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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轻万事如鸿毛 ...

  •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那个静谧的晚上,周探赌对了。雨下个不停。他顺理成章被请到了太子府暂住。只可惜,他并没有被安排到偏僻些、便于偷偷走动的客房,而是被派到了高欢卧室的正对面。二人只隔了一片小小的荷塘。四周站满了侍卫。走动区域有限。

      周探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高欢还没睡,披一件单衣,静静在塘边负手而立。

      他的一只手上捧了一件长袍似的物事。原是他们刚刚顶在头上的那条披风。

      月光如纱……不知怎的,就是这稀疏平常的画面,却在周探的记忆里停驻了很多年。甚至,到了最后,一想到往事,他的眼前便立刻浮现了这平淡的一幕——池里半枯半荣的荷叶,半旧的窗棂,还有月光下负手立在荷塘边的高欢。

      刺探是不可能了。周探只好又折回榻上,瞪着天花板,慢慢睡着了。

      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睡得这样好。周探是个睡眠极差的人,多梦,易醒。起了点风,或是门外有点子脚步声响,都会惊醒。

      可这晚,他却睡得极香甜,梦也很少——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架蔷薇花下头乘凉。头顶的花开了一半,枝叶浓稠。徐来的清风里,有淡淡的松竹的味道。

      第二天他是被太阳晒醒的。周探哪起得这样晚过,忙将窗户推开了一半,朝院中望去,竟已日上三竿。

      再一看,院子正中支起一张小案。高欢坐在案前,手中笔杆快速挥动,正在批奏折。从他身侧高高堆起的一摞来看,大概已经批了好几个时辰了。

      却见高欢的面色有些反常。不知一大早经历了什么糟心事,明明昨晚刚轻松了点,此刻又眉头紧锁。

      再往更远处看去,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扭捏地从院墙便探出半个脑袋,冲着高欢张望……竟是高僖!

      他身边那一干狐朋狗友全不见了。身上衣裳难得低调,不似平常花花绿绿。

      这小子昨天刚惹出了乱子,没想到今天又晃到了高欢面前。周探饶有兴趣地抱起了臂,倚在窗户框上,等着好戏开演。

      果然,高僖慢慢挪到了高欢面前,吞吞吐吐:“兄,兄长。”

      高欢却眼皮抬也不抬,继续挥动着手中的笔杆,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高僖加大了嗓门:“兄长!”

      高欢却依旧波澜不惊,只管垂目写字。

      高僖只好硬着头皮,尴尬地行了个礼:“兄长,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向你赔罪的。我不应当去那等腌臜的地方,辱没了我大齐皇家的颜面……”

      周探慢慢用脚尖碾扁了一只蜗牛,心中悠悠道:你大齐皇家颜面早扯了个精光,不过还有高欢这最后一块遮羞布挡着罢了。

      高欢依旧没看高僖一眼。

      高僖只好继续说:“昨晚,我反思了一夜,怎么都睡不着,就开始抄《礼记》,已经抄了三篇了。我会将这书抄十遍的。这是昨晚的三篇,请兄长过目……”一边说,一边将抄好的纸张往高欢面前递。

      要是寻常,高欢早就叹口气,放下手头忙活的事务,接过稿纸,开始对高僖说教了。哪知今日,高欢不知何故,是铁了心装作没看见这个弟弟。高僖都将罚抄稿子低三下四、双手捧到案前了,高欢的视线也一刻没从手中的奏折中挪开过。

      高僖的耐性终于消磨殆尽,横了心,往高欢笔尖上递:“兄长,请过目!”

      高欢终于停了笔,眼神冰冷地看了高僖一眼:“放着吧。”

      高僖见高欢终于搭理他了,短促一笑:“剩下的,我抄好了,就一起送来……”

      高欢打断他:“不用了。”

      高僖一愣,放纸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高欢道:“你不用再抄了。也不用送来给我。”

      高僖奇怪道:“兄长,以前我犯了事,你不都是这么处理的吗?”

      高欢道:“以后我不会再管你。”

      高僖一下愣在原地,张了张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高欢的视线重新回到奏折上,一笔一划又批了起来。

      高僖的脸色精彩极了。先是羞恼得通红,紧接着变成气闷的酱紫,最后变成了难看的青色:“你……你说清楚!我才不会信你随便一句话呢!你怎么可能这么……这么好心!以前闹成那样,你都一直盯着我。躲到天涯海角,你都要追上来抽我一鞭子……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

      高欢终于停了笔,看着高僖的眼睛,面无表情道:“是。我以前的确如此。可就在昨天,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大了,不适合再被管着了。当那么多人的面体罚,于你,于我,面子上都实在不好看。”

      高僖一时语塞。他的脸越憋越红,火气也越来越重……见高欢居然继续云淡风轻地继续批奏折,忽爆发了:“突然搞这一出,你到底几个意思?!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就说,就骂,就动手啊!别总冷着个脸,当别人不存在似的。是不是看我急了生气了,你就高兴,觉得你拿腔拿调的高人一等了?!”

      他吵吵嚷嚷闹个不休,简直没法让高欢继续批奏折。高欢停了笔,看向高僖:“从我第一次罚你,已经过去多久了?一共罚了多少次?都用过哪些方法?”

      没等高僖答话,他自己说了下去,声音里满是疲惫:“根本数不清,对吧。所以,我只是觉得,我同你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也根本不知道,作为兄长,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改正。”

      要是平常的教训,他的语气是绝对不会这样的。可高僖幼稚冲动,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又在气头上,忽怒极反笑:“啊!我明白了,兄长这样心情不快,摆出个脸子,都是因为早上的事情吧?”

      周探一下竖起了耳朵。

      “你一大早跑去了衙门,却发现,昨天我那些被你亲自下令扣在衙门、不予放行的朋友,都连夜被接走了啊!负责的官吏告诉你,夜里他收到了母亲下的旨意要放人,上头还盖着玉玺章呢!”

      他指指点点:“你生气了。命人把人都押回来,官差们却没人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昨晚啊,我娘在旨意上加了一句,说此事已经查明了,不过是朋友间的小打小闹,不予追究!”

      高欢胸口的起伏开始剧烈。高僖却以为自己戳到了痛处:“你别以为我真对朝堂上的事一点不知道!父皇倚重母后,经常让她帮忙照看国事。你觉得这样做分了你这个太子的权,心里很不高兴。昨天父亲让母亲和你一起掌管国印,今天所有人就都不听你的话了。你心里气不过,就拿我撒气——”

      “住口!”

      高欢的面上终于出现了怒气,目光失望到极点,震惊到极点,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这个弟弟。

      高僖不管不顾,大吵大闹:“你就是讨厌我!你和你娘很久以前就怀疑我讨厌我!因为父皇喜欢我娘,你们就觉得我要去争你的皇位!你以前当着众人面那些行为才不是管我,是想羞辱我、打压我、让我草包的名头传得更响而已!”

      高欢脸色煞白。高僖却越说越激动,刷一下淌了半滴泪,嘶吼:“你从来不信我!不然,那天你为什么不信那个质子是演戏的,还和他走得那么近?我可听说了,昨天你刚替他出过头,两人就跑出去逍遥快活,半夜三更才回来!”

      “我不过和他聊了点诗。你休要在这里颠三倒四!”

      “诗?噢,难怪,都是雅士啊,怪不得不信我这个俗人弟弟呢!你们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小时候,我真以为你是关心我、爱护我……结果呢?你娘看不起我娘,你看不起我和我朋友!我喜欢的东西你从来看不上眼……谁稀罕你那破皇位?我们该算的账可多了去了!要不是我娘亲告诉我真相,我还被‘好哥哥’蒙在鼓——啊!”

      “砰!”

      高欢的手重重落在桌案上。高僖以为高欢要打他,吓得往后一跳。

      “滚。”

      高欢怒极,反倒目光越发清明锐利:“你现在就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以后,你们私底下干任何事,只要不犯法,我绝不多干涉半点。你也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滚就滚!”

      高僖夺门而出。

      高欢只觉急火攻心,一阵头晕目眩。

      从前,他只认为这个弟弟顽劣,哪想他心里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可高僖会这样想,和如夫人,以及站队如夫人的那一群世家子弟如何逃得了干系?难道自己勉力维持,还是免不了兄弟阋墙的悲剧吗……抑或是,自己这个哥哥,真的完完全全错了呢……

      高欢不由悲从中来。再回神时,纸面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汁。

      四下静悄悄的,没人敢上前。一般的侍从,早在高僖开始吵闹的时候,就为了避嫌,远远躲开了。就连刘公公也只是远远摇头叹息。

      笔端的墨开始凝结。高欢缓缓回过神,开始整理被他无意识中握皱了的纸张,重新研墨。

      可还没触到墨块,却已有一只手扶住了砚台,洒了几滴水,熟练地替他研磨起来。

      是周探。

      他一边研墨,一边用明亮清澈的目光望着他,担忧似的:“我刚刚碰见三殿下一阵风跑了出去,撞倒了好几个人……这是怎么了?”

      高欢道:“你听到了?”

      周探摇头道:“我在洗漱。只远远听到他似乎在叫什么,又听不准。”

      他将高欢的疲惫神态尽收眼底。忽蹲下身,隔着书案,握住高欢冰凉的手,认真地平视:“殿下,我不是多嘴要管你的家事。我只是觉得,三殿下才十五岁。还很小。还是尝试着了解这个世界的年纪。很多事情,还不明白怎样做是正确的,以及什么才是正确的。”

      高欢道:“你多大了?”

      周探愣了一下:“十七。”

      “你也不过比他大了两岁,懂得的道理却比他多得多,这是为什么呢?”

      周探想了想,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殿下,你十五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不等高欢回答,周探便道:“我替你说。我可是在长安就听说了。你周岁的时候,就成了太子;早在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下田,体验农耕之辛苦;十五岁的时候,写出了利于休养生息的‘十一条’。别说是我,我那些厉害的兄长们现在都做不到呢!请问,你又为什么早熟那么多?”

      “我不是早熟。只不过,我是太子,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实践了以后,自然就知道道理是怎么样的了。”

      “这就对了!三殿下担过重担吗?体会过人间疾苦吗?”

      见高欢没有面露不虞,周探继续道:“他没有。而且远远没有。三殿下的经历太少了,承担的事情也太少了。因此很多道理根本没法领会到。我虽然没担过重担,可是,我父皇时常敦促我们到民间去体验大众的生活,到兵营去,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因此才懂一些常识。”

      高欢低头不语。

      说到底,高僖还是磨练不够。得让他切实办些事,了解民情,好好历练一下。

      如此,一来能挽回高僖的声誉;二来,也能让高僖明白,自己并没有打压他,更没有猜忌过他要与自己争皇位。

      想到此节,高欢抬头,神色已舒展了许多:“多谢。不知怎的。刚刚我还郁结,你这样一说,我却觉得没什么可纠结的了。”

      他又一想,拍了拍周探握住他的那只手:“昨晚也是。不瞒你说,本来,我甚至提不起精神继续处理奏折。可你带着我喝了酒,快意一场,忽然又觉得没甚么好低落的了。”

      雨过天晴。阳光从叶缝间漏下,将周探的面庞照得越发光彩夺目。

      他爽朗一笑,研墨研得越发起劲,简直要把墨卸下一大块来:“因为,我和太子殿下真的很投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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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轻万事如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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