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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10、

      “啪嗒”一声,木质的勾线细笔从手中甩开,斜擦过书柜的把手、桌子的直角、吊兰垂下来的叶子,一路划出一道弧度优美的曲线,最后打了转儿,直直滚落到窗前的藤椅边。

      剑子站在自家书房的案几前,跺跺脚,手臂平举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等到身体舒展开,经脉活络起,他后退几大步,抵到书房的墙角边,站远了,遥遥望过去。

      黄花梨的长桌上,静静地平铺着六尺宣的《南山图》,画面完整,笔法绵长,用墨丰润,意境悠远。正中原有的缺漏处,经历了反复的试验——如今即便是再敏锐的慧眼金睛,用放大镜凑上前去,亦看不出半丝的修补痕迹。

      左一眼,右一眼,上上下下俱看全了,悬之胸口的一桩心事终于缓缓沉下去。

      ——至此,大功成矣。

      他趿拉着棉布的软拖鞋,弯腰把窗前的勾线笔捡回来,然后施施然地走回长桌边,用准备好的木质收纳盒把角落里散落的颜料、各色用笔、黏贴用具一一收进去。室内的空气有些干燥,水性的颜料刚拿出一会儿,封口处就有凝滞的现象。他想了想,把颜料握在手里,对着敞开的管口,哈了几口团团的热气。

      从云渎回来的这三天,他的全副的精力都用在了古画的全色上。全色是一门颇讲究的细致活,矾性的轻重适度,颜色的深浅调兑,用笔的添墨勾画——若想使破损处的一笔一点、一墨一皴均与原画浑然一体,便需要高超的修补技巧和绘画才能。剑子想起没多大的时候,跟着师父学明代周嘉胄的《装潢志》。犹记得讲到书画全色一节,师父背着手,踱着步,慢悠悠地念出书中句子时的样子——

      古画有残缺处,用旧墨不仿以笔全之,须乞高手施灵。

      如是“高手”这般的称呼,总好像是传说中的隐士大侠,高深莫测又形影寂寞着。修习数十年,剑子不知自己算不算够到了“高手”的水准,只是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身与物相亲,倒也没有什么旁人眼里“高处不胜寒”的凄旷滋味。

      收整归类好修复的工具,他从柜子里把木匣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画卷收拢、对齐、系带,放进木匣的丝绒衬底里,最后扣上铜质的按扣,立置到墙角。不过是些零碎的收尾工作,他却如负重责,动作轻缓又小心,有条而不紊。

      物有灵性,尤以沉淀了千年光阴的书画为甚。约莫是书画者在笔墨间倾注的深切情感,浸润于纸张毫末之间,长长久久,便寄托出人们常言的“画魂”一类的性灵。剑子虽深知“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每每收画、修画、别画之时,不知何故,总会生出一丝如有所感的、怅怅的惘然。

      收好古画,再用拖布简单地把书房打扫干净,他慢慢走到窗边,顺手拉开白色的窗帘。

      黄昏将逝,夜色渐涨。

      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依次亮起来,温暖的橙黄颜色一路延伸着,直通到东南角的那座哥特式大座钟顶端上。路灯下,水泥铺就的校园道路不似往日那么空荡寂寥,远远的,有学生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三三两两而走,背影在身后斜斜地被拖长。

      他这才想起来,后天,就是开学日了。

      开学日,等而言之,也就是把《南山图》交给龙宿、卸掉负担的日子。

      对于古画修复者来说,成功修复、圆满完工大抵可以算得上是件可歌可贺的喜事。于剑子而言,半个月的操劳于此可以告一个终结,亦可以称得上乐事一桩。

      然而……

      落地玻璃上映着高楼的灯火,点点阑珊的中央,是自己的映像。剑子对着玻璃,暗自皱了皱他毛乎乎的眉头,忽然之间,就连自己也说不清,那一种细微难辨的、近乎于依依难舍的失落情绪,到底从何而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冰箱,当日里买的那些速冻速溶速食的吃食已经消耗了大半。他在脑海里估算着剩余的方片面包、火腿和果酱,思量着是不是可以凑合成一顿可以过得去的晚餐——这样计划着,没有来由的,忽然就想起了数日前的傍晚,在云渎镇的小餐馆里吃的那几笼味道鲜美的蒸笼包。

      有比较便有了高低——冷冻速食品哪里比得上刚出炉的蒸笼包。剑子伸手抓了抓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垂下脑袋,不知怎么,恹恹地就没有了多少食欲。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下滑着找到号码,噼里啪啦地打出一行字。

      TO资本家:

      画已修好,可取。

      FROM:剑子仙迹。

      多简单利落地一行字,笔笔画画清晰地闪烁在蓝盈盈的屏幕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大拇指抚在红色的发送键上,摩挲着,停顿了一秒,再重重地长按下去——一条短信,这就算发完了。

      轻轻缓缓地叹一声,剑子转过身,用陶土杯给自己泡了一杯口味清淡的观音绿茶。

      夜还长,太浓太涩的茶,多少会影响他的睡眠。

      ***

      剑子姿态轻松地站在讲台前,白衬衫,牛仔裤,轻软透气的旅游鞋,衬衫的尖领上夹着一只小小的迷你麦克风。

      刚刚敲过上课铃,教室里嗡嗡还有余音——开学伊始,学生们大多还没有完全适应课堂的气氛,他沉默了一下,等到教室里安静下来,然后抬起眼睛,目光稳定,微微环视了一圈下方。

      前身是学校小礼堂的教室里,乌压压坐满了一大票的学生,黑漆漆的人头攒动着,人数没有两百,也快要满员爆棚。前排坐着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目光灼灼的,有的似乎压制不住兴奋情绪,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剑子教授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只在心里哀叹一声——

      为什么上个历史课,都要声势浩大到动用学校的小礼堂,是历史系的课程足够吸引人,还是传说中的剑子教授魅力太大,个中原因,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轻咳一声,把胳膊下夹的课本讲义放到讲台中央,双手撑上讲台边缘,清清嗓子——

      “从这学期开始,历史系的公开课改在这间教室上。”他指了指教室的绿漆大门:“门牌号215,时间是每周一晚上七点,一个半小时结束,都明白了吗?”

      学生们都看着他,异口同声地拖长语音:“明白了。”

      “很好。”剑子教授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来讲这门课的计分,交作业的方式,以及,上课需要的纪律。”

      下面的学生开始悉悉索索地握笔记录。

      不点名,不突击,不搞随堂测验,熟悉剑子教授的学生都明白,他上课形式很自由,也极少为难学生。单凭口述知识,就能讲得生动又精彩,板书基本不用,身后那架制作精良的投影仪被长期空置,偶尔的作用是方便展示各种清晰的历史文物照片和影像。

      讲完纪律,剑子教授不急着摊开桌上讲义,只是敲敲桌面:“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我要重申一遍,还请大家记住,”他稍稍顿了一下,目光在学生中轻轻扫过:“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篇章,请用心去看待它。”

      语速缓慢,话音郑重,且不管学生中有多少能理会的,一句话说完,他微微一笑:“打开书本,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一片哗啦啦的翻书声中,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就此开场。

      所谓天生才能这种事,有时候不可不信。除却文物修复,剑子大概还生就了做良师益友的本领,抛开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整堂课上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

      L大历史系剑子教授的公开课水平,在学生群中从来都是有口皆碑。因为有过硬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实地经验作担保,又兼之轻松幽默的言语风格、温和随意的交流态度,再加上教授本人风度翩翩又善解人意——所有的因素相加起来,以至于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还有学生恋恋不舍地围到讲台边,举着小本子追问不休。

      剑子教授倚在讲台边,耐性十足地给学生一一答疑解惑。他态度好,觉得学生勤学好问,于教师而言可谓欣慰至甚,于是不厌其烦全程微笑。只是有一点需要斩钉截铁,那位拿着照片要签名的同学,咳……除却专业方面的问题,剑子教授的私人时间谢绝打扰。

      这样折腾完半小时,和最后一位离开的学生点头道别后,剑子伸手抹了抹额头,短促地吁出一口气。他取下领口夹着的迷你麦克风,打开带来的蓝色文件夹,开始一张张地收拾讲台上散开的讲义。

      嘈杂的人流一时散尽,偌大的小礼堂里此刻显得空旷而安静,窗外夜色如水,室内,白色的管状日光灯撒下柔柔的亮光。

      “那位同学,”把最后一张讲义装进文件夹里,按下暗扣,他向着角落里轻轻一抬下巴,语气淡然:“什么时候来的?”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紫色长发的男人十指交口撑着下巴,微眯着眼,唇角勾起,悠然一副闲坐的姿态。

      “下课前十分钟。”男人看了看手表,一本正经地回答。

      剑子把文件夹夹到腋下,抬眼看着他,半晌,轻声一叹:“龙宿,你真是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了吗?”

      “非也非也。”龙宿眨眨眼:“在下乃是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

      “学艺可以。”剑子把眼一睨,上上下下打量这人好几眼:“学费呢?交了吗?”

      龙宿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表情沉痛地摇了摇头:“剑子教授,为人师表,说话行事要注意形象,谈钱多伤感情啊。”

      一句话说得千回百转,情意切切的,哪管它真真假假。剑子慢吞吞地走下讲台,当下决定不和这人打嘴仗了。

      “一起往回走吧,去我那里拿画。”他淡淡地说。

      ***

      这是龙宿第一次进剑子的家门。

      身为客人,他却半点没有客人应有的自觉,进了门,换了鞋,脱了大衣,四处看一眼,便很舒服地坐到客厅的单人布沙发上,很自在地给自己找了杯子倒上茶。

      剑子从书房里把木头画匣子抱出来,迎面就见到这个人优哉游哉地捧着茶杯,慢慢啜饮着。客厅里开着一盏鹅黄色的吸顶灯,亮度柔和,他一张尖俏的俊脸掩在灯光的阴影和袅袅茶烟之后,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剑子摇摇头,没好气地把画匣放到茶几上,找了把椅子坐到对面,努努嘴,说:“打开看看吧。”

      龙宿坐直身体,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不用看了。”

      剑子一愣:“为什么?”

      “因为,”龙宿把茶杯轻放到茶几上,透过淡淡的薄薄的茶烟,看着剑子微微瞪大的眼睛,一字一字,很缓慢,又很郑重地说:“我相信你。”

      剑子眨巴眨巴眼,自入行以来,修复古画这样的工作,他亲历了无数,多少人委托之时言辞恳切,收画之时感谢殷殷。只是从没有人能像龙宿一般,从一开始的千般心机、百般手段,临到最后,却是这样一幅淡然无谓的模样。

      这样的人,若不是价值观的取向有异于常人,便是真正的明了人心,看透世事。

      他微蹙着眉头望过去,面前的人表情柔和,一双鎏金色的眼睛深之又深,一眼不见底,只看得到里面隐隐闪动着的温温笑意。

      “剑子?”见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龙宿轻声探问。

      他沉默了片刻,再忍不住,冲口道:“我在想,是不是上辈子拐你拐多了,这辈子要来还人情。”

      一句话刚落地,两个人齐齐一怔。

      剑子几乎要咬住自己的舌头。

      不知是从哪里看来的话,他只记得生生世世、这辈子、那辈子,诸如此类的言论是轻易说不得的。有的话说出口,入了人耳,响在空气里,便有了言灵作祟,冥冥中多了一丝需要天地见证的味道。

      “……剑子,”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龙宿含着笑意的声音,散开了一室凝滞的空气:“这辈子长得很,不用着急。”

      这样的话含义多半深远,剑子挠挠头发,假装听不见,只是站起身,把那画匣子推到龙宿手边,有点生硬地说:“天晚了,把画带上吧。”

      龙宿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只伸手把那画匣子从容地背到肩膀上,带上风衣,起身向门边走去。

      剑子跟在他身后,算是送客的意思。不长的一条过道,他两眼只瞧着龙宿肩上那幅《南山图》,瞧着瞧着,多少生出了些感怀,喃喃嘟哝一句:“半个月,好歹是结束了。”

      玄关里,龙宿一手扶着门框,脚上换好鞋子,听到他的话,不知怎么,背影忽然一顿。

      “没有。”他很清晰地说。

      剑子疑惑地抬起眼:“什么没有?”

      “我们。”

      “什么我们?”

      “我是说,”冷不丁的,龙宿倏然回过身,他微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直直盯住剑子的眼:“关于我们……其实,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剑子心里“噔”的一下,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龙宿,有一丝急切,有一丝激越,有一丝霸道,还有很多很多的温柔,积蓄到一起,在那双深湛的瞳孔里填的满满。那里面,似乎还有许多他看不清的东西——分明被压抑着,偏又那么执拗地,非要望到人的心里去。

      他就这样怔忡着,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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