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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还与万方同(六) ...

  •   永和二年的冬天,王宫中举办了一场百日宴。

      在大虞朝出生的王嗣里,本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可因为妘夫人的一句话,苻平大手一挥,便着宫人去办。

      “陛下,妾长在民间,照家乡风俗,孩儿出生满百日后,都会为孩儿摆宴求得康乐百岁,妾想为子成办一场百日宴求福。”

      苻平对她无有不从,这场百日宴办的十分盛大。妘夫人没有亲人在世,苻平便下诏让朝中臣子赴宴。

      酒过三巡,有探马传来潼关捷报——
      “陛下,大殿下击溃白夷步骑四万及水军精锐,斩白夷将领管松于泉岭谷!”

      潼关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畿内首险”、“百二重关”之誉。
      生活在那里的百姓深受白夷侵扰之苦,苻平登基来曾多次派兵抵御,也是不堪其扰,但如今苻苌出征不过三月,便打的白夷节节败退,实在叫人钦佩。

      席上的大臣们听了这消息,无人不赞叹。
      “大殿下真是英勇善战,智勇兼备啊!”
      “是啊是啊,未及弱冠便如此英略过人,实乃我大虞之福!”

      苻平自然也是分外满意这个儿子的出众,当即举起酒杯大笑道:“好好好!苌儿果然没叫孤失望!待他凯旋之日,孤便册封他为太子,大赦天下!”

      他的目光终于从身侧的妘夫人身上移开,看向自己的王后,见岑岚似乎清减了些,拍了拍她的手,显出几分温和的柔情来,“王后这些年将苌儿教养的很好,辛苦了。”

      岑岚眉间染上了几分笑意:“苌儿是陛下的子嗣,自然上进,并非妾的功劳。”

      妘夫人怀中抱着熟睡的儿子,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岑岚身旁的小男孩,柔声道:“大殿下文武双全,二殿下谦和知礼,来日妾也要好好同娘娘请教请教如何教养孩儿才是。”

      娇媚的女人这番话说出来,苻平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二儿子身上。

      坐在母后身旁的小男孩感受到父王的注视,不自觉地靠近了些岑岚,苻平见状,面色冷了几分。

      丈夫突然冷下来的脸色,岑岚又怎会看不见。
      女人垂下眼帘,眸光中露出些许苦涩,只是在抬眸时,又恢复成那个贤淑温婉的模样。

      主位之下,兄长岑茂对着她的方向遥遥举杯,岑岚不知方才这一幕是否被他看见,目光触及他眸中隐露的担忧时,心里不重不轻地被蛰了下。
      平复好心绪,她才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举杯回敬。

      ……
      夜里茱萸照顾苻朔睡下。
      她轻轻阖上门,转身取了件斗篷去了长信殿。

      满室灯烛摇曳着,供奉的神像前,白日里盛装的岑岚换了身素净的衣裳。
      女人双手合十,闭着眼跪在蒲团上,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在她妍丽的面容上,显得虔诚而庄雅。

      须臾,岑岚睁开眼,起身时身形有些不稳,茱萸眼疾手快扶住她。

      “娘娘……”
      “无碍。”

      女人上了三柱香,又在神像前诚挚的祈祷了一番。

      茱萸知道她在求什么,宽慰她道:“娘娘且安心,大殿下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岑岚望着神像喃喃道:“可怕只怕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慌。”

      做母亲的,哪有不担心的呢?

      “娘娘该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大殿下是个孝顺的,等他回宫见娘娘消瘦了,少不得要问责奴婢呢。”

      岑岚转身,忍不住咳了两声,道:“哪里会问责你呢,是我身子不中用罢了。”

      茱萸立即将臂弯里搭着的兔绒斗篷给她披上,“娘娘可别说这样的话,陛下今日当着朝臣们的面亲口说了,待大殿下凯旋归来便册封他为太子。娘娘这么多年,也算苦尽甘来了,福气都在后头呢。”

      岑岚见到茱萸眼里的泪光,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走出长信殿时,外面飘着鹅毛般的小雪。
      “朔儿睡下了?”

      茱萸扶着她,点头应是,“奴婢伺候二殿下睡熟后才来长信殿寻您。”

      绕过长廊便是长秋殿,小宫女在前头提着宫灯,茱萸见岑岚脸色有些白,不禁蹙着眉问:“娘娘可要宣太医?”

      岑岚摇摇头,“老毛病罢了。”
      她这具身体畏寒,闺中便是如此。

      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雪,吩咐茱萸道:“萸娘,你去将我未绣完的那两对护膝取来吧。”

      茱萸怕她的身子受不住,说:“娘娘,天色如此晚了,不如明日再绣吧。”

      岑岚一向温柔好说话,对待宫人从不苛责,只在这件事上固执了起来,茱萸劝不动她,最后点了烛台在长秋殿里陪着她。

      两对护膝,一对绣了青松,一对绣了白鹤。
      青松的那副做的稍大些,白鹤的则稍小些。

      夜里的雪不停,岑岚眼睛酸涩时,放下手中的针线,转头看向窗外。

      “也不知潼关那边是不是也下雪了……”

      茱萸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斟上一盏温茶,“娘娘,大殿下在潼关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有申将军在,您不必太过忧心。”

      案上的烛台发出噼啵一声响,岑岚回头,在心中不断告诉自不要多想,继续挑了针线,专心绣起护膝来。

      殿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拐角处站了许久,等长秋殿的烛火熄了,才偷偷回去自己的寝殿。

      看着四岁大的小男孩如此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母亲,从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待总是难熬的。
      岑岚的护膝做好了也没等到苻苌回来。

      沉溺美色的苻平被妘夫人吹了几句枕边风,在大儿子安顿好潼关的百姓后,转而命他继续北上征讨进犯边境的卫国大将军何显。

      卫国前些年休养生息,养的兵强马壮,才有拓宽国土的念头。
      大将军何显用兵如神,骁勇善战,这几年为卫国的国君打下不少领土,一些兵微将寡的小国对上他,都是不战而降、低声下气的割土让地。

      没有人愿意在战场上遇上这样一尊所向披靡的杀神。

      妘夫人给景武帝吹枕边风,当然不是真的想苻苌又立下一件军功,好壮大他在民间的声望。

      后宫的女人只有一个“争”字,争帝王恩宠、同样也争权夺势。
      如果要送自己的儿子登上那个位置,就要先替他铲除这条路上所有的阻碍。

      即将被立为太子的苻苌就是最大的阻碍。

      妘夫人不是空有美貌的花瓶,相反,过去的经历让她颇有心机城府。
      借刀杀人这一招对她而言最是好用。
      但也需莫大的决心去赌一把。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在战场上的经验自然比不上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何况是出了名的卫国大将军何显。
      苻平派了同样谋略过人的申将军去又如何?她赌命运会站在她这边。

      这一仗打了很久。
      久到宫中庆贺新年,大军都还在边关杀敌。

      岑岚每日去长信殿的时辰都多了起来。

      雪下得最大的时候,宫中的冷梅悄然开了,白白的一层压在艳红的花瓣上,有几分傲骨凌寒的意味。

      四岁的苻朔抱着雪白的胖团子坐在长信殿门口等母后。

      过了申时,岑岚祷告完出来,“朔儿,外头如此冷,怎么不去长秋殿等母后?”

      小男孩还没说话,他身边怕受责罚的宫女先答了:“娘娘,二殿下执意要这里等您,奴婢怎么劝都不管用。”

      岑岚牵起小儿子冷冰冰的手,放在手里捂暖,“下次记得听话知道么?”

      小男孩白嫩可爱的脸蛋掩在毛茸茸的衣领下,眨巴着眼睛看人时乖巧的不像话,“朔儿记得了。”

      他把怀里毛发松软的胖团子举起来给女人看:“母后,您看松松是不是又胖了些?”

      不知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胖团子,只听得它不满的“汪”了一声。

      岑岚摸摸他的头,颔首笑道:“是胖了些,朔儿不要给它喂太多糕点了,有些糕点松松是不能吃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母后,王兄什么时候回宫呀?”

      岑岚看向雪地里的红梅,神色愣了一瞬,随后耐心地说:“快了,朔儿这些日子也不能荒废学业,等你王兄回来了要考你的。”

      不知想到什么,苻朔抬头认真道:“朔儿一定好好听太傅的教导,不让王兄和母后失望。”

      来年开春,边关传来消息,苻苌领兵击退了卫国的军队,但却在战中身中流矢,受了伤。

      岑岚的身子每况愈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

      苻平虽然滥情,可面对结发妻子到底有过真情,他在关雎宫一连住了几日,还每日叫太医给她看诊。

      “娘娘气血不足,加之平日里忧思过重,应当放宽心仔细将养着才是……”太医汗涔涔的捡着话说,“老臣这就开几幅方子,娘娘记得每日按时服用。”

      苻苌受伤的消息传到建章宫,妘夫人掐断了瓶中的桃花,恨道:“他倒是好运。”

      岑岚醒来的时候,看见榻边的帝王,脸色苍白地撑起身子,恳求道:“陛下,可否让苌儿回宫养伤?”

      夫妻这么多年,她从未求过苻平什么。
      岑岚只希望不论是念在年少时的情谊,还是相敬如宾这么多年她替他打理后宫、抚养孩子,苻平能稍稍心软一下,答应她的请求。

      但是身躯伟岸的帝王沉默片刻,避开她的目光,说:“阿岚,你是王后,不只是苌儿的母亲,该明白这时候大军撤换主帅会动摇军心。”

      岑岚看着眼前的丈夫,第一次觉得陌生。
      不,或许早在之前的许多次。
      世人道权力动人心,她倾心过的郎君早就迷失在岁月里了。
      他可以纳一个又一个美人入宫,可以为了衡量利益得失忽视、甚至放弃自己的骨肉。登上王位那日起,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耳根赤红着给她送花的少年了。

      可笑她自欺欺人这么久,还曾以为苦尽甘来。

      岑岚想着,便笑了出来,不知是笑苻平的冠冕堂皇、还是笑自己可悲。

      苻平见她旁若无人地笑,眉头一皱,拂袖起身,只对殿里的宫人留下一句“好好照看王后”就走了。

      他出门后,榻上的岑岚猛然吐出一口血。

      “娘娘!”
      端着汤药进来的茱萸吓得大惊失色,立马搁下食案,拿了帕子给她擦。

      岑岚缓过来,脸色依然是惨白的。

      她看着身边的年轻的女官,眼神有些空洞,声音很轻:“萸娘,你说,我曾经违逆兄长嫁进王宫是不是做错了?”

      岑茂曾对她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上次宫宴一别,苻平亲口承诺立苻苌为太子,岑茂为了不让苻平猜忌岑家会生出外戚专权的野心,便向他辞了官,回了青州。

      茱萸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眼泪一颗颗往下淌,“娘娘,茱萸只知道这些年跟着您,从来都没后悔过。”

      当初兄妹俩争执不下、冷战时,岑茂心软应允了她,便也想到这一日,他同样不后悔。

      茱萸道:“娘娘还有大殿下跟二殿下,大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宫的。”

      岑岚麻木的看着她,“会么?”
      茱萸连连点头,“会的,一定会的,娘娘虔心敬神,老天爷一定会眷顾娘娘您的。”

      但是上天终究没有眷顾她。

      作为局外人的从昤站在关雎宫的梅树枝桠上,眼睁睁看着女人如同凋谢的红梅走向衰亡。

      永和三年的六月,卫国大将军何显被苻苌斩杀在边境,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捷报传到朝堂上,苻平高兴不已。
      大虞不仅守住了疆土,还使卫国折损了几万人。
      他在朝堂上下令,封赏有功的士兵,命司天监的官员选定吉日册封太子。

      这一年夏天来临之际,才过完生辰的苻朔抱着松松,仰头问母亲:“王兄是不是快回来了?”

      茱萸笑着在一旁接话,“二殿下,大殿下已经到了甘州了,再有十余日便会抵达弋阳。”

      “那等王兄回宫,可不可以让他陪我放纸鸢?”

      岑岚抱起他,俯身在他稚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温柔道:“自然是可以的,但是你王兄回来后,有许多事情要忙,朔儿在他空闲的时候再让他陪你去好吗?”

      “好。”

      然而回到王城的却是一副漆黑的棺柩。
      谦谦如松的少年因为箭伤复发,病逝在甘州的宛阳城里。

      十七岁的苻苌,永远留在了这一年的初夏。

      同年的十月,王宫里挂起了白帆。
      自大儿子离世后,伤忧过度的王后缠绵病榻数日,也如秋日落叶般,湮没在王朝的烟尘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还与万方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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