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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11、

      剑子昨晚没能休息好。

      慢悠悠踱进历史系教研室的校医慕少艾,左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右手扶着那只古董级别的黄竹烟筒,神色如飞,目光如炬,不过一眼,就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胡说。”剑子把办公桌上书本推倒一边,睨他一眼,拿钢笔指了指墙上圆圈里打叉的禁烟标志,没好气地说:“没看见吗,这里禁烟。”

      “啧,还不够明显吗。”慕医生听话地把烟筒插到胸前的大口袋里,舒舒服服地坐到窗边的小藤椅上,先自作主张拿纸杯给自己泡了一包绿茶,再从上往下一指点,说:“你看,衬衫的领子皱巴着,三根毛的刘海耷拉着,眉毛这么乱,眼睛下面还挂着两片黑眼圈儿,乌漆配抹黑,咳咳,真是相映成趣……”

      “打住打住。”剑子被他观察得直发毛,摆着手后退一步,把话软下来:“新学期刚开始,我不适应还不行吗?”

      慕医生慢慢抿了口茶,笑弯了一双眼睛,咋咋舌说:“我又没说你是为情所困,你这么心虚做什么?”

      “啪!”一声,钢笔在手里做了一次直线坠落,黑黑的墨水在白纸上开出一朵绚烂大花,写意风流,轮廓姿态堪比吴昌硕的泼墨夏荷。沉默了数秒钟,厚厚的一摞《世界史纲》后,剑子教授阴测测地抬起眼:“慕医生,刚开学,你是不是太闲了?”

      濒临炸毛的人不能惹,素有医者仁心的慕少艾知情又知趣,当下敛气息声,轻轻放下茶杯,退到门边。临到关门时,到底忍不住,想了想,又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来,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剑子教授,刚开学,你慢慢适应,慢慢适应啊。”

      “啪!”

      这下是纸杯摔在门板上的声音。

      一秒,两秒,三秒,世界终于安静了。

      一次性的纸杯扭曲地滚落在地板上,被人不管不顾的,样子无辜又可怜。剑子不去看它,只仰着脸,蔫蔫地把脑袋枕在《史纲》那大部头的硬壳上。他两眼虚晃着,半晌没个聚焦,便索性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看青褐色的茶渍沿着门板的木线纹路缓缓地流下来,蜿蜒成一条条细细的水流——

      艺术性十足的一幅构图。

      剑子想,应该拍个照留个念,做一个晕染的效果,再配一个恰如其分又高深莫测的名字,兴许还能糊弄住艺术设计系的那一票教授们。

      ——能乱七八糟想到这些不相干的,可见剑子教授的无聊已经突破藩篱,上升到新的境界了。

      他把下巴搁在书皮上,两指捏着钢笔的笔杆转着圈,不受控制的,思绪就莫名其妙地飞开去——

      昨晚那个忽如其来的拥抱,其实只有短短的一瞬,然而那种只有拥抱才能带来的温度和触感,似乎还残存在身体发肤里,消弭不去,以至于此刻想起来,还是觉得奇妙又荒唐。

      ……
      灯光幽幽的玄关里,龙宿轻轻拥着他,微微低着头,唇凑到他的鬓前耳边,言出款款,说是我们,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这个人的声音委婉又动听,还刻意压得低低的,无端无由,就带上了一丝蛊惑的味道。

      剑子再迟钝再不开窍,也听出了龙宿话里的意思。

      把这种意思转化领悟过来,好像是动画片里灯泡一亮灵光一现的感觉。剑子忽然想起几天前在云渎镇的那个夜晚,在密闭的车厢里,模模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觉得有人轻轻俯下身,动作温柔地蹭了蹭他的唇。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睡得迷糊而神智不清,现在想来——

      原来……大概,不是在做梦。

      明白了这一点后,剑子的心情蓦然变得有些复杂。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对龙宿从来就没有任何反感的想法,某种意义上,甚至还有一些比对其他人更要明显的好感——和龙宿在一起,无论是漫步还是交谈,无论是相对而饮还是同室而居,他都有一种来自心底的、亲近而自在的放松感。

      好像是倾盖如故,又好像远非“如故”可以解释。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与你互不依赖,互不拖绊,你说的笑话他都可以理解,他讲的东西你都能够领会。有时候,你们甚至不需要用言语做交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就能让彼此心意相通,灵犀互动。

      那种流动在空气中,微妙的、千万万人里只有两个人才能明白的,同频率的默契,是多么难能可贵。

      只是,那样的情感,是否真的是超越友谊的存在,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他无法为自己下一个全然肯定的定论。

      带着一点迟疑和怔忡,剑子速度很慢地抬起头,他看着龙宿的眼睛,那么近的距离下,那双鎏金色的瞳孔上映着的是他的面孔,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坚定与温柔。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地蹙起眉毛,嘴巴下意识地张合几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龙宿啊……”

      龙宿忽然就微笑了。

      他轻轻地把手放开,然后顺手又理了理剑子身上那件被他弄皱的衬衫,理匀称了,退后一步,柔声说:“今天天晚了,我先回去。”接着伸手转开门把手,跨到了门外,没走出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尚在兀自发愣的剑子,唇角很自然地向上一勾:“剑子,我们明天见。”

      见什么见,为什么见。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等到剑子懵懵懂懂走回客厅,一眼看到自家茶几上那只光彩熠熠的紫珠色手机时,当下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龙宿话里的深意。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走过去,弯腰把那只手机拿起来,握到手心里。龙宿用的东西,自然都是高调又有格调的,放在手上都能感受到质感的奢华,只是那手机上白毛毛的一团吊坠,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这样看着瞅着,他刚想伸手抓着那团毛乎乎的挂坠甩到沙发上去,几乎是审时度势一般,一阵短促有力的震动响在手心里,震得指尖都发麻。

      “您有一条新短信。”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陌生的号码,深吸了一口气,他对着那只手机狠狠地瞪了一眼。

      手机还在震。

      “您有一条新短信。”

      不按键就震不停,这手机到底配置着什么该死的功能。

      剑子默然低着头,垂着眼,小心地按压着火气,大拇指哆嗦着按下去,打开,果不其然——

      TO剑子: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取?FROM龙宿。

      “嗡……您有……”又一条——

      TO剑子:明天下午五点半,你下班的时候,怎么样?FROM龙宿。

      剑子瞪眼盯着那屏幕看了半天,待到手机上的荧光渐渐暗淡下来,方才如梦初醒,于是反手一掷,管它金子做的银子买的,直接把那夭寿的玩意儿扔到沙发上。回过头,不放心地看一眼,再七手八脚叠上几个厚厚靠垫,层层垒住。

      终于踏实了。

      所谓自欺欺人,此之谓也。
      ……

      剑子软塌塌地趴在《世界史纲》上,同样的一个姿势枕久了,脖子硌得直发僵。好像是提醒他要随时出来活动筋骨一般,有什么东西贴在胸口,嗡嗡的,又震响了。

      习惯成自然,即可处变不惊。剑子晃晃脑袋,认命地把那拴着白毛毛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键,读取,和昨晚一样,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

      TO剑子:我在楼下。FROM龙宿。

      嗬!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掰着窗棱,手肘靠在窗台上,斜着身子向外望去——

      教学楼的泡桐树底下,远远的,那人正靠在一辆紫色的跑车车门前,悠悠然站着呢。

      ……真是够了。

      ***

      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聚光灯一样的存在。

      龙宿戴着一副墨镜,抱着双臂,很随意地倚靠在车门前。此时正是下课的钟点,校园的小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本叽叽喳喳地走过,看到这么一个高高帅帅又气势十足的男人站在教学楼前,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在做什么,多少都有点好奇。有心想要八卦一下的,便故意放慢脚步,明明走过去了,还要回头张望一番。

      各色各样的眼光,龙宿见得多了,也就全然不会去在意。他眼睛只管盯着楼梯口看,神色虽悠闲,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怦怦作响。

      他微微皱起眉,只觉得这心跳新奇又有点不可思议,却又不去想,眼里心上,只有这么一个人,又怎么会不紧张。

      手表上的秒针嘀哒哒又走了一圈,其实并没有多长的功夫,龙宿低头瞧一眼手腕,再抬眼时,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悠悠地从楼道中拐出来。

      那个人,穿着件浅色的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也抬眼看着他,步伐还是不急不躁,渐渐地,就走近了。

      龙宿从车门上直起身体,再随手摘掉墨镜。他此刻心情愉悦,看什么都觉得美丽顺眼,眉梢也跟着跳起来,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勾,鎏金色的眸子从深处漾出了笑意——

      霎时间眉展颜开,那么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居然就这样喜形于色。

      剑子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相隔不过几步之遥,面对着面,刘海依旧耷拉着,目光平平静静,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喏。”他倒提着白毛的挂坠,把那只紫色的手机从口袋里拉出来,伸直手臂,递到龙宿面前晃了晃,再面不改色地加上一句:“要收寄存费的。”

      龙宿忍不住笑,他把手机接过去,也不急着放回口袋,只掂在手心里摩挲着,想了想,说:“剑子,你照管辛苦了,我请你吃晚饭吧。”

      “唔?”剑子瞥了他一眼,又歪着头沉思了会儿,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还不错。”

      多平常的一句话,却叫龙宿生生一愣。

      他没想到剑子能答应得这么爽快。昨晚的那个拥抱,他知道必然会使剑子心生疑虑和尴尬,只是既然表露了心迹,他便决然没有悔意——虽然不着急得到剑子的积极回应,却也不曾想到,眼前的这个人——

      虽然犹豫,却依旧坦然如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剑子,眼里忽然生出许多温柔。

      ***

      剑子推荐的好地方就在L大的后街上。

      后街被人唤作做桐花路。因为与L大不过一墙之隔,校园里种植的泡桐树的枝桠都伸展出来,那些繁茂的枝叶在墙外兀自招摇得热闹,年年花期正盛的时候,整条街上飞扬的都是如雪落花。人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然而后街却不过是两百米长的一条偏僻小路,平日里就没有多少人往来,夜色将近时,便更显得安宁祥和。

      龙宿与剑子并肩在小路上走着,悠然而自在。他一路心情都很好,只觉得人与人的相交默契,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心得,非近观方知其妙——譬如每每和剑子同行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轻松有趣,仿佛光阴也能跟着沉淀凝驻,岁月也能随之缓慢下来。

      剑子在街角的一家小铺子前停下来,转头对龙宿说:“呐,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处很不起眼的用蓝白条塑料布搭成的小吃铺,铺子的老板是外地人,厨具搭在棚下,桌凳都摆在外面,还振振有辞地说这样明朗开阔,吃着更舒坦。

      龙宿走过去,伸出两个指头一抹,松木的老式长条凳上积着一层陈渍油污,再一看,指头都灰了。

      他从来没在这样的地方用过餐,当下不由有一丝别扭,只是一抬头,却看见剑子已经很自然地坐到一边,开始吩咐老板上吃食了。

      龙宿咬咬牙,头皮一硬,跟着大义凛然地坐上去,笔挺又精良的西裤直接替店家当抹布。

      剑子坐在对面,龙宿那一番纠结的心理斗争全然被他看在眼里,他忍住笑意,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对龙宿介绍说:“我点的是这里的招牌点心,油炸云吞,实惠又味美,你一会尝尝看。”

      龙宿看着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其实剑子并没有诓他,所谓深巷藏好酒,小铺子里的环境虽然不尽如人意,做出的吃食却是一等一的美味。老板端上来的油炸云吞,皮薄肉嫩,外面炸得金黄酥脆,里面的鲜肉馅又加着虾仁、青葱、香菇、蒜蓉、蚝油,切得碎碎的,拌在一起,一口吞一只,果然叫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剑子用筷子夹上一只,又蘸了点醋,稳稳地伸到他面前,半是炫耀,半是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的没有错吧。”

      他仔细瞧了瞧了那云吞,唇角一扬,没迟疑的,顺着剑子伸来的筷子,就把那只云吞含进了嘴里。

      不能再美味。

      剑子呆了呆,再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筷子,一时没好多说什么,只有翻着眼睛,闷闷地把筷子收了回去。

      大人不计小人过,继续吃就是。

      当此时,天色正黄昏,空中散着流霞。

      有句谚语说,早霞不出门,晚霞晴千里。由这漫天的晚霞看来,隔天必然是好天气。

      吃到差不多,龙宿把筷子放到一边,侧头看一眼,只见校园里几株老泡桐的叶子探出墙外,随风抖着身子,沙沙而响。这两天的气温渐渐回暖,有桐花零散地次第绽开,白色的花串疏疏落落地低垂着,衬着砖红色的围墙,素淡却不寂寥。这种花细小又轻盈,一簇簇地开放着,根基不牢,有时候风一吹,便扑簌簌地往下落。

      渐沉的暮色里,桐花四下纷飞着,忽然有一朵飘过来,落在剑子额前的头发上,沾在发梢的位置,如胶似漆的,风吹过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肯委地。

      这样的情景有点滑稽,有点好笑,也有点可亲可近。

      龙宿微微一笑,隔着桌子,伸直手臂,两指轻轻一动,帮他把落花捻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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