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谁吃闭言羹》侬礼安

87、试错

　　“你们在一起没多久后，你就又一次创造出了假相，”画面到这里消失不见，江烛雪的声音随之响起，打断俞希闻意识的神游太虚状，道：“不同于以往，这一次你突然晕倒，我占了一卦后得知林一叶的其中一个面向暗中入侵了你的假相——这或许和他藏在八苦能量中的手脚有关。我们还发现，林一叶在假相中有目的的制造各种令你感到恐惧无助的事件，以滋壮大他本体的能量——”

　　这些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一直以来声称是俞希闻爱人的项鸣是骗子；俞希闻在搏击大会中被赛也的铁锤砸成一滩烂泥；复活后被解鉴当血胚子囚禁以取血作赃物；解鉴的手下猪耳朵当众强/奸俞希闻；颜妇绑架俞希闻并取血救封寻；俞希闻错手杀死陈延；甲板一级中的偷渡者对俞希闻进行群殴与分割血肉；俞希闻目睹俞闲之死；俞希闻被万只肉食皮蠹甲虫啃噬骨肉……

　　“当时你本体晕倒就是因为你这个面向经历过这些事，”江烛雪道：“你被诸多负面事件包围，因为你活在自己创的相里，没有人能救得了你。而你因为这些虚假的经历产生了负面认知——你知道，‘认知’是人类大脑的活动——你认为‘命有八尺难求一丈’，限制了自己，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因而你不再竭力自救，而是选择了听从所谓的命运学说，选择了自戕。你一死，整个假相世界就崩了，你的本体因此受到重创。”

　　俞希闻意识越听越震惊，越听悚然，让他生出一种被苍蝇附骥的体感。这些令人发指的事件看似与他在迷渡假相中经历的事毫无挂钩，其实紧密非常。前者是先验，后者是后验——他在迷渡假相中的经历，依赖于前者的经验。

　　这是否说明……入了相的还有其他人？

　　只听江烛雪继续道：“那次林一叶的面向替他收集了许多八苦能量，就藏在你眉心。”

　　原来他眉心里的那团白雾是林一叶在假相中折磨他得来的八苦能量。他越听越愤怒。

　　“假相崩塌后他企图取出以吞噬消化，被我截了道。我们试了好几次，这股能量无法被剥离出体，它牢牢地锁在你眉心之间。而你作为本体的面向，对本体毫无感知，出了相后处于静默状态，卡在生路与死路之间。”

　　——这相当于一个完整的人被活生生地砍下左膀右臂，他不再是一个健全的人。可怕的是左膀右臂还被蝇蚋丛嘬着，如此一来，就连能续筋接骨的法术都无法将其剔除干净，以求相连接。

　　“那股能量必须被涤除出去，否则你回到本体后，会让原本好转的情况重新变得恶劣，”江烛雪道：“可当时情况危急，林一叶趁此机会控制了你，他给了你能量，让你能独立于本体，同时利用这股能量再一次创造出假相，而他则故技重施，让历史重新在你身上上演，想再一次摄取足够的负面能量，储存在你眉心的白雾之中，用来击垮我对他的封印。”

　　俞希闻眼皮一跳，颤声问：“后来呢？”

　　“后来万幸的是，你的本体短暂地清醒了几分钟，”江烛雪回忆道：“项鸣当机立断，剥离出自己的一个面向，让你的本体送他进迷渡假相里……”

　　时间来到——俞希闻意识被林一叶输送了力量后，独立于本体，再度进入迷渡世界后不久。

　　俞希闻不可置信地看向项鸣，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行！万一你回不来怎么办？这不是儿戏！”

　　项鸣牵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抱着他，说：“乖。这件事除了我没谁能够办到。你的面向因为我陷入情执，陷入各种麻烦中，这个前提是——他不知道我爱他。你送我的面向进去，他带着我的记忆，知道该怎么拉你出来。”

　　“不行！”俞希闻把脸埋在项鸣脖颈，话语间带了点哭腔：“林一叶收集的八苦能量不容小觑，你不知道被缠上之后有多痛苦，万一你的面向进去后回不来怎么办？你的意识将会受到重创！我不想你也受这份罪。我不想。项鸣……我不想！”

　　项鸣拍拍他的背，温和道：“没事。”他吻了吻俞希闻的颈侧，又闻了闻。他迷恋他身上的每一处肌肤。他笃定道：“我不可能回不来，你必须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办到。行了，时间紧要，多一秒就少一秒胜算，立刻让我的面向进到假相中去。立刻。”

　　“你在命令我！”俞希闻抬手握拳，锤他后背，咬牙切齿：“你就是个混蛋！”

　　“做主做惯了，见谅？”项鸣吃笑，低声哄道：“你乖一点。我好早点回来。”

　　俞希闻哽咽不止，项鸣一直在吻去他的泪水。挽词笔在门外催促他们快点，假相中的面向已经出现在大马路上，准备在车流中赴死——这是项鸣的面向进去的最好时机。俞希闻这才擦掉泪水，掀开被子，抱着项鸣，红着鼻子问：“你进去之后，为了配合我潜意识里的运转，我的面向会看不清你的容貌、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项鸣让俞希闻坐在自己身上，“走一步看一步。”他忽然间想到什么，将俞希闻的手带到他的腰间，引导他去摸左/轮手/枪，道：“我说过没有？——在场所有‘项鸣’中，只有我会带枪——这是项鸣最显著的特征。”

　　“……记得。”俞希闻默了片刻，抬头和项鸣接吻。

　　项鸣回吻他的眉眼。他分出的面向缓缓地走向假相世界迷渡，俞希闻用意念在假相中劈出一道缝隙。项鸣看着面向走进去，说：“不问我将你带回来之后最想做什么？”

　　“不问。”俞希闻收了意念，喘着气靠在他胸前，轻声道：“我只想和你做/爱。”

　　项鸣的面向进入迷渡后，如俞希闻一开始所想那般，他无法在俞希闻的面向跟前道出自己身份。在迷渡中，项鸣屡屡受挫，几次三番和林一叶正面对上。期间他牢记自己的任务，要将藏在俞希闻面向的白雾给取出杀死。但林一叶紧盯不放，最终因为各种原因，项鸣首次计划失败。

　　“无法，”江烛雪道：“项鸣只好让你这个面向再一次崩溃自戕，从假相中脱离。你知道，情绪失控是人成长道路上的主要障碍之一。”

　　“正因如此，我才要你在回去之前，解决好你的情执问题。”

　　俞希闻意识感觉胸口发闷。

　　“我刚才说过，这不是你第一次察觉到迷渡世界是假的，你在这个相中打转已经不止一次了；此刻你我的对话，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我想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不错，项鸣也是一样。”江烛雪继续道：“第一次，他的面向回去本体后没有遭到什么伤害，但你没回去，他想再去一次迷渡，可你的本体坚决不让。你知道的，项鸣一向只有他自己说话的份儿，不会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连你也不例外，何况这涉及到你的安危。于是项鸣又分出面向再次进入迷渡。”

　　“一连几次失败后，他的面向受到八苦能量侵扰，终于丢失了部分记忆，项鸣的意识也开始受到创伤。这也是为什么他的面向在进入迷渡后会出现记忆出错的情况——我想你也思考过这一点——他对你说过的某些话不符合逻辑。但请容我多说一句：他惯会利用错误点，将计就计……”

　　“比如？”俞希闻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打断问道。

　　“比如错乱的时间线，比如言东，比如他自称的二傻子，比如王搡……”江烛雪道：“这些只存在于他的构想。但就是这些构想，得以被你的潜意识捕捉，在假相中加以利用，将那句‘因此自己的个体即是本我在红尘中的其中一个面向’带到你眼前，在关键时刻点醒了你。”

　　“……后来呢？”

　　“再后来项鸣想到了办法，他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他让苏酉己和挽词笔分出各自的面向，随他进迷渡将你拉回来。不同的是，他们负责扰乱林一叶的计划，挽词笔是伪装成解鉴，苏酉己则是伪装成俞闲。当时情况紧急不等人，无奈之下，你同意了。而这次入相当然也没能将你拉回来，不过，林一叶面向的意识被项鸣捣得乱七八糟……”

　　先前说过，认知是大脑内置的算法，人的大脑必须抓住点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林一叶的错误措施在于他分出了几个面向，分别进入了几个相中，这相当于集中起来的能量被分散，局部能量成为主导者，因此蓄的力被削弱了不少；项鸣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冒险而行之。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林一叶的面向意识以及本体大脑收集了苏酉己、挽词笔、俞闲的个人讯息。林一叶利用讯息伪装成其他人，在迷渡中再次重复制造各种令俞希闻感到恐惧无助的事件。

　　“倒数第二次入相——”江烛雪缓缓地说：“项鸣带着你妹妹俞闲、挽词笔一同进去。原本苏酉己也在计划当中，但临行前我占卦得出了一个讯息：这一次林一叶只想伪装成苏酉己，用他的身份在假相中行事，搅乱你们对他的判断。为避免混淆不清错杀，苏酉己就留在了这里助我一臂之力。而此次项鸣策略的重中之重在于：他必须时刻提醒你——”

　　——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

　　“……林一叶披着苏酉己的皮利用何遂意将你和俞闲引进老早准备好的合欢就，企图使你兄妹二人当着众宾客的面双修，以激起你心中的羞愤与恐惧。当时挽词笔刚伪装成李申击垮了搏击大会，恰好识破了他的阴谋，便利用严择教给他的挪位术，将庄周梦蝶镜放进了合欢就，捣乱了他的计划。”江烛雪继续道：“这一次当然也没能成功将你带回来。但却给了我们明确的方向与转机——最后一次入相——也就是这一次，我们利用收集起来的讯息对布局做了重大的调整，忆昔术就是在这一次被放进去的，——项鸣觉得庄周梦蝶镜起了大作用，认为不能只有他带有一部分的清醒记忆进去，你也必须要知道一些事情，否则你无法藉由这些让你感到疑惑的事情，主动思考你的处境是否真实。”

　　突然，整个虚境剧烈地晃了一下。继而，又被某种力量给稳住。

　　“不仅如此，不定义自己是什么妖、能随便变化原形的安允，也是他刻意安插进去的虚构角色。就连你一直以为要对付的敌人是苏酉己，也在他的算计当中。”江烛雪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评价道：“事实证明，他破旧立新，在此基础上韬光待时，以求一击必中的想法落了地——他成功唤醒了你。”

　　试错不是在虚度光阴，而是在不断地选择。一根针要准确无误地刺中既定穴位，需要针灸师无毫厘之差的眼力。这种眼力必须带有劲道，带有柔韧。如此，患者才能彻底剔除销膏与靡骨，焕然重生。这需要极度的耐心，非心性坚韧者不能及，而项鸣无疑做到了。

　　俞希闻意识鼻尖一酸。听到这里，他心情的起伏已不能用言语表述之。回想往事，项鸣刻意说谎、刻意提醒，只是为了将他带回来。他带着原有的记忆进入假相迷渡世界中，却因为相中的种种不确定因素，原始记忆出现了差错，致使他把对林一叶波浪兼天的恨意安在了“苏酉己”身上——一开始，他们以为要对付的敌人是苏酉己——项鸣的本体知道事情的真相，面向却不清楚；而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计就计，联合挽词笔，加上江烛雪的忆昔术与莲花幻境，骗过了林一叶，骗过了俞希闻。

　　以身入局，原是如此做法。

　　俞希闻意识闭上眼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比起没有任何计画，想到哪步走哪步的江烛雪，项鸣才是真正的黄雀。以身入局是他，步步为营是他，棋高一着也是他。

　　“这个虚境快要坍塌了。”他听见隐隐裂开的滋滋声。抬起头，面容已被泪水湿透。

　　江烛雪道：“是的。”

　　俞希闻意识说：“你刚才说在我回到本体之前，必须解决好我的情执问题。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当然。从你愿意耐心地听我解释开始，就已经彻底解决好问题了。”

　　“所以他的面向现在在哪里。”俞希闻问。

　　“他还在一个地方等你。情执不是大问题，不是吗？阴阳相济，爱情让人经历美梦的同时，也经历着痛苦。它是如此宝贵的经验。”江烛雪笑道：“还记得凭心门怎么用吗？——在心中默念你要去的地方，它就会连接上那块地儿的磁场，将你带过去。”

　　“好。”

　　虚空的崩塌声越来越响，现在是决定要去哪里的时候。俞希闻意识已召唤出凭心门来——一扇华丽的木质门沐浴着金黄色光芒缓缓出现。

　　他向着光，一如当日项鸣对他说过的——
　　“你相信自己看见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相信你看见光，那你就会看见光。”

　　沐浴在那金黄色光芒之中，他停留了一会儿。这扇门他不知道过了多少遍，去过喧嚣的市街，去过岑寂的山野，也去过广袤无垠的草原。然而，没有哪一次的路是通向项鸣的。霎时，他的脑海中满是项鸣的容颜、言语、身影。他抓心挠肝，项鸣究竟叩响过几道空门？然而，他很快便收敛了心神。只剩一个念头——

　　我相信自己能见到项鸣，就必定会见到项鸣。

　　怀着这样的信念，俞希闻意识踏进了凭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