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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弦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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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白船就与外面这个世界无关了。
再醒来,他躺在一张干净简陋的床上,被几个慈眉善目的人一起照看,慢慢养着伤。起初他和一个大叔合住在一个石屋,大叔是他受伤期间主要负责看护他的人。
住所不远有一汪深碧色湖水被树木环绕。他们置身于风景如画的一方天地。
谷内一位受人敬重的长者唤他白船,大家都跟着叫他白船。那长者,大家叫他“朔家”,算是谷里说一不二的话事人,据说是他救了很多人入谷。谷人的遭遇各不相同,又因各不相同的理由留下来。
可这位和善慈悲的朔家却只说自己是个“守山人”。哪儿来的山?朔家一指林深处,便是那幽人丘。
久而久之,伤好了,白船也不想回去过从前的生活,便住了下来,和这里的人们一起劳作、一起聊传说、一起听幽人丘上传来的歌。
人们捕鱼打猎摘果为生。
这甚至还没进化到农业社会啊?白船心想。
但相亲安稳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然又能如何呢?养伤的那段日子大家给他讲这里的好、讲“外面”的坏,他很快又发挥着对新见识的迷信,顺理成章地接受和信奉了这样的论调。
待身体大好时,他已经忘了少年壮志凌云的向往,忘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胆魄,只剩下对外星人的兴趣,还留在潜意识里。
他总有种自己越来越钝讷的感觉,想来是过着舒服日子,不动脑太久,于是闲暇时偶尔自己下下围棋练练脑。
他一个小孩子,渔猎修为都不行,以前妈妈爱种些花花草草,他多少有点儿耳濡目染,这两年来就一直鼓动大家耕作。
现代社会里来的各位山区林区的原住民们,又逐渐恢复了农活,捕猎种田一起干。倒真把着山水秀美的弦溪谷过成了世外桃源。
也没人问一句,那外面的人还是否知道我们尚在?
也没人问一句,出去的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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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从嘴边挪开啃得坑坑洼洼的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船,面上神色有些许复杂。结境中的白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份乖顺天真会令没有上位者想法的人产生愧疚。
再回望长街上往来的行人,这些大概都是幽人谷中人吧。她拍了拍白船肩膀,轻轻说了句 “我再逛逛” ,起身走向长街深处。她往灯火幽远处走,与沿途的店家和擦肩而过的行人互相点头致意。
“得来全不费工夫” 的感觉并不总是好的。
初夏缓缓走在长街上,此处实则并非梦境,而是个结境。她从未将这里看做一个工具场,但今日的确是奔着套话白船而来的。
灵归于形,她从结境中苏醒。小床上的白船酣睡依然。
诚如初夏所料,第二天的白船尽管还是那副好奇中带着嫌弃的纠结样子,却因着前一晚结境中的交往,对初夏生出了莫名的亲切感。
他拧拧巴巴地带着初夏找厕所、为她端茶倒水,表现出了感人肺腑的人道主义精神。
在白船的引领下,初夏熟悉了弦溪谷的风貌,也结识了一些谷人。所遇谷人成年者偏多,皆是和颜悦色,个别面孔她昨夜甚至在结境里见过。
但这些人对她这个外人既友好又抗拒的态度与白船如出一辙。初夏看在眼里,但并未在意。陌生环境下,她不关心别人的事,只想保自己的安危。有所隐瞒就有所隐瞒吧,谁还没个秘密?友善就够了。
需知避世者或许高素质多些,但避难者甚至是遇难被救者,可是无法筛选善恶的。这弦溪谷人个个心慈面善,那位“朔家” 治谷之道着实了得啊。
白船由着她赖在这里分他晒的被褥、吃他捕的兔子。正是春日好时光,白日大部分时间忙着耕作,就任她自己在左邻右舍乱走乱逛,结交谷民。偶尔得闲,会一壶清水泡些他种的那些个花花叶叶,听她讲外面的世界,外星的故事。
初夏心系十六万,有机会留在谷里摸索,自然不会放过。手里信息掌握得多了,也不再似初来乍到时那般谨慎讨好,时而冷眼旁观沉默,时而漫不经心敷衍,时而贫嘴毒舌讽刺,渐渐露了本性。
遇到要套话求人的时候,她也会添油加醋地编造一些白船爱听的小故事,再察言观色着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她本是话不多的人,能游刃有余地讲故事,平日里单口相声也算没白听。
寻宝也需有逻辑,无头苍蝇乱翻乱找不可取。初夏熟悉了地形地貌之后,回忆了一下最初的排除法。
先前探寻天池水下,只因江湖传言宝石在同心天池。初次入水虽称不上地毯式搜索,也相当仔细了。被冲入弦溪湖,涉足此谷后,为了回去更是几次三番在水下摸索。
却一无所获。且求宝者不胜数,这传说中的旷世珍宝始终未听闻被人发现。由此,才分析此谷异常、宝石有在此的可能性。
说实话,以上的以前皆建立在并不严谨,甚至有些凭直觉的推理上,但也并无更好的寻法。
眼下人在谷中,近水楼台,她直接张口问白船:“我讲了那么多外面有趣的事给你,你也给我讲讲,你们这谷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白船正从他的小盆栽里掐了两片细长叶片揉了揉扔进灌了沸水的茶壶里,想也没想地答:“谷里能有什么事?每天过得都差不多。”
初夏没问出个所以,有些悻悻,喝了一口白船给她倒的草茶。
“这什么啊,怎么有点辣嘴巴?”
“白蘘。”
“没听过。”
关于谷里平淡无事这一点,她一直没想通。
若说那些成年谷民是看破了红尘,来此避世,倒还说得通。
白船虽看着有些木讷,但好歹是个朝气蓬勃的孩子,还曾是向往宇宙、锐意进取的小学霸,入谷的契机也是单纯遭遇人身意外。
他怎么会愿意远离亲人,留在这谷里过老僧入定一般的生活的?这里甚至连电都不通,他却能说出 “参道悟禅不需要那些,我们过理想生活也不需要那些。” 这样的话来。
“怪不得你喜欢听外面的事。”
“我可没喜欢!” 白船突然拔高了嗓门,“是你非要讲的,我不感兴趣!”
“那你也不想出去咯?原本我想给你当当向导的,可惜啊。”
“谁稀罕,我也……” 白船说了一半住了口,恶狠狠地喝了口茶,“外面有什么好的,乌烟瘴气!”
“哇……我天天夸你们地灵人杰、山清水秀,你动不动就嫌弃我们乌烟瘴气。将心比心啊……”
“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也是事实!”
“好好,咱们心平气和讨论讨论。你说说看,外面哪里不好?相对应的,谷里又哪里好?”
白船冷静下来,想了想说:“比如,白照、白蒲他们,从不把我当小孩儿,我们过一样的生活。在外面,大人总管着小孩,什么都是大人对,小孩儿错。”
“唔……这是教育问题啊。不过也有尊重孩子的成年人,不能以偏概全。”
“你没懂!我们干一样的活,得一样的收获,我们是平等的。”
“你这个年龄是能和白蒲他们干一样的活,那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呢?还是需要大人的保护和帮助啊。”
“那只是分工不同,唉我就不该给你举这个例子。” 白船白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仿佛在说真不该高估你的领悟力。
他想了想,又说:“不举例子了。在外面,小孩子在学校里,要拼命学,成绩拔尖才有出路;大人在单位里,要拼命干,当领导才有出路。拔尖的学生和领导,就那么多,剩下的只能听他们的,但剩下的,也不代表没拼命。这不公平!”
“拼命了就能成为佼佼者,这……相对很公平啊。”
“佼佼者就能为所欲为吗?就能占尽好处越来越好吗?只要一开始拼过命,后面就可以利用别人的拼命收获好处,一直受益不劳而获吗?”
初夏直了直腰板。本以为他要讲等级阶级,没想到他想表达的是贫富两极分化,虽然他没讲清楚。倒是没想到,看上去轴轴的小孩子,思考挺深刻。
她平常并不关心这些,问:“那你们呢?只要是社会就会存在各种问题,我不否认这些是问题。但其实是有很多规矩准则在约束你说的‘佼佼者’,在争取尽可能的公平的。”
“你真是被洗脑了!” 白船不屑地说:“好的规矩是利用人性,而不是约束人性。你们那些规矩有让世界变好吗?”
初夏听他说的,仿佛这里是法外之地似的,真把这儿当平行空间世外桃源了。
她也不生气,问道:“那你说说,你们怎么克服和解决的?”
“改善人性。就不需要规矩了,也人人平等了。”
得,又回到教育问题了。
“怎么改善?像你们每天下午在松林里那样?”
弦溪谷的下午,谷民总会聚集在一片松林下,似模像样地,或闲谈或辩论,内容主要是哲学和人生。那场面有些另类违和,一群手握耕锄的布衣农民,围坐林荫处畅谈价值观。
你说它像稷下学宫海纳百川吧,倒也不是。初夏听来,大家讲的都是一个论调,就是白船今日的论调。
“对,探讨、学习、修行。”
“哦,好吧。”
松林高论这事,在初夏眼里,看着也像洗脑大会。但她是个只着眼自己的人,只关心哪里能找到她的十六万。
她只是诧异小小年纪的白船也会参与思考这些。这个想法让她意识到白船说的平等,人对人终究是存在傲慢的。
“你就没听进去,浪费我时间。” 白船对她的敷衍更加不满,下了逐客令,“你快回去吧!等今天朔家回来了,我带你去找他,让他送你出去!”
“好。那不聊了,我去幽人丘转转,来都来了。” 初夏索然答道。
稷下学宫的思潮再百家争鸣,还是为统治阶级服务。弦溪谷人再高谈阔论,还是被“朔家” 管束着。她习惯把概率最大的尝试留待最后做,幽人丘是她最后的目标。
宝石大抵是矿石的一种。此谷包含山湖林,湖和林产矿的可能性远不如山,还都算是被她搜寻排查过了。被赶走之前,幽人丘志在必行。
“幽人丘不能去!”
“为什么?”
“谷中规定。”
“呵,你刚不是还说‘好的规矩不是约束人性’,怎么,你们也有束缚人性的规矩?”
“去不该去的地方,怎么算人性?”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怎么不算人性?甚至还算你说的修行呢!”
“反正不能去!”
到底是小孩子,道理讲不过就放弃。
在别人地盘,初夏也不跟他斗嘴,决定再当一回夜行侠。
此时忽闻一阵呼麦,悠扬清亮。那旋律分明没听过,初夏内心却起几分熟悉的悸动。
“朔家回来了!” 白船叫道。
他拽了初夏到了松林高论的地方,一位穿着朴素的老者正坐在众人之中,想来就是那位“守山人”。那守山人见到初夏,眼神透出吃惊。
白船将救下初夏的事告与他听,却将从水中救下,改称为由林间救下。
守山人听完点点头,转向初夏,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会跑进这林子的?同伴呢?”
“没有同伴,一个人出来旅游,乱走走就迷路了,然后摔了一跤就晕了。”初夏不知白船为何扯谎,但从善如流地顺着编,“没想到来到了个世外桃源。”
“呵呵,好。” 守山人没再追问,反而问她:“那想留下来吗?”
一旁白船抢着说:“朔家,她要走的,你送她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