，制造一场追尾。”

　　初夏举起话里的刺为自己壮胆，对抗对方的强势和压迫。

　　很明显，在常哲那儿起到了效果。只听他微微露出讶异的表情，继而叹了一口气说：“是我的问题，过于谨慎了。你的报告里其实已经基本排除嫌疑了。不然，我也不敢一时起意，有这样打草惊蛇的行动。”

　　初夏不明所以，但气势回归了，委屈就回来了，也顾不得对方是公职人员了：“知不知道追尾很危险？而且我现在在做什么？在耗着我的时间，花着我的保险，给你这个罪魁祸首修豪车？可能还得自己贴钱！明年保费还得大涨！”

　　“不好意思，太仓促了，早知道我不开这辆车了。”

　　“你有便宜的车啊？不是，你们就不该这么查案。演戏吗？卧底？”初夏想不如就演一演换金钱吧，她带着哭腔，甩了甩手里的单子，“能不能给我报了？”

　　“对不起，报不了。以后我补偿你。”

　　别有以后，初夏想。她最怕麻烦，可这是什么糟心的麻烦事儿。

　　“其实，如果不是你猜出我的身份，这本来是必要的掩饰。”

　　“让老百姓遭受无畏的损失是必要的？”

　　“你是可能是跟案件有关的嫌疑人。”

　　“不是摆脱嫌疑了吗？”

　　“原是基本。今天我才确认。”

　　“就凭你几句话就能引起我猜疑的审讯能力？”

　　常哲听言微微一笑：“审讯确实不是我的强项，不过，在你警觉之前，我已经得到不少信息了，不仅是套话。”

　　这话应该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人能在不知情时被人底朝天地查了个干净。

　　然而初夏颇具怀疑精神，虽然对方身份是她自己猜的，对方也承认了，逻辑理下来也的确合得上。但常哲始终没亮证件，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关部门”的代表，退一万步讲，怀疑他是个演技精湛的骗子，顺着自己的话假扮国家工作人员也未尝不可。

　　到底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方才她太着急了些。但到这份儿上了，只要没骗财骗色，哪怕对方是吹吹牛皮的大忽悠，只要不吃亏就行。小心为上，还是信其有。

　　回顾今天的事，初夏也想不出对方使了什么手段排除了自己的嫌疑。有限的认知都来自于江湖传说，在那些流言里，他们这些人，权限范围内哪怕现在知道她房贷还剩多少都不足为奇，想想传说中其它侦察手段的可能性，初夏摆正心态——爱咋咋，随他去吧。

　　言语上已经撒够了气，配合调查也是公民应尽义务，虽然对方手段狠了点儿，自己也没胆再多抗争，甚至于，连认倒霉都认不得，毕竟是自己没事找事去跟吴教授搭话的。

　　“那——那个吴教授会被抓吗？”

　　“他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都认了？”

　　“那我们也不至于费这个劲。”

　　“会判多久？”

　　“……等着提公诉，现在还不知道。”

　　“以后还会有人调查我吗？”

　　“应该不会了。会也不让你知道。”常哲顿了顿，像是解释似的又说：“其实你大可放心，我们都走手续的。而且，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和捍卫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初夏也无话可说，她别别扭扭地换了话题，问：“就不能你撞我吗？”

　　“你撞我比较保险。我撞你，万一你不要求赔偿，我就没机会跟你接触。多谢你的配合。”

　　“……”

　　唇枪舌战之后，两人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填充着定损剩下的尴尬时间。常哲还算有良心，硬是留了她的电话，说是以后以个人身份弥补她今天的经济损失。

　　“当然，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现，也请及时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