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集市》不逊白

10、入蒙

　　大兴安岭西南麓的阿尔山下，一条秀美的蘑阿公路向东蔓延。说起一条公路秀美，自然是说它的沿途风光。蘑阿公路的沿线，震撼不亚于蜿蜒通天的川藏南线、壮阔不逊于极圈冰岛的一号公路。

　　蘑阿公路行到与绰尔河交汇的地方，是柴河镇，再往西北，就能看到地地道道的柴河，像个娇纵自在到不愿着家的野孩子，在西边儿疯玩了半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回归绰尔河的怀抱。

　　柴河汇入绰尔河的河口，一座望牛山赏心峰立在不远处，像是为赏景量身定制的。栈道木梯修得甚好，正是为了南来北往的游客能登上峰顶，最佳视角看一看南边的同心天池。

　　远古时代的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不计其数的火山活动和地质运动。于当时的物种而言也许是灭顶的灾难，于如今的人类而言，却是被赏赐了星罗棋布的泪珠般的瑰宝——火山天池群。

　　卧牛泡子就是绰尔河属最大的一汪湖，据说也是世界上离人居镇集最近的火山天池。因那梨形似一颗心，它有一个更美的名字——同心天池。

　　说是绰尔河天池之最大，实则也不过纵横一公里而已，对比起环绕包裹它的兴安岭的林深和峰险，并算不得什么。

　　没错，它并非遗世独立，陪伴着的是半壁柔臂抱的大地之珠的碧绿草坡，和半壁庄严镇守远古珍宝的森林峭壁。那兴安岭的森林树立千百年，成长得密不透风，常人见了只觉郁郁森森，想敬而远之。

　　登上望牛山的时候，初夏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一趟说是为着任务而来，结果一路上风光太惊艳，却是忍不住耽于一直大自然的美色。赏心峰独特的位置非常方便全面观察卧牛泡子，然而这一眼望去可不得了。

　　大约是时光正好，眼前这湖光山色无与伦比，日照粼粼、草木生烟，池畔丰美的水草在渐渐消散的雾霭中随风摇曳得若隐若现。远山浓翠，近水碧蓝，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鸭鸟鸣彻谷间，水鹤嬉戏芦苇间，只想就此召来一只白鹭，驾乘奔天，躲此尘世。

　　她凭栏而立，轻启朱唇，一面用眼记录着此情此景，一面静静吐纳起来。

　　这两年生活漂泊，人情冷暖看得清楚，她却反倒熬出两斤傲骨，渐渐自负起来，不大看得上通过社交去获取启迪，而更愿意透过自然汲取能量，转化为内心独一无二的力量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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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因头顶茂密树冠的遮挡包裹，显得更暗晦。初夏卸下装备，摘掉面镜，安静地喘息。她不敢开贸然电筒，握着刀跪蹲在树下，一边观察环境，一边休养体力。

　　太冷了！她做了准备，但还是低估了水温。这十六万赚到手，她一定要搞一套干衣！

　　卧牛泡子即是“天池寻宝”的目的地，在鄂温克旗采完风，初夏就驱车南下来赚十六万。

　　即使白日里远近上下地观察过，今晚她也依然只是来探探路。不熟悉的水下环境是很危险的，在陌生水域里夜潜更是危险。

　　但这里是旅游景点，白日里有游人也有渔人，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下水，只能摸着黑了。

　　她庆幸自己没信网上的百科，背着水肺来了。这汪碧波，什么八米、什么温暖，说得跟温顺大狗的怀抱似的，测绘做得这么潦草吗？

　　头顶响起咕咕的鸟声，她抬头看了看，眼底浮起疑惑。树冠遮云蔽月、森森而啸，显然自己身处的不是白天张望到的天池的任何一个部分，反倒是像，置身于天池旁兴安岭中。

　　印象中俯瞰森林离湖岸尚有一段距离，怎么走地下水路居然就这么混沌轻易地转瞬到了？

　　适才入水之初一切正常，虽有些冷但尚可忍耐，她便在水底慢慢摸索探寻。

　　正勘察着，突然遭遇一股垂直水流，卷着她就向下冲，明明方才已经踩着底了，怎么还会陡然下沉，惊得她来不及抬腕看一眼方向，就被冲到了它处。待水流趋于平静，她在水中镇定片刻后，就地上浮到水面，想再慢慢游上岸。

　　哪知今天冲撞了什么神仙似的，头一回朝岸边游的时候，竟探到了一片沼泽，亏她警觉及时回撤，才没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辰没来由地跟大自然做无谓搏斗。她这一身装备要真栽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人没事，装备折了也犯不着。

　　回到湖心研判了个水草少的方向，再小心翼翼游过去，谨谨慎慎摸上岸，尽量摸得离水远些，才找了棵树靠着坐下。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初夏环顾四方，见四下皆是森森密密的粗大树干。她也不大识得植物，一眼看去应是有松有杉的一片混交林，一并杂生着些别的低矮草木，再往下贴地面的位置又是一片认知之外的植物，那滑软的不知是藓还是菌，那毛绒绒的不知是不是蕨类。

　　生态是真好啊！

　　树下铺着厚厚的腐叶松针，踩上去泥软无声，惊不起一滩鸟兽，只闻得它们自在休憩的声响，和水鼠之类的小兽窜性的动静。方才置身其中的那片水域，原来竟是一捧被密林围住、底部连通了卧牛泡子的小湖。

　　这小湖因着不见天日，水温格外低，而眼下置身的林沼陌生又危机四伏，初夏权衡一二，决定不犯这个没必要的险，歇够了便回去，改日整好装备再来。

　　然而回去也是需要运气和勇气的。

　　所谓需要运气，是因为方才是意外入的这桃花源，返程能否找到出入口，理论上能，实际上充满玄学——她没忘记百科上的描述，那么好找，测绘人员多次作业会没遇到？

　　所谓需要勇气，这湖水属实太冷了，湖底水流也一反常态地颇为强劲，反倒是湖面平静无澜。

　　被这反常的强流突袭得毫无心理准备，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刚才清点装备时才发现，配重竟在强流冲击下失了一块。

　　这湖跟要寻的宝石有无关联尚不好说，改日再来探一回和今日犯险摸索，倒成了都需要提一口勇气的两难选择。

　　她到底是个保守的人。配重不对，探也不便；密林险恶，徒增风险。撤！

　　初夏重新穿戴好装备，盯着电脑表回忆来时路，继而定了个大致方向，踩着湿滑软草走向湖心，潜了下去。良久，又从湖面冒出头来。

　　这片水域，比起它连通着的外面那个做景点的还要小，却更深。初夏半天才触了底，方才上浮时倒是没注意到需要这么久。

　　她贴着湖底保持中性，在潜灯有限的光照范围里慢慢摸索寻找，一面观察是否有异常水流，一面环视警惕猛兽。

　　古怪的是，这么古朴丰富的一个生态体系里，居然万幸一直没在水里碰到什么难招架的水兽，水底随着她呼吸吐出的气泡一起安静地潜游的，都是体型再普通不过的小型水生物。

　　更古怪的是，自己明明是从外面被卷进来的，晃了一整圈却丝毫未能寻到那个出入口。

　　她在湖中露个脑袋，摘下面罩咬掉手套，啃着拇指仰头思索一番，觉得不可思议。水域版鬼打墙？

　　回想起来时是被水流垂直向下冲卷的，那出入口确是极有可能不在湖底在水腰处。然而方才埋头在湖底搜索时，也认真观察水流动向，并未见到什么异常啊。

　　她不信邪地按了BCD的排气按钮，又一头扎了进去，打算在湖水中壁找找看。

　　配重失了一块，想在水中保持中性着实不易，她费力地试图攀着湖壁摸找。湖底不似水桶四围是平整壁面，到处是混杂了水生动物尸骸和腐烂水草的泥炭土、朽木沉根结成的化石和道不出名的贝类珊瑚类。

　　硬处尖锐或不可催，不经意间就划破了手套；软处绵腻似有吸力，陷落其中恐难抽身。也有些嶙峋岩壁似模像样地错综湖底，倒是好攀些，初夏索性首先从这岩壁的孔洞间寻起来。

　　又是良久，她又从湖面冒出头来。一无所获。

　　寻宝不成，孤身一人困在危机四伏的深林里，换作常人此时应是很崩溃了。初夏吐掉二级头，张着嘴发了会儿呆，面镜遮挡下的脸看不出情绪。压力表的指针诉说着瓶中氧气的稀缺。

　　一阵寂静后，她默默游向方才呆过的岸边，又寻了一棵树，卸去装备坐下。

　　接连三次的潜游耗掉她相当大的气力，下水前不敢多吃，如今肚子一面咕咕狂叫，胃一面被水压挤得跃跃欲反，生理上很是难受。

　　心理上呢？

　　初夏仰头望着树冠，寻思着若真要在这林中过夜，兴许爬上去能安全点儿。慌吗？她说不清。急吗？她还是说不清。唯独有点担心，该不会被自己乌鸦嘴说中了，这回真交代在这儿了，得让陆离千里迢迢来收尸吧？

　　对了，还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宝也没寻到，何苦来的。这内蒙风光世间无两，早知如此，采完风倒不如安安心心就地旅个游呢，寻个什么宝，要个什么十六万。

　　等等，采风……初夏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

　　她从地上捡起面镜，拔掉呼吸管捏在右手，又左右打量了下身周，最后从头上扒下潜帽，左手挥舞着，开始小幅度地舞蹈起来。一个身着全黑的人，无声无息地在疏影斜横间，一手甩帽一手挥棍，简直惊悚又滑稽。

　　这情景要是让陆离看见，嘴能撇到眉尾去。

　　此次入蒙，除了那悬赏十六万的寻宝，初夏还是来采风的，调查的是一个小众的宗教。虽说那些资料未及整理她就一路奔到这里，但好歹收集的过程也是走了心的，多少还有点儿印象。

　　走投无路之下，她想到了人家管这个片区的神仙。

　　活人不吃死亏，初夏是个能屈能伸的。她凭着记忆，努力还原资料里那些通灵的人施展巫术的样子。能不能让这个片区的神仙看明白且不论，好歹有模有样的摆个仪式，让人家神仙看出个亲切感，能陆上水里施以援手也好。

　　跳完了这场大神，最后的体力也得差不多了。她叹口气，重新穿戴好装备。上树的本领她是没有的，水里稍微算是她的主场，她决定把最后的氧气和体力，赌给唯心主义世界。

　　她再次走向湖心。

　　方才倚身的那棵树后，黑暗中露出一双眼，望着初夏消失在水中的身影，安静地眨闪。

　　森鸟咕声不绝，参天大树仰着脖子摇摆得萧萧作响，上空繁杂热闹的声响丝毫不影响湖面的波澜不兴与那对眼睛的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