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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还与万方同(三) ...
冷寂的月光照在王宫里,伴随着凄厉的哭饶声,鲜血淌满了掖庭的土地。
小暴君披襟散发,右眼如同沁了血般艳红,说宫人们都在把他当傻子。
伺候他的宫婢内侍们呼啦啦跪了一地,从一开始声泪俱下地求饶,到最后绝望地咒骂昏君无道,只换来寝殿里玄衣帝王轻飘飘的一句:都拖走,杀了。
发疯过后,嗓音恢复了少年人的清澈,语气平静的就像是在说天上的月亮还挺圆。
可这种平静才是最让宫人们害怕的。
苻朔没有给人轻易的死法。
他骨子里生来就是冷血的,哪怕是对待自己的子民都没有丝毫的同情。
人命在他眼中轻如草芥,或许还没有他养在虎园里的猛兽珍贵。
他那句杀了,不是简单的一刀抹脖子,而是叫人先刺瞎他们的双眼,再拔掉舌头,砍了四肢扔进虿盆里。
何其残忍。
一夜过去,掖庭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当值的宫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毕竟谁也不知道小暴君又会因为什么发疯。再一次见识了少年帝王的阴晴不定,宫中人人自危,唯恐自己落得同样的下场,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大人若是想将星象之事禀告陛下,不若再等些时日。”
孟吟松犹豫再三,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下官听闻近些日子,边关连连传来蛮族侵扰的消息,想必陛下也、也是为此忧,忧心思虑的……”
孟家是军伍出身,大虞的开国君主苻平当年起兵打天下的时候,孟吟松的祖父跟着他立下过汗马功劳,被封为“武安君”,荣耀一时,后来因为天下太平了就交还了兵权,这位“武安君”走后,他的儿子并没有子承父业走武将的路,到了孟吟松这代,仍是做的文官。
但孟家毕竟煊赫过,在军中也有人脉,对边疆的消息自然灵通些。
孟吟松为人一向直爽,不是个能憋事儿的。他知道从昤前日因为星象恶兆求见过陛下,也知道陛下并未宣见她。
他打心眼里佩服这姑娘,不仅是因为她的能力,更是因为她的抱负和志向,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君主不是个明君。
有时候,孟吟松也会感到纠结。
君王不仁,受苦的就是百姓。
可身为臣子,欺君是为不忠。
只是这一次,在苻朔又处死了那么多宫人之后,孟吟松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他祖父随高祖征战,是为了结束乱世,亦是为了有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孟吟松闭了闭眼,方才那番话,他其实是说的很委婉了,他见识过小姑娘身上那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劲儿,如若可以,他更希望从昤不要再提。
就这样吧,他不想看着从昤因为这件事惹怒陛下,最后和那些宫人一样,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几位官正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他们的年纪都比从昤大了不少,昔年从稹还在的时候,带她来过几次司天监,他们也算是看从昤长大的。
抛开身上的官职,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晚辈,带着怜惜。
不管是因为她是从稹的侄女,还是只当一个出色的后辈来看待,他们都不忍看她凋谢在这般年华。
见小姑娘垂着眸子不说话,孟吟松唉了一声,以为她这是又钻进了死胡同里,正欲再好生劝她一番,话才到了嘴边,就听见眼前的小姑娘一脸认真的应下了。
“好,多谢您告诉我。”
少女语气谦卑,眸光清亮如水,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澄澈,让人知晓她此刻说好,就是真的应下了,并不是在敷衍。
孟吟松愣了一瞬,微微睁大了双眼。
惊愕的不止他,还有另外三位官正们。他们了解从昤,都知道小姑娘和她大伯一样认死理,有时候甚至比从稹还倔。本以为不会这么轻易就说服她,没想到这次小姑娘直接答应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孟吟松趁热打铁道:“再过不久便要入冬了,冬月的圜丘祭天大典不能出一分差错,去年的祭典是苏奉常主持的,这一次则需要大人亲自操弄,大人需得尽早准备才是。”
孟吟松说完,悄悄给其余三人去了个眼色,赵守恭等人自是心领神会,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孟官正说的极是。冬月有的忙碌,我等自会助佐大人准备祭典。”
话已说到此处,从昤又怎会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无非就是怕她过不久又头铁的去求见小暴君说星象的事儿。
小司灵有自己的坚持,但是不傻。
这个节骨眼儿去跟小暴君说:“陛下,天象有异,恐有下人谋上,国有大乱了”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何况她说了,就能改变苻朔吗?
让他反省己身、痛改前非、日后励精图治,努力做一个知人善任的明君。
一个狭隘偏激的帝王,前朝那么多大臣没有一个说的动他。
用脚想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从昤自然不会蠢到去送命。
“我知道了,届时还要劳烦四位官正们。”
“哪里称的上劳烦,这都是我等职责所在。”
那日过后,从昤便开始着手准备圜丘祭天大典的事宜。按部就班地去司天监上值,下值后就呆在从府看从稹留下的手札。
手札还是春官正赵守恭给她的。
他跟在从稹身边做事的时日最长,从稹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时,把平日里整理记录的手札都交给他保管,想的就是有朝一日,从昤进了司天监,他留下的东西能帮到自己的侄女。
他将这沉甸甸的竹简交给从昤的时候说,与典仪相关的事情若是有不懂的,里面都有很详尽的解释。
正如赵守恭所言,从稹留下的手札内容十分详实。
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地记下了典仪上的每一个细节。
但从这些手札也能看出来,大虞的国师其实并没有多少实权在手里,更多的时候仅仅是个“吉祥物”。
只是说在遇到什么天灾时,君王为了安抚民心,会让国师主持一场祭祀,祷告上天,以祈福泽,又或者在出征前占卜一卦,然而不论结果好坏,对君王的决定并没有太大影响。
日子平静的过去。
王宫中的压抑却不减半分,反而愈来愈像个吞人的囚笼。
弋阳城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传了一种歌谣,小暴君在处置了一批宫人和几个朝臣后,又手段极端地派人将大虞境内的空城全部毁去。
只因那歌谣说——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
小暴君最大的忌讳就是眼睛。
他生来异瞳,因为这双眼睛被先皇厌弃。血一样艳红的右眼,让他在失去兄长和母亲的庇护后,被王宫里的宫妃皇子们贱骂成瞎子。
被当作异类,被各种羞辱。
被碾碎所有尊严。
景武帝不喜欢这个儿子,哪怕他是嫡出,是将来要继承他位置的人。最是无情帝王家,对儿子的遭遇,他可以不闻不问。
在王宫这样踩低捧高的地方,看主子脸色行事的宫人们又怎会善待他?
如今流言起,叫苻朔回忆起过去最不堪的时日,他便愈发偏激。
郎中令牛逢年见苻朔如此暴虐,怕将来祸及自己,便乞请外调荆州。
小暴君却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爱卿忠肃笃敬,岂有外镇之理?”
他没有同意牛逢年的请求,反而任命他为中军将军,召见时还戏弄他说:“牛性迟重,善持辕轭,虽无骥马之足,亦能负重百石。”
牛逢年在殿上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虽服大事,未经峻壁,愿试重载,乃知勋绩。”
小暴君笑了,“你是嫌所载过轻么?那孤把柴公的爵位给你如何?”
柴公柴同枢是大虞的开国功臣,曾经官至太师、封爵建宁县公。
但是在太安元年就被苻朔给杀了,连同他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一起,在廷尉中被折磨而死。
牛逢年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柴同枢,回去后就服毒自杀了。
从昤知晓这件事,还是卫蒲月告诉她的。
卫蒲月是太傅府的二小姐,也是原主在弋阳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彼时从昤正坐在从府的书房里,看林邱婠从并州寄来的家书。
卫蒲月在一旁喝着茶,说起这件事时,满眼担忧的看着她:“阿昤,你在王宫里,行事可要万分小心。若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同我说,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我可以去求我祖父。”
卫蒲月的祖父卫宏三朝为官,乃朝中肱骨,他曾是献哀太子的太傅,也教导过苻朔。小暴君即便离经叛道,但也会在朝堂上给他几分薄面。
从昤没有推辞,认认真真地和她道了谢。
小司灵来人间一趟,见了许多恶,才明白这些善意有多难能可贵。
她送卫蒲月出府,回到书房正要提笔给林邱婠回信时,识海中书灵突然滴一声。
【检测到任务对象怨气值增一,当前怨气值八十六】
从昤垂下眸,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成一团浓黑的墨花。
这半个月来,她并没有在王宫里碰到过苻朔,天书书灵时不时就在识海里提醒她苻朔情绪的变化,升升降降,维持在这个数值。
小司灵第一次做任务,就感到了棘手。
让一个人感到快乐,无非是投其所好。
她也向伺候过苻朔的宫人打探过他的喜好,但得到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的。
小暴君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唯一的爱好就是杀人。
剥人皮制鼓,光是听一听都觉得后背发凉。
入冬后,天黑的早,书案上的蜡烛快燃尽了,却冬端着一碗梨汤进来,换了盏烛灯。
“小姐,快到亥时了,早些休息吧。”
识海里的小青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早就困得不行了,“小殿下,身体重要,要不您就听却冬的,去休息吧。”
从昤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祭典的事,日日都睡的很晚。
她接过却冬手里的梨汤,一口气喝完了。
目光落在书案上另一侧放着的家书上。
林邱婠在信中说从嵛身子有了好转,叫她不必挂念,又问了她年末是否会回并州,与他们一起过新年。
从昤提起笔,抬眸对却冬说:“我写完这封信就睡,明日一早你便叫人送去并州。”
却冬点头应道:“是。”
残月如勾,婆娑树影映在窗外,一室寂静。
从昤重新铺开一张纸,落笔回信。
每一年的团聚,今岁怕是做不到了。
1.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晋书》
2.“牛性迟重,善持辕轭,虽无骥马之足,亦能负重百石。”
“虽服大事,未经峻壁,愿试重载,乃知勋绩。”
——《资治通鉴·卷一百》
还是撒泼打滚求评论的一天【哭唧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还与万方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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