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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沅有芷兮澧有兰 ...

  •   他们就这样渐渐熟络了起来。周探的拜访越发频繁。一开始只不过带着诗来求解,逐渐手中便拎了些旁的东西,虽是些小玩意,却十分讨巧。

      高欢日理万机,时常连着在书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即便如此,只要周探一来,就会放下手中的东西,至少沏一盏茶,二人在凉亭中对坐着,慢慢饮了,才回去继续工作。

      若是得了闲,他们便坐得更久。常去的所在是太子府后园的花架下。幕天席地的,摆一盅酒。白天,就一边闲聊,一边看杨花一朵朵从竹篱间穿过来;晚上,便着看漫天的繁星。周探目力极佳,哪怕是最暗淡的星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一数给高欢:中间那龙头是角宿,西边三颗是心宿,又叫“太子星”……

      渐渐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待这位北国质子,当真是不大一样的。

      就连刘公公也问:“殿下,恕老奴多嘴,您和那邺国九殿下,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欢沉思了片刻:“我同他很合得来。非常合得来。”

      他们确实太合得来了。连高欢自己都很吃惊:世界上竟有这样志趣相投、喜好相似的两个人——喜欢同一类的诗;喜欢独处;随意挑处没见过的巷子,就能走上半天,却又不看风景,只是闷头朝前走;喜欢阴天赛过晴天;哪怕天寒地冻都不喜欢穿笨重的靴子,喜欢只蹬双轻便的木屐;不喜爬山,喜欢划船……

      不过,最要紧的,是他在周探呆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并肩坐在一处,都融洽得自然。世界上讨喜的人很多,契合的人却极少。

      甚至有一天,周探自己都好奇地问:“太子殿下,为什么你愿意同我走得这样近呢?”

      像是解释自己疑惑一样,他有些感慨:“从前,我只在诗里文里、书画的署名里读到过你。可现在,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还这样近……我觉得很不真实……”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又坐在花架子下边小酌,都有些醉。这是个极其温暖的春夜。头顶的蔷薇已经结出了花苞,逸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高欢想了想,看看头顶的花叶,忽然道:“大概因为,我们有些像吧。这是一种感觉,我说不清。”

      “像?”

      周探好像很诧异高欢竟然是这样认为的,一时愣住了。紧接着笑了起来,低低的笑。一边捂着额头,好像不胜酒力。

      低笑渐渐变成了响亮的大笑。这笑很怪。有一瞬间,高欢觉得那笑声仿佛充满了挖苦,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事情。

      周探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是啊,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见了殿下一直也有不一般的感受,可是我说不出。殿下可替我说出来了。我们确实是像的。”

      看着他的笑脸,高欢多少有些生气了。他可没觉得这件事值得笑成这样。这一刻的周探也让他觉得陌生,不过并不讨厌。

      他皱起眉,视线慢慢落回地面:“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像是注意到高欢的不悦似的,周探止了笑,认真地看着他:“殿下,我没有开玩笑。一开始我觉得殿下就像是兄长一样,现在却渐渐觉得并非如此。兄长是敬畏而不可亲近的长辈,可殿下却像是照拂着我的哥哥。”

      他一翻身,躺倒在了蒲团上,直勾勾看着天上的星星,口中自言自语一样:“殿下,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心里有多开心……不瞒你说,来大齐以前,我能想到的,全是人生要完蛋了。

      “到一个几千里外的地方,哪里都不认得,没有认识的人,也没人写信。我还是一个……一个质子。我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高欢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他竟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禁忌和侮辱的称呼。周探却毫不在意,继续喃喃:“可现在我却觉得,要是能一直留在大齐就好了。一直过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日子就好了。”

      “可你终究是要回去的。”

      周探长长吁出口气:“是啊!我时常在想,哪怕是留个纪念也好……”

      他忽然翻身而起,兴致勃勃地看着高欢:“哎,我突然有个注意。不如我们结拜吧!这样,我有个‘哥哥’在建康,不就像安家了一样嘛……”

      熟了以后,高欢才发现,周探这人时常想一出是一出。有时明明波澜不惊地喝着茶,却突发奇想跑去某处看奇观。偏偏那些跳脱的提议新鲜得很,他的目光又是那样热情,教人难以拒绝。

      高欢皱眉:“结拜?难不成以后要称兄道弟?……不成,这样太奇怪了。”

      周探道:“怎么会呢,喊着喊着就习惯了嘛!不信,你听我试着喊一声。哥哥。”

      高欢一阵恶寒:“这样太肉麻了。你直接喊我名字都行,可别这样捉弄我。”

      周探却仿佛觉得高欢边皱眉边用扇子扇风的反应好玩极了,连着又是四五声“哥哥”。高欢摸了摸鞭子:“别喊了。”周探忙用手挡:“好,好。是我错了。对不住。”嘴上这样老实地保证了,临走前却俯下身,冲着高欢忽飞快地又喊了声“哥哥”。

      高欢顿时恶寒遍体。周探却弯眼大笑一声,没给高欢斥责他的机会,飞快地上了马。

      他的马术好极了,只轻巧地一勒缰绳,便已疾驰出了老远,使得高欢再没机会驳斥他。他伸起一只手,背对着远远挥了挥,权当告别。他的身影被月光照亮,越来越小,很快消逝在了道路远方的夜色中。

      高欢摇了摇头,走回院中,却发现蒲团下压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帖子,明显是周探的字迹。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愚弟周探,望贤兄高欢与愚弟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恶疾缠身,孤独终老。今有信物一件,以证愚弟之诚心。

      再一看,蒲团下还压着一张鬼脸面具。

      这面具明显是周探亲手做的,花纹描摹得十分精彩,一副獠牙,滑稽精美,涂得蓝乎乎的。

      高欢想起来,几日前周探闲聊时提及他们北方有一种特殊的戏法,面具十分奇特,画的是一种西域传来的神。打算弄一只面具给高欢瞧个稀奇。高欢原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当真送来了,还成了耍弄高欢的“信物”。

      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真是……

      望着面具那蓝森森的笑脸,他忽然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锤了一下,有些酸胀。不过,他并没有细究这酸胀究竟是种什么情绪,只是将那面具连同字条一道,妥善地收进了一只柳藤箱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

      滚滚扑面而来的闷热中,梅雨季到了,又在隆隆的雷声中远去。

      周探依旧雷打不动地来太子府,时不时也留宿一回。某日留宿后的上午,他执着一张新得的帖子,前脚刚跨出太子府正门槛,后脚却撞上一张恶狠狠的脸:“你怎么在这!”

      这脸上有意外,有惊讶……更多的是敌意。竟是连日没见的高僖。

      这些日子里,除了周探和几个管事的官吏,往太子府跑得次勤快的便是高僖了。不知是受了如夫人的命令,还是他自知理亏,时不时就拎点东西上门来赔罪。奈何,周探等人可以长驱直入;他却每每在大门处就吃了闭门羹。

      很显然,今日他又被拦住了。像是找补一般,高僖讪讪地一摸鼻子,恶霸霸冲周探又问一遍:“大清早的,你跑来干什么?”

      周探和高欢关系越发好的事情,已经在建康传开了。由于周探的地位实在可有可无微不足道,因此,绝大多数人都没意见,顶多当个新闻随便说两句。高僖朋友多,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件事。不过,显然,他属于那极小一撮有意见的人。

      周探按照礼节,先行礼:“三殿下好。”

      高僖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刚要张口,一抬头,却见刘公公正站在不远处,冲这里看呢。只好僵硬而不情不愿地抬手,潦草地抽搐了一下,勉强行礼,声音放低了不少:“我问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周探不紧不慢地道:“回殿下。我不是来拜访的,是正打算走。”

      高僖的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昨天晚上你睡这?”

      周探道:“昨日坐得有些晚了。好在太子殿下担心夜路不好走,留我住了一宿。”

      高僖看着他的眼光越发阴沉,简直恼羞成怒,面子上大大地挂不住。他在自尊一事上极爱钻牛角尖,受不得一点轻慢。这些日子,他天天放低了身段来赔罪,人家不理;反倒是自己向来嫌恶的周探成了座上宾,焉能不怒?他始终觉得,一定是周探乱嚼舌根,挑拨离间,才使得高欢不愿意与自己和解。

      可他又不好发作。瞄了一眼周探手中的帖子,不屑地低哼了声:“比武大会?”

      周探道:“正是。”

      南齐的大多数集会都和诗会一样,是沽名钓誉的场合。不过也有极少数是有正面功用的。比武大会就是其中之一。

      此会由高欢开创,设于猎场,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比试剑术、权术、马术、兵法策论等科目。貌似比武,实则选拔将才。高欢用这个法子,已经启用好几位将军了。北邺听说此事,坐不住了——再给他选下去,可别真发掘出来些韩信李广了。

      “你等着,到时候,有你好看。”末了,高僖轻蔑地瞥了周探一眼,大跨步离开。

      周探面上是雷打不动的微笑,悠闲地迈开了步子。

      以高僖的头脑,想威胁他?下辈子吧!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莫名泛起了一丝不安的涟漪。隐隐预料到,这次比武大会,可能会让他这段平稳而尽在掌控中的时光,逐渐脱轨,滑往某个不可预料的方向。而那令他脱轨的力量……倒不是高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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