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岁月我望青山》考拉考

171、第171章

　　他的脊背仿佛被压垮，深深地佝偻着；本就不高大的身形被衬得更别扭了。他缓缓地从背光的分界线出现在秋日的照射之下，步伐缓慢而沉重，但又带着丝毫不让的坚决。

　　李慕未置一词，静静地看着他走来。此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声音也如那风中残破的树叶一样摇摇欲坠：“不知李大人为何光临本府？”

　　李慕惊讶地俯视着他，“你此前可是见过我？”

　　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着：“谁人不知，大人是陛下的得心之人？小的当然是看您这光风霁月、玉树临风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就试探着问了问。这不，还真被小的说中了。”

　　李慕皱了皱眉头，不知他是赞许亦或讽刺，话里的内容如针扎一般，形成不了实际的疼痛，却让人无法忽略。

　　李慕并未接过他的话头，只道：“我是宫门卫新晋上任的统领。奉陛下的命前来查证宫门卫人员的流动——若有那家中困难的，陛下望臣不吝上报，不要寒了朝臣的心。”

　　这人怪异地啧啧笑了半天，“陛下可真是心若明月，时刻惦记着下臣们啊……”他挤眉弄眼地，

　　“谁不知道宫门卫是朝廷里最边缘的衙司！陛下都时刻惦念着小的们，如何能不让小的感激涕零。”

　　“这么说，你也是宫门卫的人了？为何今日不去上值？”

　　“哎哟！”此人疯狂摇了摇手，“大人就别在小的这里拿乔了。小的不过是林府上的管家，奉家主之命前来迎客，哪有这等体面能和大人搭上关系？大人、您说是吧？”

　　直到此时，他才将自己的身份仔细道来。李慕的眼睛划过利光，“林家这可真是有了千里耳。我还未到，您这倒先知道了……”

　　林府的管家艰难地昂起头来仔细端详着李慕——李慕的身形足足高了他三四个头，以致于他仰头的角度之大，恨不得整个人都往后倒仰了。

　　即使脚步已无法定住原地，身形显得越发低微，他也直勾勾地仰视着李慕的音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瞧您这像白面书生一样的面容，怎能让您一直在这外头干等呢——小的早已奉了大人的命令，已在这里等待好几日了。”

　　竟是顺着李慕的话，毫不犹疑地承认了。

　　李慕拧了拧眉心，沉吟道：“还请管家为我带路。”这位管家挠了挠脖颈，哀怨道：“哎！大人您这身形之高，让小的想和您迎面说话，可是费了劲喽！”

　　他低低地往上抛着眼神，“小的身体不好，这一仰头啊，就感觉这里酸疼，那也难忍……大人若不急的话，可等小的疏通疏通一下关节？”一边说着，一边反复摩挲着脖颈；眼神里藏着的是不怀好意的打量。

　　李慕的脚刚踏出半步，就被管家的话给逼得生生折回。他回看着管家已停留在原地，左瞟瞟、右瞅瞅的休闲姿态，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要紧，我就在这等您打理好自个……”

　　浓重的秋意逐渐要吞噬这秋日的艳阳，一会儿乌云压顶，一会儿又重见日光；李慕就沐浴在这光线的层叠往复中，身体时而冰冷，时而炽热。一颗心也像乘上了急浪中的扁舟，或起或伏，在不安地摇荡中。

　　比起这不同温度的打磨，李慕已觉得脚尖快站不住了：放眼望去，竟没有可以依靠落座的地方；他的眼神移回到府前的狮子像上——更不适合依靠在别人家宅前的石雕上。

　　李慕原地转了转脚丫，觑着管家老神定定，慢悠悠地抚摩着脖颈的样子，整个人，却是依靠在了狮子像上！他的脚下像打着什么节奏，一边乐呵呵地哼着小曲，一边摇头晃脑、闭着眼感受着日光的照射。

　　李慕叹了口气，出声提醒：“不知管家可有松解好……这样吧，如若您的手碰不到脑后的位置，我可为您代劳。天色越发阴沉了，我不宜耽搁太久。”

　　倏地，管家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并无半点混沌和缥缈的神色，透着难言的精明。

　　他一个冷哼：“大人不是说，您并不急吗？”眼看李慕哑口无言，他像老人宽宥无知的小儿一样，语重心长地说着：“大人啊，有话就要和小的直说。

　　林府也不是那吃人的虎穴，何必在这里玩您的小心思呢？”

　　他站直了身形，拍了拍手，“好了，我已休息好……哎呀，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大人请随我来。”

　　李慕紧紧盯着管家的面孔，并未对他的奚落置以不满，只诚恳地说着：“辛苦您了。”

　　进府的路上，管家行进的步伐比头遭见时更慢了：他仿佛蜗牛挪动着壳子般，艰难而又痛苦地缓慢移动着；步子一瘸一拐，走三步便要停下来歇两分。

　　他背对着李慕，不好意思地告饶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小的想尽快带领大人进府——无奈，这步子就是抬不起来！”说着说着，他还绊了一下，惊得李慕连忙扶住了他。

　　他笑嘻嘻地瞥了一眼李慕，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小的身上可肮脏了。禁不得大人碰……”

　　还未等李慕做出更多反应，他就遥遥指着前方最大的一座阁子，“李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前方等着您。”

　　在管家离去时，李慕神色难辨地盯着他飞快溜走的姿态，心下不免一哂；当他推开府门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时，又是令他一惊！

　　他早已预料到，造访林府之行不会太轻松，但等事情临到眼前，这隔三差五出的花样，真是令他无力招架。

　　他迅速扭开身形，打算离开这里——“啪”的一声，是火苗被点起的声音；黑暗散去，明亮的火光终于照亮了这黑黝黝的室内。

　　在他视线的正前方，一个坐着仍显高大的身形，缓慢地从光亮中溢出：李慕瞥到他一只空空的袖笼，愣了愣，方回过神来，“不知您是否就是林府的林智大人？”

　　此人的面容隐在黑暗处，只能听到他的声如洪钟：“万万不敢当！该是我叫您一声大人才对。是李慕、李大人对吗？”

　　李慕连忙上前，“我资历尚浅。更该我敬您一句大人才是。您毕竟是为桓朝立下举世功勋的人，这一句大人，您应得起！”

　　林智哈哈大笑，他的声音震动着，令火光也抖动了起来，他的影子也被显得支零破碎。“不愧是曾经通读百书的李大人，您这可是把面子给子都做了个透啊。”

　　李慕摇了摇头，比起先把此行的目的给一股脑倒出来，他更想换个敞亮的场合，观察着对方的动静，“大人，不知可否换厅一叙？这火光熹微，不足以照射出这宽阔的室内，阴暗的气氛也不适合谈事；更别提，我一直未能见到大人您的样子……”

　　话音一落，林智的身形缩得更小了，声音压抑下来，“我曾在战时跌落马匹，脸上已留下经年未消的伤痕。未免让大人见笑，我就不在您这里展示我的粗颜了。至于您说的，要换一个光亮的环境——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啊……”

　　李慕压抑地看向了黑暗中的那团人形，“从战场归来后，我日夜难寐。一见日光就觉得涕泪恒流，眼睛竟隐有灼痛之感。听民间的游医所述，我恐是战后得了情志病（1）。

　　我看了无数大夫，他们都束手无策；久而久之，我已习惯与黑暗为伍——别说日光了，大人您面前的这几盏火烛，都足以逼得我流下泪来……”话未停，泪先流；李慕听到了他伤感之时，捻鼻涕的声音。

　　李慕一边同情着这位朝廷重将曾经的遭遇，一边心里一沉：他如此可怜可叹，这话题又该如何询问下去？不合时宜的，李慕的心又开始软了。

　　他思忖半天，一直未发一言。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只有那点点的珠光和灯影。林智并未开口催促，好半晌，李慕才艰难地开口道：“陛下派臣前来查证宫门卫里的人选……”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仍是硬着头皮问了，“大人可是因为身体不适，久久不去上值？”

　　灯影中传来一连串的干咳声，这阵阵痛苦而又急促的声音昭示着此人的艰辛；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递来：“我因……身体不适……早已……”

　　“咳、咳！”“……于退隐时……就已告假多年……我以为……大人当是……不会查到我这的……难道皇帝陛下……给您的册子上……没特殊……注明……臣的缘由吗……”

　　他的咳嗽声更急了，听得李慕更是揪心，连忙道：“林智、林大人！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林智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不要紧。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战场一回，各种各样的小病真是源源不断哪！我这人，一说话急了，就得咳嗽；没几个字吧，就咳得让人以为我要归西了……”

　　他幽默地自嘲了一番，话语里是浓浓的失落之意。

　　李慕担心地瞟着阴影处，心头蒙着一片阴翳：难道，周大人给的册子有问题？

---

作者有话要说：　　(1)就是ptsd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