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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9、

      早晨七点半,龙宿在行军床上睁开眼睛。

      白色的薄窗帘没有什么挡光的效果,虽然拉得严严实实,微明的晨光依然从雕花窗棱的缝隙里照进来,一格一格,洒满了青石地。他侧过头去,身边,不到三尺远的地方,那张简易的木头单人床上已空无一人。蓝色的格子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同色系的棉被被整齐叠好,靠着床头置放着,最上面,还垒着一只绿色的蔺草枕头。

      目光在那张床上面停留了几秒,他用手背拂了下眼睛,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来。

      昨晚十点多钟,他们才到家。剑子精神倦怠,换衣服洗脸刷牙,全程都是勉为其难地半睁着眼睛,浑然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他见状只好亲自上阵,铺床铺被,再半拉半拖地,把那只迷迷糊糊的大白熊垫上枕头、塞进被子里。忙好这一切,等到他自己洗漱完毕睡下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了。好在身下的褥子干净舒适,棉被又厚实温暖,蔺草枕头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草叶清香——虽然又窄又硬的行军床略显美中不足,却不妨碍他一夜好眠。

      这样沉沉睡着,大约一个小时前,他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翻书的声音,撕纸的声音,笔尖轻触纸张的声音,物件与桌子摩擦的声音。

      他向来睡眠警觉,当下便明白是剑子早起,怕吵醒了他。于是他索性极贴心地,闭着眼睛不动。

      视觉被关闭,听觉却变得尤为灵敏,通感的说法在此刻得到了验证——在这些细碎的声响中,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放佛有一支羊毫细笔,能真真切切地勾画出剑子在幽暗微光中忙碌的样子。

      从声音来判断,剑子的动作很轻捷,不过几分钟,似乎就打理好了周身活计。他平躺在床上,听所有细碎的声响终结在一声掩门的“吱呀”里,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一切又重归了安宁静谧。

      神智全然清醒,却又无意起来。虽然六个多小时的睡眠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已然足够,只是在龙宿看来,赖床的精髓却在于能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

      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有之乡。这种时候的自省,常能灵光乍现,而又条理不紊。

      他想起几个月前,刚刚拿到剑子资料、看到剑子照片的时候;又想起驱车到L大,与剑子本人亲自见面的时候;一列列的镜头在脑海中飞速变换,最后悉数变成了前一个夜晚,在他的那间密闭的休旅车厢内的场景——

      他俯下身,去亲吻剑子垂下的眼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短短的一瞬,他感觉到剑子微微动了动,然而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人却是依旧闭着眼,雷打不动的安静模样。

      当彼之时,他忽然想,如果剑子就这么醒过来,他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解释?

      转念又笑,有什么好解释的,当然是——我喜欢你。

      简单,直接,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旁人看来,龙宿行事,一颗七窍玲珑心,心肠九曲十八弯,太聪明,太圆转,也太洞悉世事。这样的人往往心高气傲,末了只怕是世不累人人自累,却不知如是龙宿,又有不同。

      那边厢,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威仪天成华丽无双,叫人叹服又敬畏。这边厢,身在云渎,却也能如同世外书生一般,随遇而安,信步而走。

      ——不受风尘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龙宿这个人,骄傲得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如履平地;无论是何事,都可以坦然以对。

      所以,多可惜,一吻之下,那人居然没有醒过来。

      他撩开棉被,轻声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从行军床上爬起来,披着系带子的紫绸睡衣,踏着拖鞋走到窗下的书桌边。

      果不其然,那桌子的正中,摆着一块雕成兔子模样的石头镇纸,鼻子向上耸着,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短短的兔腿下,一左一右,压着两张巴掌大小的便签纸。

      他伸手握住拿兔子镇纸,把便签轻轻抽出来。

      不过是市场上卖的普通易撕便利贴,纸张光润,颜色略微发黄,估计是故意做旧的效果。中间寥寥几行铅笔字迹,笔法刚劲沉稳又不失飘逸,间隔颇大,写的是——

      龙宿:

      我在书房修画,勿扰。

      PS:如果你有空,帮我去趟书店,书单有附,帐记到我名下即可。

      又:厨房里有豆浆和鸡蛋。

      龙宿把眼扫到便签末尾,没有剑子仙迹的署名,落款是三道弯弯的弧,两上一下,排列分布成一副嘴巴咧得大大的的笑脸,元气满满,精神十足。

      他莫奈何地摇了摇头,把下面的一张便签翻过来看。那是一张写得满满的书单,顶行标着书店的地址,他大概算了一下,是一家落在古街不远处的小书店。接着又匆匆地扫过两行书名,或金石或书法,门类偏颇,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这个人,果真把他当短工来支使了,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他挑着眉,把那两张便签并排摊在书桌上,左左右右,仔细瞅了瞅,盯着那简笔画的落款,鎏金色的眼睛慢慢地就眯起来。

      唇角漾着笑,他伸手把桌上的铅笔拿起来,恶作剧一般,在那三道弧的外围画了一个圆圆的圈,想了想,又在那圆圈上方添上三笔刘海,支愣着,垂下来。

      丢开铅笔,大功告成,他把那两张便签对半折好,从衣架上翻出自己的钱包,小心夹进去,隔着皮质的外层,又轻拍了两下。

      ——这样,就惟妙惟肖了。

      ***

      黄花梨木的条桌上,横向一幅《南山图》,被平整地铺在短绒毛毡上,四周一摞一摞,分门别类,叠放着必要的修补工具。不显眼的角落里,放着一条超大份的俄式大列吧,拿塑料袋子托着,上面被揪着啃着,缺了数块,显得秃头秃脑。一只透明玻璃杯放在大列吧的旁边,盛着半杯冷透了的清水。

      剑子站在条桌前,退开一步,默默地想,如果把这张案台拍照留念,标题大约可以写成“剑子仙迹的一天”。

      修复古画是一通细致活,进度慢,耗时长,步骤精细,又半点的马虎大意都要不得。昨晚的灵犀一通后,从今早起,他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连续多个小时的工作。先是把上好的竹纤维纸张做底,然后辅以丝绢纵横补织,打薄,压匀,从底面贴合而上。最后用手掌抚上去,轻轻地揉,慢慢地压,细细地磨,不计时间,直到那补过的地方和原图一样平整了,补洞的这一步才算初步过关。

      晃晃脑袋,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向后仰起脖子,左手扶住右肩膀,抬着胳膊,三百六十度地轮了几圈,接着右手扶住左肩膀,如是三番,酸痛沉重的肩肘终于得到了些微的缓解。

      简单的运动过后,他找来一只干燥的纸盒子,把桌上七七八八的工具通通收进去。接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南山图》的紫檀卷轴,一点点把画卷收拢起来,系上丝线,重新放进木匣子里。待到条桌终于重现原本模样时,方才慢慢踱步走到门边,拉开木门。

      夕阳斜照,晃着眼睛,原来已是黄昏。

      院落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天井周围那些低矮的植物垂着脑袋,没有人声,连麻雀也归巢去了。

      剑子皱了皱他那芜草一般眉,想了想才回过神来——他那钟情于游山玩水的师父,不念着与徒弟叙旧,昨天下午就独自跑路了。龙宿也一大早就被他支使出门了,只不过……

      他抬头看了看天光,日头悬在天边,摇摇欲坠着,捻着指头论时候,也该回来了啊。

      莫不是迷路了?虽说此人神通广大处处精明,但所谓精英之类,身上难免总有一二脱线之处。他凹龙宿帮忙买书,这样跑腿的活只怕那种天之骄子还是第一次做,出了状况也情有可原。

      罢了罢了,他回身穿上外套,带上钥匙,换好鞋,穿过院子向大门走去。

      跨出门槛,锁好大门,剑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只顾闷着头走,等到看到脚下忽然横出一道斜斜阴影,他才猛然刹住步子,晃了几下,好歹没一头扎到来人怀里去。

      剑子一时有些火大,抬眼看,迎面是一双鎏金色的眼睛,背着夕阳浅金色的光线,轻轻一眨,温温柔柔,明明挡着他人的路,却还是一副颇为无辜的样子。若不是那眼角促狭含笑,倒要叫他蒙混过去。

      “龙宿……”他正欲开口,那人的声音已悠悠然钻进耳膜——

      “剑子,这么急做什么。”

      龙宿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扣子全部敞开着,露出里面做工细致的浅色衬衫,他正站在门边的那棵粗大的泡桐树下,陌上游春看花开一般,姿态潇洒又惬意,枝叶垂下来,擦着他的头发,阴影摇曳一地。

      剑子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灰扑扑的一身,边幅不修,衣角还粘着修画的浆糊、涂料,忽然间很是不平。

      龙宿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笑了,只说:“书我放卧室了。”停了一下,又说:“你出来了正好。去吃晚餐吧,你挑地方。”

      ***

      晚饭在一家装饰古朴的小餐馆吃了简单的本地菜肴,又加了几份小店里特色的蒸笼包,蟹黄的,香菇的,鲜肉的,配着黑醋加姜丝,热气腾腾,味道鲜美,分量又足。剑子的早餐中餐,都是在书房里以大列吧加清水混弄而过,工作时没什么感觉,闲下来才觉得饿得发慌,当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龙宿在一旁看着微笑,把自己的那份也推到他面前。

      吃完饭,两个人沿着老街慢慢地走回去。到了住处以后,时候尚早,又闲得无事,剑子从堂屋里搬来两个老式的藤椅,放在天井边的花架下,两人相对着坐下泡茶喝。

      茶壶茶盅是一整套的永乐甜白官窑,白如凝脂,素犹积雪,釉质莹润。把这么贵重的古董拿来做日常茶具,两个人偏偏一点矜贵的自觉也没有。龙宿是见多识广不以为意,剑子则是觉得,再好再古老的东西,不被使用,也会逐渐失去其价值。尤其是茶具之类的生活用品,与其放在玻璃橱窗里供人瞻仰,不如让它日日受到手指的触碰,茶水的浸润,方能经久垂世。

      龙宿手里托着茶盅,一眨不眨地看着剑子泡茶。剑子把水烧开,剑子手腕轻摇着温壶,剑子捏量着茶叶,剑子往茶壶中缓缓注水……那甜白茶壶的釉面滋润肥厚,白中泛着微青,剑子的手指握着壶把,所有的动作都那么从容不迫。过去他单知道剑子是修画高手,却不知道剑子的茶道功夫也很了得。如今这样切近地看着,听着茶水沸腾的孜孜声、器皿间细碎的轻碰声,只觉得那一举一动都伴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动静之间,皆有悠远禅意。

      一壶茶泡好,倒进茶盅里,茶具瓷白,茶水色浓,龙宿浅酌一口,觉得苦中微甘,清远绵长,饮后齿颊留香,余韵不尽。

      “补洞的瓶颈解决了,”剑子把茶盅放到一边,说:“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回L市了。”

      他抬眼一愣:“回去?”

      “怎么,”剑子也愣了一下,反应过后,面庞一下子凑过来,眨眨眼,逗趣般似笑非笑:“难不成,你舍不得这里?”

      毛茸茸的两道雪眉,黑亮亮的眼睛,微扬的唇角,平稳的呼吸,尽皆迫在眼前。龙宿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孔落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左胸口不由得“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向一侧撇开了脸,真转过去后,又觉得此举实在不像自己平日作风,莫非恋爱真能降低人的智商?这样想着,他心里不免哀哀后悔。

      “回去之后要给修补处染色。”剑子退回去解释道:“要做接笔、添墨处理,让残缺处和周边一样。”

      他轻咳了一声,说:“你放手去做就好。”

      剑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下一秒,把脖子靠在藤椅上,抬头看着天,不知想起了什么,语调缓慢地说:“云渎是个好地方。”

      龙宿侧眼望了他一眼,不说话,也随着靠到藤椅上。

      夜已阑珊,眼里是乌棱棱的屋脊翘檐,浮动着的平常灯火,苍茫茫的黯蓝色的巨大夜空里,月色淡淡如水,星星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东一处,西一处,落落着寡欢。

      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

      ……云渎,是个好地方。

      他仰头长长地轻呼出一口气,眼里深深一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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