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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还与万方同(七) ...

  •   又一年雪落。

      帝陵的墓门缓缓关上,五岁的苻朔被带回王宫后,紧紧抓着身侧女官的衣角,眸中第一次显出不安。

      他问:“茱萸姑姑,你会离开吗?”

      在这短短几个月里,亲近的兄长和疼爱他的母亲接连离去。
      纵然还不是很明白生死的概念,但是从苻朔见到兄长和母亲躺在棺柩里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样子起,他就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年轻的女官眼角涨红,她俯身,将一身白衣的小男孩抱在怀中,语调有些哽咽。
      她说,“二殿下,奴婢永远不会离开您。”

      后来的岁月里,她也的确做到了。
      茱萸始终记得王后临终前,自己做出的承诺。

      有时候只言片语的描述远不如亲眼所见。
      从昤见到了五岁的苻朔是怎么被宫妃磋磨的。

      唯一的亲人远在青州,加之被帝王厌恶。
      即便生活在王宫里,过得却连宫外的乞儿都不如。
      吃不饱饭是常态,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冬日也会被阿谀奉承的宫人克扣炭火,还会被其他皇子讥讽嘲笑,连小宦官都可以拿馊掉的饭菜肆意羞辱他。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嫡出的皇子,是最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那个人。

      王宫里的折辱磨平了他的天真。
      十五岁的苻朔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么幼稚。

      他虽然阴戾偏激,但是的确具备了为帝者的心智和手段。

      然而亲眼看着一个爱撒娇的小甜豆长成一个阴暗恣虐的暴君,这种心情实在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世人眼中的苻朔视人命如蝼蚁,行事不顾名声后果。
      却没人深究过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或者说是没有人在意。

      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的躲过一次次针对和暗杀,忍辱负重,仅仅是为了在王宫里好好活下去,在外人看来,大概只会嗤道一句,“他不是皇子吗,生母可是明德王后,怎么可能过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

      却不知这宫墙之下,埋了多少枯骨。

      从梦境中出来,从昤依然忘不了最后看到的那一幕。

      十五岁的少年身姿颀长,挺拔如青松,嘴角浅浅的上扬,他生的好看,因此笑容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的。
      骨节分明的手端起一杯酒,清澈的酒水在杯中晃荡,另一只手两指掐住榻上男人的下颚,动作缓慢地给他灌下去。

      不惑之年的帝王目眦欲裂却不能言语。

      他这具身体已经没剩多少生机,奋力挣扎后,洒出来些许酒水沾湿了衣领。

      少年眉梢轻挑,望着榻上形容枯槁的男人,笑容淡了下去,“父王,您还记得我母后和王兄吗?”

      一杯毒酒下肚,昔日不慎威严的男人脸色旋即发紫,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五脏六腑被绞得生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垂眸自语道,“曾经母后同我说,等王兄从甘州回来,就可以和他一起去放纸鸢……”

      寝宫中没有旁人,痛苦的喘息落入少年耳中,让他眉眼一弯,再度勾起一个笑。
      他似是懒得遮掩,漫不经心道,“您想让我死,想让我给苻子成让位——”

      “但可惜了。”

      少年抬起眼眸,笑容从无害变得残忍,“您要先走一步了。”

      迎着苻平恨不得亲手剜了他的目光,苻朔微微俯身,笑得更加恶劣,“您是不是也很奇怪,为何正值壮年,身体却衰败得如此之快?”

      少年声音清冽,说的每个字却如恶鬼低语般,让人遍骨生寒,“说起来,还要多谢那位妘夫人……”

      “这么多年她为了不让您变心,契而不舍的给您下望鹊仙,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这句话像是一把锋锐的剑,给了寝宫里的帝王致命一击。

      苻朔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灰白的男人,红瞳如冷梅般艳红,“您放心,孩儿会叫她陪您一起上路的。”

      ……
      天已大亮,守了一夜的小青鸟见从昤醒了,揣揣不安的心脏终于恢复正常的跳动。

      “小殿下,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收获呀?”

      烟紫色的帷幔随着晨风飘曳着,榻上的少女神色怔松。

      这场梦让她真正了解苻朔过去的同时,也久违地令她回忆起刚刚捡到苻生的时候。

      那时先司灵还未陨落,析木和玄翛他们也还没成为被天道认可的主神。
      对于她在天河河畔捡来的那块黑色的石头,他们也只是以为她见这石头好看才带回来。
      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生出神智,修炼成一位真神。

      阆水涧没有人界四时变化,终年花开不败,古木常青。
      从昤照旧按先司灵的指示去菩提树引灵时,猝不及防就见到了树下正在化形的小石头。

      灿灿白光闪过,那颗质如墨玉的小石头眨眼变成了一个黑发乌眸的小正太。

      两人皆是三头娃娃身,面面相觑,清风掠过丹林湖,又卷过树梢,粉白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引灵的法术中断,在空中散成千万缕流光。

      对于两个小孩来说,自然不可能说什么“一眼万年”。

      天道降诸般因果,全六界法则。
      世间千万种相遇,千万种重逢,那一瞬间,未满千岁的从昤也只是觉得新奇,看见小石头化形有种为他欣喜的感觉而已。

      崆峒境的司灵修灵补灵,生来便对万物亲近。
      身着浅蓝法衣的小女孩先迈出那一步,走到抿唇不语的小正太面前,弯起精致的眉眼道:“你既能化形,以后就跟着我一起修炼吧。”

      小正太眨眨眼睛,片刻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的苻生就像梦境里的苻朔一样乖巧听话。
      只是在后来,才渐渐长成那个不苟言笑的模样。

      如今的苻朔虽是残魂,情感却比本体浓烈太多,他更极端,没有顾忌。

      从昤又想起梦中所见,抿了抿唇道:“我想到办法了。”

      桂花糕、纸鸢、贺生辰以及新年……
      都是他过去在意后来却再也没有拥有过的。

      *
      “从大人,陛下吩咐了,让您醒来便去御书房。”

      晨光熹微,冬日的阳光并不炙热,照在人身上分外暖煦。

      从昤一出门,抬眼便看见在殿外候着的掌事姑姑。

      “那就劳烦姑姑带路了。”

      清晨的宫道上弥散着浅浅的凉意,苻朔还未下朝,茱萸将从昤带到御书房门口,叮嘱了两句便要走。

      从昤在她转身之际叫住她,“茱萸姑姑,听闻您在宫中待了许久,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大人有话不妨直言,奴婢自是知无不言。”

      “姑姑可知宫里哪位御厨最擅长做点心?”

      似乎是没想到从昤只是问这样一件小事,青衣女官思忖片刻,回答道:“有一位姓杜的御厨,他做糕点的手艺是最好的。”

      “多谢姑姑。”

      茱萸微微欠身,“大人多礼了。”

      待她走后,空空便在识海里问:“小殿下,您是想亲手给神主做糕点吗?”

      从昤反问一句:“你觉得我会做这个?”

      空空:“那您是想请御厨做,然后拿给神主,让神主高兴?”

      从昤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不然呢?”

      空空:……
      是它想多了,小司灵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会去亲手做糕点。

      苻朔下完朝回来,看见的就是御书房门口等的快发芽的少女。

      她今日没有穿玄色的官服,而是穿的宫人们送去的碧青色襦裙,因为天冷,外面套了一件同色的小袄,眼睛像洗过的玉珠,正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她心里就平静下来。
      方才在朝堂上被那群老顽固面红耳赤的争论吵得头疼想杀人,现在倒是没有那种欲望了。

      他抬步走过去,身后的宦者亦步亦趋跟着,但也不敢离得太近。

      “看来国师昨晚睡的很好。”

      少年一张嘴,又是阴阳怪气的语调。

      从昤不明白他一大早把她叫过来又要发什么神经,好不容易对小暴君幼时的经历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悯,眼下顷刻散了个干净。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然后问道:“不知陛下叫臣过来是有何事?”

      苻朔一脚跨进御书房,示意她跟上。

      坐在书案前的少年唇角轻微扬起:“孤昨夜说的很明白,国师留在王宫里保护孤,自然是要寸步不离的。”

      从昤听了这话,面上不显,心里早已炸开锅,“他这意思,是要我给他当贴身侍卫?”

      空空讪讪道:“好像……是的,小殿下。”

      从昤总结道:“他还挺怕死。”
      打死她都想不到,苻生的残魂会是这副性子。

      从昤无语的要命,感觉自己快要忍成乌龟,偏偏还拿这神经病没办法,“是,臣明白了。”

      苻朔却是心情很好的说:“国师明白就好。”

      【滴——任务对象怨气值减五,当前怨气值八十三】

      听到书灵的提示,空空惊喜不已,觉得这进展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小殿下,您现在可以时时刻刻跟着神主,观察他的喜好,任务比之前可好做多了。”

      从昤悄悄捶了下酸麻的大腿,“可如今他的怨气值也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

      陪着小暴君批了一上午折子,从昤就站在他旁边,连张椅子都没得坐,硬生生站了近两个时辰。
      如果不是听到他降了怨气值,她真的想撂挑子走人。
      这丫的忒会折磨人。

      将近午时,苻朔回了延庆殿。
      从昤跟在他身后。

      太阳高悬在头顶,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撒下来,照了一地斑驳的树影,踏出御书房的大门,从昤突然回想起刚来这个世界的那天,原主也是这样等他。
      只不过原主是在殿外,而她在殿内。

      她陪着苻朔用膳,依旧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摆上的菜肴一道比一道精致,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从昤看着少年清峻昳丽的眉眼,往下是挺鼻薄唇,不得不说,他容貌极好,同他母后一样,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吸引人的目光。

      只是景武帝没眼光,一心宠着皮囊美艳的妘夫人。
      最后虽不是死在她手上,却也和她脱不了关系。

      如果他放下偏见,多看看自己的二儿子,一定会发现他的天赋不比兄长苻苌差;如果他没有辜负明德王后的真情,王宫里也一定会流出一段帝后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佳话。
      苻朔的童年也不会过得那样举目维艰,他会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兄友弟恭,或许在将来会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呢。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往事亦不可追。

      眼前这条残魂,到底不是苻生的本体。
      他残忍、偏执,自兄长和母后接连故去后,世界里就没有在意、顾虑、和原谅。

      只有睚眦必报,人命握在手中,高兴抑或是燥郁,想不想杀而已。

      从昤不会轻易去试探他的底线,但方才在御书房苻朔降了怨气值,让她隐隐感觉到这条残魂对自己的容忍度似乎还挺高。

      苻朔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许昨晚他降了怨气值也并不是因为那块糕点,是因为自己救了他的命,他觉得自己不会伤害背叛他吗?

      这个时候的从昤不会想到,未来她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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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还与万方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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