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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8、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龙宿终于见到了剑子传说中的师父。

      老先生白眉白发白须,生的慈眉善目,面容一团和气。虽然已经年逾古稀,好在精神矍铄。当下不知从哪里游玩归来,身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做的手袋,看上去分量不轻,可腰板仍挺得笔直,脚步也稳健有力。龙宿看他穿着中式的对襟衫,坐在青布帘前的红木雕花椅子上,胡子飘飘,目光烁烁的,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仙派头。

      剑子一派从容地把债主龙宿介绍出来,三言两语说清事情因果,语气泰然。老先生捻着胡子,边听边点头,末了只问:“那画在哪里?”

      “放书房了。”

      “老规矩?”老先生挑着眉瞅着自家徒弟。

      剑子抬眼望过去,半晌,眨一眨,平淡而笃定地说:“老规矩。”

      老先生呵呵一笑,两手往背后一靠,起身踱着步子就向书房走去。剑子不说话,前脚跟后脚,拎起那重重地麻布手袋也跟上去,临到门槛边,才想起来回头对龙宿招招手,掌心向上一摊开,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龙宿一时有点懵,他全然不知那师徒两人用的是什么暗语,打的是什么哑谜,站在原地思索一下,又觉得多虑无益。于是索性套上外套系上围巾,趁天光尚早,自己出门去转悠散心。

      午后的阳光晴好温暖,照在青石板小巷里,风日洒然,不明晨昏。他独自一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顺着街道两边的店铺,悠哉悠哉一间间晃过去。

      云渎是竹之乡,沿街的小商小贩多是卖些手工竹制品,竹椅,竹凳,竹席,竹雕,竹扇,样式或精巧或朴拙,排队一样摆在一起,真是满目青竹色,欲上人衣来。

      龙宿一路闲闲地走,闲闲地看。他出生优渥,多大的场面、多好的器物没有见过,云渎镇的东西虽好,却也算不得有多新奇,故而没几样能入得了他的眼,上得了他的心。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能把陋巷变成聚光大舞台的本领,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走着、站着,路过的行人也多多少少都要回头望他一眼。这种意义上的气场表现,龙宿堪称是各中翘楚——原本就生就着一副优雅的仪态,穿着打扮又细致讲究。日久天长的,被人注目成了习惯,他也不以为意,还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不能再悠闲,不能再自在。

      就这么且行且观着,一个不经意间,忽然就被夺去了目光。

      那是一家看上去颇不起眼的单列小店,狭小而陈旧。白墙青瓦,木头做的有天然裂纹的招牌,门框的上方用几根麻绳串起来,上面挂着各色各样的团面竹扇,一把把挤贴在一起。

      正中的一把椭圆形的长柄扇,手柄的拉环上拴着一朵圆圆的茸茸的小挂饰,白白的一小团,风吹过来,白团上的绒毛微微而动,可爱又动人。

      他走到店门底下,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门下的扇坠。

      他把那团白毛包裹在手心里,掌心相贴、手指收拢——温温的,柔柔的,干燥的,亲切的,无法形容的触感。

      好像是有一条细细的激流顺着指尖一直蔓延,贯通着周身的脉络,一路肆意地灼烧,最后抵达左胸口的位置,徘徊不去。

      他忽然想起前一天的夜晚,他用手指按压在那个人的太阳穴上,轻轻回旋打圈,指腹下感受到的血脉奔涌的律动与温度——

      原来这样相似。

      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慢慢上勾起来。

      小店里,年轻的老板坐在木质的柜台后,百无聊赖中,只看一个相貌气势都绝佳的男子驻足在店门前,握着门下的一只扇坠久久不动,那神情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一般——这情境原本就略显怪异,年轻的老板不觉心生好奇,又不敢贸然上去打扰,思忖半晌,终于嗫喏道:“这位先生,您……”

      这一声唤算是惊醒梦中人,龙宿转头一愣,下一秒,径直伸手拿下那把竹扇,又麻利地掏出钱夹付了钱。等竹扇的归属权改姓龙宿后,他三下两下把那白毛的扇坠拆下来,再把那把竹扇推到柜台上。

      “我只喜欢这个。”

      微微一笑,他轻声解释一句,接着毫不理会那年轻店主诧异的眼神,只把那团白毛握在手里,转身走出店门。

      下午三四点,云渎镇的古街上弥漫这一股慵懒而闲散的风情,年轻人静守着店铺,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老奶奶,各自搬着小板凳坐到自家石阶前,三三两两的打瞌睡聊天。龙宿下意识加快了返家的脚步,他一面想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新版的“买椟还珠”,一面手中动作灵活,利索地把那一团白毛挂在了自己紫光色的手机上。

      挂好了,两指捏着手机一角提起来,对着阳光满意地看一眼,果然——

      紫白相搭,煞是好看。

      ***

      书房的门一下午都紧闭着,也不知一老一小缩在里面搞什么鬼。

      从抄手回廊里经过过书房的时候,龙宿难免不懑懑揣测。

      书房里,密闭了一个下午的空气略有点混浊,古籍上飘浮着的微粒、宣纸上细碎的绒毛、瓶瓶罐罐上沾惹的暗尘,剑子揉了揉脸颊,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于是飞快背过身去,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大喷嚏。

      其实老规矩的实质内容简单又明白。师徒二人相对而坐,观画商谈,参禅一般,彼此只给建议,即便答案明了,结论一概不说。

      昔来尘镜未曾磨,今日分明须剖析。剑子从业多年,又天赋聪颖,基本的技艺和经验已不输老一辈的修画师。只是修复古画之道,非是普通的工匠手艺,除却娴熟的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有些刁钻时候,它还需要清明了悟的灵犀一动。

      剑子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黄花梨木的圆角靠背椅上,一手撑住下巴,一手扶住额头,数个小时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我试过了,丝绢不行,太生硬。纸浆的话,会显得画面模糊。”

      长长的一张老式条桌,角落里堆着两只红泥的小茶杯,正中位置,《南山图》的画轴横向铺开。师父坐在桌子的那一头,沉吟半晌,抬头问:“别的呢?”

      “别的?”剑子一愣。

      “剑子,”翘着胡子的师父敲敲桌子站起身来,眨眨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眯起了褶子,意味深长地拉着调子:“你是不识云渎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说完,径自推开门,慢悠悠地向屋外踱去。

      剑子一个人坐在画前,看雕花的木门敞开着,快落山的太阳把光线斜斜地投进天井里,院子的空地上落了两三只麻雀,呆头呆脑的,拿尖嘴掇弄着自己的羽毛,一蹦一跳地在石板地上迈着八字步。

      真是闲得慌。他用手背托住腮帮子,闷闷地想。

      “剑子。”

      这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懒懒地把视线向门边转移过去,门框沿上,他看见龙宿双手抱胸,对着夕阳悠然斜倚着,唇边的梨涡凹得深深。

      龙宿轻挑着眉,曼声说:“难得来一次云渎,晚饭以后,要不要一起去竹林走走?”

      ***

      入夜之后,山路并不好走。

      龙宿把休旅车一直开到云渎镇的最南边,绕过路边的反光提示标牌,转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路上没有街灯,一片深邃的幽暗里,除却车灯直直的投射光,车窗外,还有古街上的院庭灯火远远照过来,隐隐约约,微弱又淡薄,好像萤火虫的光芒在闪烁。

      愈向前行,道路愈窄愈颠簸,几分钟后,龙宿把车停在山路一块较平缓的地方。

      “就在这里下车,我们往山上走。”

      剑子抱着保温水壶从车上跳下来,初春的夜晚,山风凛冽,寒露深重,他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的粗线毛衣,外面裹着一件白色带帽子的毛料厚外套,脖子上的围巾左右缠了好几圈,整个人浑似一只圆滚滚的白毛毛熊,在黑夜里颇为醒目。龙宿熄火关好车门,看他这副模样,条件反射一样,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手机上那只白毛挂件。

      车灯一暗,四周的景色更显得黝黑模糊,虽然夜空里星月尚算得上清朗,只是这样的亮度却没法支持前行。龙宿刚想说什么,只见剑子在一旁,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银光熠熠的手电筒,“啪”一下打开了。

      “走吧。”剑子把水壶甩上肩头,上前几步,回头对他招了招手。

      龙宿站在原地微愣了一下,夜阑人静,耳畔是山区夜晚独有的鸟鸣虫吟,他看见剑子站在黯蓝色的苍穹流云之下,黑色的眼睛亮亮的,深处微微闪动着光采。

      他笑了笑,快步跟上前去。

      跟着手电筒的光束,他们并肩向山坡上走,山路崎岖狭窄,有些弯弯角角的地方,泥土干硬,山石峭拔,很是难走。好在龙宿一直坚持做健身锻炼,体质强健,剑子又长期做户外修复工作,因此倒不算有多困难。走到一处坡度大的弯口,龙宿上前踩到高处,伸手接过剑子的手电筒,再握住他的手指,把人拉上来。

      剑子的手修长有力,掌纹深刻,因为长年与马蹄刀之类的修复工具接触,指尖磨了一层薄薄的老茧,握在手里,有点硬,又有说不出的细致感。龙宿停了一秒,才缓缓放开手去,他把双手垂在身侧,用力忍住又想去摸手机挂坠的冲动。

      这么略为艰难地穿过几段上坡路,感受着树木的枝叶从身边轻轻擦过,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好像是天工开凿出的一处宽阔坡地,又好像是一幕陡然展开的水墨画卷。天幕上星月盈空,脚下泥土芬芳,眼前千竿万竿,疏疏密密,竹影森森,竹吟细细,枝叶相错相连着,不知向何处绵延而去。

      月色下,是一笔说不出的风流写意。

      龙宿站在竹林前,半晌,转头看剑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月夜下的竹林,不言不语,只是眸子里星光点点,殷殷切切流露着欣赏与赞叹。

      “以前,这里也是这样吗?”他轻声问。

      “我上一次夜访这里,是在三年前。”剑子看着竹林,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虽然世事变化不由人,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有着对抗岁月的力量。”

      “比如……”他往竹林前走一步,带着点闲聊的口吻,问:“你所做的工作?”

      剑子瞥了他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笑道:“如果打着尽力与时间抗争的名义,这个工作的出发点会让我有压力。”

      龙宿回头瞧着他的侧影,一针见血:“你还在想《南山图》的事情?”

      剑子双手合十,沉默了一下,闭上眼喃喃道:“我在静候灵犀一点通。”

      龙宿“呵”一声,话锋一转,片刻,沉声说:“剑子,我找你修画,你为我复原。这其实是个双向选择。”

      剑子睁开眼:“所以?”

      “所以,”他伸长手臂,轻触了触身旁竹子细长的竹叶,面上傲然一笑:“既然我选择了你,自然是有这个自信和胆量。”

      不待那厢答话,他又紧紧追问道:“剑子,你呢?”

      山风微拂,月下的山影、竹影,轮廓模糊。一片静谧的气氛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剑子眼里深深一动。

      不需要任何的回答来确认,剑子的答案从来明晰如斯。

      此夜尚长,他们缓步向竹林深处走去。竹子生长得密密如织,龙宿和剑子走得很近,一路上,衣角、手指不断地和细细柔柔的竹叶相擦而过。快出竹林的时候,不知看到了什么,剑子的脚步忽然一滞。

      “怎么了?”龙宿回头,只看见剑子站在竹林之中,神色怔怔的。

      “龙宿,”眼神的落点不知放到了哪里,剑子的语速变得极缓慢极缓慢:“……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剑子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声音激动起来:“我知道什么叫不识云渎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虽然明确接收到了剑子欢快的情绪,然而对于剑子的解释,龙宿依然不明所以,他蹙起眉,略带疑惑地望过去。

      “你知道竹纤维纸吗?”几乎是以蹦蹦跳跳的行走方式,剑子奔到他眼前来,一句话刚问完,又紧接着补充:“当然,不知道也没关系。明天,不,现在我就去买竹纤维纸,用那个加上丝绢编织加工起来,必然没有错!”

      低头思索一下,等到明白过来剑子的意思,再抬眼时,只看到那人快步走远的白色背影,带动着夜风浮动,送来竹叶清新的幽香。

      又好气又好笑,龙宿忍不住莞尔:

      “你慢一点,这么晚了,云渎的哪家商店会开门?”

      ***

      扭转着方向盘,龙宿熟练地把车子调头,沿着上来的山路,向云渎镇镇区开去。

      剑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右手握着保温水壶可以当成杯子的壶盖,一口一口地啜饮着里面的茶水,眼睛半眯着,时不时打上一个哈欠,姿态甚是懒洋洋。

      “困了?”把车开上平缓的道路,龙宿瞥他一眼。

      剑子又打完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倦倦地点了个头——

      苦恼于《南山图》的修复,剑子这几日以来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在找到答案这一刻如释重负——持续的工作加上夜访竹林的劳累,就如同骤然松弛而变得软塌塌的琴弦,他的精神气力在一瞬间松懈下来。

      “困了就睡。”龙宿柔声说:“反正要过一会儿才能到家。”

      “嗯。”懒懒的一声答应后,剑子阖上水壶壶盖,把围巾解下来叠成个方块的枕头模样,缩了缩身子,然后直接靠到车窗上,闭目休息去了。

      汽车平顺地驶下山道,离镇区越近,周边的灯火便越发灿烂,等到车灯的光束渐渐融入到街灯的光亮里,青石板路也近在了眼前。

      刹车,熄火,龙宿把车停在原先的那棵树下,然后慢慢转过头去。

      剑子的呼吸已经变得悠长绵远,还是以那样的姿势歪着脑袋,眼睛闭得紧紧,雪色的睫毛顺在面颊上,隐隐的两片阴影。

      这个人睡得这样的沉,龙宿也不急于把他唤醒,他很自然地想起剑子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瞌睡的情景,那一次剑子是假寐,这一次呢?

      如果靠近一点,他会不会又突然醒过来?

      龙宿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

      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有着对抗岁月的力量。他想起刚刚在竹林里,剑子说这句话时神色悠远的样子;想起画展上,剑子认真看画的样子;又想起在他的别墅里,剑子看着《南山图》,轻声念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时的样子。而此刻,在这安静车厢里,他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就像不必在圣湖边惘然地转动经筒,也不必在人海繁华里茫茫地左顾右盼,没有了挣扎难定,舍去了上下求索,就如此简单地——

      和这个人相遇。

      他低头仔细看着剑子的眉眼,慢慢凑近的时候,清楚地听到了彼此呼吸交错的声音。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轻地,落在了那熟睡的人的眉睫上。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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