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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毕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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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希闻见到项鸣时——应当说——这二位的面向见面之时,项鸣意识正处于一个假相当中,此时的他被俞希闻拉着手满大街跑。俞希闻意识扫了一眼幻境,一怔。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那是他们从老妇人家中出来后经历过的事。
然而,俞希闻意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俞希闻许久没见到热闹景象,他兴奋地拉着项鸣跑来跑去,一时竟忘了这里是幻境。项鸣被他扯得手酸,一时哭笑不得,说:“你小心摔了。”
“不是有你吗。”俞希闻抓着他的手指,眼睛跑去了前面,哇地大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多甜品好多水乌他!!!”
项鸣叫他这一连串“啊”给震住。俞希闻朝一家奶酪铺跑去,人群熙熙攘攘,一牵脱了手,项鸣差点没追上他。等他搡开挡路的,俞希闻已经滑进奶酪铺了。那店家在门边放了几样吃食摆盘,供客人做参考与选择。其中,就有一份纯白的、看着凝固不散的以碗刻形的奶酪。俞希闻要了一个,等店家端来,他立马吃了。
然后,他对项鸣说:“好甜呀。你也吃。”
项鸣注视着他,说:“你吃。”顿了顿,他揩掉俞希闻嘴角处的奶油,补充道:“慢点吃,没谁和你抢。”
俞希闻吃完又尝了果子酪、奶卷、奶饽饽。每一个都香甜可口、浆汁爆蕾,他吃得心花怒放,见项鸣只看着自己吃,便拉住他的手,把一块微黄色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项鸣愣住。随后,他尝到了一点味道。
“怎么样怎么样?”
“焦香味。”项鸣边咀嚼边说。他觉得俞希闻可爱极了,提醒道:“这东西上火。”
“吃完再说!这是酪干,可好吃啦!”俞希闻看四周无人,大胆地坐在他怀中,一手往自己嘴里塞铺满核桃仁的果子酪,一手把青梅果子酪喂给项鸣:“尝尝这个!”他碰上甜品总爱吃多几口,和最初相见时一样。这让项鸣觉得满嘴都是蜜。
好半响,俞希闻才拍着肚皮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吃不了了,好饱啊,可是我才吃了几个啊。”接着,他懒懒地说:“晚点你带我去逛花园子吧?或者去茶楼品茶?逛果市?要么去山野人家抓走地鸡给猫吃?这个好玩耶!但走地鸡不好抓,啄一口痛死人,要么我们去追流浪猫给它们喂食?这个也好玩,还能喂饱它们……我知道了我们要干什么了!还要去找千纸鹤!你在他身上练的字我还没看过呢……”
项鸣越听,越发觉得他活泼、可爱。就像海岸边喧骚的潮音,哗啦啦一通朝气,听得他心情雀跃。他忍不住啄了俞希闻一口。
明明两人亲密过很多次了,可俞希闻还是脸红了,连耳根子都软了,仿佛两人才在一起没多久。只见他张望四周,没人看见,这才呼出一口气,结巴道:“你你你你……”惹得项鸣忍不住逗他:“你什么你?”他胳膊肘撑在桌上,把俞希闻压住,“再你一句就亲到你窒息。”
“你敢!”俞希闻瞪大眼睛。脸更加红扑扑了。“不许亲我!”他又补充道。
项鸣作没听见,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俞希闻被他亲得喉间溢出咽呜声……
“我来找你了,”俞希闻意识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出声打断道。
项鸣意识的背影僵住了。
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整间甜品铺如从高空中坠落的镜子,轰然间碎裂。紧接着平地刮起一阵狂风,横扫入境,无数玻璃碎片从俞希闻意识面前一闪而过。在这些碎裂的镜子当中,他终于知道没有相见的日子里,项鸣意识究竟在做些什么事——
这些日子,他带着俞希闻把整个阊城逛了个遍,俞希闻要吃甜品,他也不拦着了,要什么买什么。他们还一起在花厂子赏花品茶看流水席、在菜园子翻土捡蚯蚓钓鱼、种瓜果蔬菜、去城中心看人杂耍、夜幕时分手牵手看人唱戏跳舞、在篝火晚会边上的草丛厮混……项鸣恨不得时刻揽着俞希闻,在不同地方把他的身心占据,而俞希闻总被他弄哭。每当这时,项鸣会耐心哄他笑。然而,他哄完过后还是不改本性,该办就办——他是只凶猛的鹰隼,非见血翻肉,不能逃开锋利的爪牙。
他们救的那只橘子猫伤好了,像故意似的,总在夜深时跑到木屋骚扰他们,在外喵喵叫,要吃的;不给就去咬挂在门边当风铃作响的千纸鹤。行至重要时刻,俞希闻总得挠伤项鸣,让他过去把千纸鹤收走,自己也能借此喘口气。一次还好,次数一多,项鸣烦了,干脆来个一劳永逸,把那串千纸鹤带进房里,等橘子猫再叫,他便理也不理,继续开垦。这橘子猫也是个人精儿,见在外怎么叫都没人搭理,就跳进屋里。十张床帐都顶不住它探爪挠出的痕迹,项鸣不得不赤着膀子起身,两指掐住它后颈儿,把它丢出房外,然后搂着俞希闻继续云雨。小家伙儿四脚落地,炸了毛,跟项鸣对着干,瞅着机会跳到俞希闻身上,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踩下几个猫印,朝项鸣嘶吼——
他悍劲的身体因此颤巍巍了几下。
他回过头,看见朝思暮想的俞希闻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视线胶着在一处,俞希闻意识率先开口道:“我已经醒了。你还要在这里沉迷多久?”
当时的海霸主只能看不能闻,更不能与甜品铺里的人交谈,他只是观影的局外人,只能看着电影里的角色互动,不能参演剧本,但他可以。他以为一和海霸主肢体接触,他体验过的感觉,他便也能体验到。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共感呢?这明明……是项鸣意识自己所创的相。
江烛雪说过,项鸣入迷渡救他,一连几次失败后,面向受到了八苦能量的侵扰,丢了部分记忆,项鸣的意识也因此受到了创伤。
没谁比他更清楚,他这是有心魔了;项鸣的本体知道事实真相,面向却不清楚。
——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
项鸣意识的心魔同样来源于此。这两句话之于他来说,是谎言,而非事实。在他的认知中,这是他撒的弥天大谎,俞希闻根本没有与他相恋,他压根就不是他的爱人,——在他看来,若真爱一个人,捧着护着都怕化了;哪怕俞希闻无意与他有情感纠葛,可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让他撒弥天大谎也未必不可以,就算事后会被他诟病、排斥,也绝不退缩。
他带有一部分的清醒记忆进入迷渡、他知道俞希闻失忆了,他必须阻止他以各种方式自戕、必须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一些事。他爱慕俞希闻良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了,他的父母被人害死。他带着他们的尸骨去大山埋葬,中途因为战乱丢失了尸骨。当时俞希闻把他父母的尸骨收殓起来,为他们打造了一口好棺材,找了个好地方安葬。再后来,他听说俞希闻是‘随安’的店主,就去门口堵他,邀他明日一早去花厂子品茶。出乎意料的是,俞希闻很喜欢花,他压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在旁边为他科普花的名字,告诉他眼前那株是百合花,花开之后花蕊里的雄蕊会授粉,必须要拔掉,否则花期不长久。俞希闻却说拔掉可惜了,问他百合花有什么寓意?
他说:“百年和好。”
百年和好。这原是他最朴实的心愿。然而他做了什么?他仗着他失忆,说了慌——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面强调。他控制不住自己,哪怕知道在自欺欺人,可他还是强吻了俞希闻。眼见他扑进自己怀中笑,眼见他越来越清醒,他开始感到恐惧。他还能握住他那洁净的足踵吗?谎言大曝,他们是无言地争执还是三尺青锋相指?他知道,待俞希闻清醒过来,一切都将妍媸毕露,他会忆起所有事情。他会知道,他从来不是他的爱人,他们从未相恋过。
他会彻底失去他。甚至因为他卑劣的行径,不会让他好过——他最讨厌说谎的人。
犹如巨鲸离开海水,在岸边喘息等死。死前那一刻烈阳高照,在缺水时看向苍穹中的光点。在那光点之中,他做着重重复复的黄粱梦——他抱着俞希闻,在不同地方将他的身心占据。他们从未分离。以后,也不会有分离的一幕发生。
他甘愿沉溺于此。如果自欺欺人也能有个好结果。
“项鸣,我们的确从未分离。”或许是因为凭心门在身后的原因,俞希闻意识捕捉到了他的起心动念,他出声说道。他明白,项鸣的面向会如此,是因为受到了八苦能量的侵扰,丢失了部分记忆。因为项鸣本体的将计就计,此面向的记忆被掺杂了许多假讯息——认知是大脑内置的算法,鉴于认知系统卡死在一个层面上,他会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在骗俞希闻。他不会主动地思考——他为什么会带有一部分的清醒记忆进入迷渡?为什么是进入迷渡?为什么会知道俞希闻失忆了,为什么必须阻止他以各种方式自戕,又为什么必须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
他石墩般的虚假信念将主动思考阻挡在外,让他抛却了反躬自问的意识。井底之蛙者,向来视野狭隘,不会有丝毫的思索,——他本应不断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项鸣的本体藉由诸多疑惑点,迫使俞希闻主动思考自身的处境究竟是否真实。如此,他才能清醒过来。但!谁来告诉项鸣意识,他被既定认知捆住了手脚,他在迷渡世界中,是那井底之蛙,是那颗被蒙了尘世氛的醒世明珠?
大脑处理庞杂的讯息时,必须分门别类,‘知道’并整理出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明显项鸣意识的大脑已被划分出哪些是重要的,——为了将他从迷渡中救回来,他不能做他自己。俞希闻意识想到这一点,没忍住落了泪。诚然,项鸣的将计就计很具谋识,可万一他就是救不回来了呢?岂不是他俩都要在迷渡世界中沦陷数次,直至记忆一错再错,本体再无清醒的可能,彻底完蛋?
所幸……如今,轻舟将过万重山。
他朝项鸣意识伸手,开口道:“项鸣,我们回家。”
然而,项鸣意识佁然不动。他注视着他,好片刻,才哑声道:“我是个骗子。”
——假使我真的是个骗子。
“那我就杀了你。”
“你没有骗我,”俞希闻意识道:“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在说什么?”项鸣意识道,“你去一趟莲花幻境怎么出来变了样?你见到黄雀?他究竟跟你说什么?”他往前走几步,要靠近俞希闻意识。然而他走一步,他就退一步。这样四五次后,他终于驻步不前,沉默不语。
“我是骗了你。”半响,他颓唐道:“是我混蛋。”
“不。我说过,你没有骗我。你安静下来听我讲好不好?”
“你都想起来还要说什么?你要怎么对我们这段压根没有开始过的感情?你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你现在就走,趁我还没反悔。别让我说第二次。”
“不。你听我说好吗?迷渡世界是我的本体创出来的假相,”俞希闻意识试着用几句话讲明白真相,“我们原本就在相恋。是我出了事,你为了救我和我一起进入迷渡世界……”
项鸣意识皱起了眉头,狐疑地打量他。
就这样,俞希闻意识边观察着他的神情,边说了一些话……,因为时间紧迫,语速加快了不少,他甚至差点被口水呛到。“……其实我说的这些都不重要,”说到自己和江烛雪的对话时,他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你,对我来说凭心门没有其他作用——项鸣,我们回家吧。现在就跟我回去。”
“这些经历绝无可能是假的!还真假参半?!荒缪!我的记忆骗得了我?”项鸣意识却无法理解他说的内容,将话当作了耳边风。他仍然无法跳出自身思维的局限,声音哱夬:“你不信任我,你知道我骗了你。你说这些要告诉我什么?你大可直说不必拐弯!”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我无法一一向你说……”俞希闻意识有些气馁。
突然,他灵光一闪,又振作了起来——他最怕他自戕!
他目光一敛,轻声道:“我心脏里的那道屏障是怎么回事?你跟陈延说过我很享受刀子捅入身体的感觉,每晚入睡前都捅几下。是你每晚看着,屏障才没那么快出现裂痕……”
他话没说完,项鸣意识已率先紧张起来,警惕道:“你要干什么?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伤害自己?”不待俞希闻意识说话,他紧张道:“你别伤害自己,我听你的,我都相信你说的话……”
俞希闻意识反问:“我心脏里的屏障是不是你放的?”
项鸣意识斩钉截铁:“不是!”
“你乖。”他有些无助地哄道。他往前一步,同时背起一只手。竟是打算召唤出石头巨人来。
俞希闻意识点头。到得此刻,他没有理由再骗他。在迷渡世界,他的真身是提线木偶,内部所有结构由安装上的特定零件操控活动。而因为他的赤血,头部、手臂、肘、腕、指、腰腿,只要断掉的是能够伸屈自如的关节部位,他就永远死不了——好比去岗津岛前阿甲不小心打飞了他的脑袋,他还能说话行事。然而,覆盖在中心零件上做保护用的屏障不受赤血影响,若彻底破碎,他就会死去。这也是为什么项鸣意识如此紧张的原因。但……迷渡世界是假相;既是假相,哪里来的中心零件生出血肉——心脏?
想到这里,他变出一把匕首来。项鸣意识一见他这样便心神大作,石头巨人都召唤不出了,怒道:“放下!”
他冲上前去要夺下匕首,却被木块堆成的魔方罩个正着。瞬间撞击声不断响起,愈来愈响……俞希闻意识知道他厉害,当即把匕首尖对向胸口插了几下。只见原本被项鸣意识修复过的那道心脏屏障再次出现裂痕。奇怪的是,他却感觉不到痛感。他打开内视透视身体,却见不到心脏,于是持续地戳刺,一直到屏障彻底破碎,露出里头的真实面貌——
空空如也。
对项鸣意识来说,保护俞希闻是本能。他认定俞希闻体内的中心零件不是一件死物,而是拥有生气的活物;认定覆盖在中心零件上做保护用的屏障若彻底破碎,俞希闻就会死去。因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俞希闻有事。
寰宇间,人事物无定性;正如太极图,二者相互依存,相互争斗、相互转化、循环不息。譬如朝露从叶子处滴落,进入土壤成为其微不足道的养分,又被树根吸收转化,与树融为一体。既定认知的确是局限了思维,但!讲是既定,哪里没有无常的一面呢?
俞希闻意识愣了几秒,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说是屏障,和水中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一面镜子,起月印万川的效果罢了。
这家伙……也不是完全没给自己留后路。没谁比项鸣本体更了解自己的面向,他不可能一下子相信俞希闻意识说的每一句话,哪怕现在他已叫出了他的名字。而眼下这种情形,已是迫在眉睫,清醒是一刻不容缓发!否则林一叶必定绝地反击,而他们所做的布局将前功尽弃!
——如此一来,该怎么做呢?
俞希闻意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落定主意——痛心一击!
他不是怕自己自戕而死吗?那他就给出这蓄满千钧之力的一击,直击要害!——当面再自戕一次!就对着这胸口,对着这所谓的屏障,对着这压根不存在的心脏!!
疯子。俞希闻意识手抖得差点握不住匕首。他用尽全力往胸膛深推进去,想:万一我没反应过来呢?
正当此时,轰一声巨响!项鸣意识终于洞穿了魔方罩。他怒不可遏地冲向俞希闻,劈手夺下匕首。然而,哪里还需要他阻止呢?俞希闻意识的胸口豁然一个大洞——他居然挖出了那颗心脏!
心脏!去了哪里——!!
刹那间,绝望涌上心头,项鸣意识剧烈地头痛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强有力的光劈进他头颅。他甚至顾不上去看眼前之人为什么受了重伤却没有流血。一股能量从他的下丹田往上冲,直至心脏处猛地一揪——!
他不受控制地弯腰捂腹,剧烈地呕吐起来。俞希闻意识眼看一股似浮萍之根的污浊之气自他口中吐出,又折回去往他身上爬,当机立断抱住他,摘下铜钱耳钉往他眉心处一举——
吽的一声!闪着银白色光芒的六芒星从耳钉的方孔中射出,飞进项鸣意识的灵台之中。这束光化成一张闪着光的渔网,直接将企图入侵的污浊之气网住!它猛一拉扯出来就直接收网,将其彻底吞噬掉,迅速进行净化。
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项鸣意识睁开了双眼。他有些恍惚地注视着俞希闻的脸。
“太好了,”俞希闻双膝跪地抱着他,特别想哭:“你……在你体内的八苦能量被抽出来了……你没有事了……”他说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哗啦一下泪水涌出,哽咽道:“你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项鸣,我们从没有分开过。”
记忆在整合,似碎金裂石声般铿锵有力。项鸣意识怔了好片刻,才回抱住俞希闻。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舒出一口长长的郁闷之气,彻底清醒。他抚摸着眼前之人洞开的胸膛,心想幸好这是假的。紧接着,他吻了吻俞希闻意识的额头,抹去了他泪水,语气坚定、言语间再无含混之意:“——我们回家。”
“好。”他朝他伸出了手。
他牵起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一同面朝着凭心门,大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